在異次元里做一名合格的“文太太”

席予

“同人”作品是以網絡為依托，借用原著中已有的人物形象、人物關系、基本情節和世界觀設定所做的二次創作。它輻射面廣泛，涉及小說、動漫、影視、歷史乃至現實中的人物。對圈內人來說，同人創作更像是一個烏托邦，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在這里，文學追求與生命體驗以某種純粹的方式，活在每一個文字與畫面里。

資深“文太太”

李焱今年24歲，主業是一名健身教練，同時，還是一名資深的“同人文太太”。

在同人文化里，太太是對作者的統稱，無關男女。最初叫大大，后改叫太太，意為比大大還厲害一“點”。其實，僅從這一點，就足以透視出這個充斥著異次元文化的無厘頭世界。

“肖戰事件”后，不少人開始試圖了解同人這個原本十分小眾的圈子，卻發現自己對站在這種文化背后的作者群體幾乎一無所知。“在很多人看來，我們都是‘腐女（喜歡男男愛情的女性），是‘肉文（黃色小說）制造機，有些人甚至主觀地認為寫肖戰的，就一定是肖戰的粉絲。”對于一知半解，卻喜歡品評的人，李焱一貫嗤之以鼻。

“肖戰事件”對李焱的同人創作造成重創，最讓他無法接受的，是事件引發的最終后果——AO3網站“被墻”（被封禁）。

AO3是一個非商業、 非營利性質的同人作品托管網站，在同人圈地位舉足輕重。此次“被墻”，對于中國的同人迷而言，可以說是塌了半個世界。李焱不少更新到一半的作品，也不得不隨著AO3一同告別。

“從肖戰事件最早曝出來，我就一直隱憂，直到2月27日那天，我剛在‘凹3（AO3中文音譯）上碼完一個新章節，準備翻下一頁，網站直接報了一個‘404錯誤，我心里咯噔一下，就知道是完了。”好在相較于那些一心撲在反擊中的太太，李焱相對克制，在他看來，整個事件中，肖戰同樣是受害者。

肖戰在同人小說《下墜》中被刻畫成患有性別認知障的人，有同人畫手，還為小說配圖，畫中女主角的形象明顯參考了肖戰現實中的樣貌，此舉引發了粉絲的強烈不滿，連續5日大規模舉報AO3網站，最終導致《下墜》被下架，網站被封禁。于是，太太們開始反擊，打出“粉絲行為偶像買單”的標語，矛頭直指肖戰本人。最終兩敗俱傷，肖戰徹底“糊了”，AO3網站仍被封禁。

“我挺不理解，有爭議可以走法律途徑，為什么要封停網站呢？就像哈文評論說‘文化是用來交流的。為什么要阻斷這種交流呢？但我也認同不應該拿現實中的人物進行創作。”李焱從正式在這個圈子出道至今，已發表過11部小說，點擊量近200萬，無一例外都是根據游戲里的虛擬人物，進行的同人創作。

同人圈就像是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的世界，可能性在這里被無線延伸。李焱15歲時，電視劇《仙劍奇俠傳》幫他旋開了這扇平行世界的大門。劇中，劉亦菲飾演的女媧后人趙靈兒令他癡迷，但最終趙靈兒為拯救族人，與魔獸同歸于盡的結局，讓李焱無法接受。

“這么一個單純、美好的女孩兒，為什么一定要把她寫死呢！”李焱憤憤不平。不久，他在貼吧中翻到一篇《仙劍奇俠傳》同人文，文中，趙靈兒死而復生，過上了幸福生活。雖然情節的推演并不太合理，但勝在是篇不折不扣的“甜文”，李焱看得心滿意足，也開始躍躍欲試：“文章里，作者雖然把趙靈兒的命運扭轉了，但和我心里期待的情節不完全相符，我就想，我為什么不試著把自己的想法寫出來呢？”

李焱的第一次嘗試就獲得了841點熱度，63條評論。他在鼓起勇氣碼下第一章并點擊發布時，并未料到這個結果，甚至來回反復地在兩種情緒里徘徊：一時垂頭喪氣覺得自己寫得很差，下一刻又覺得自己寫得好像還行。 經過整整一天的心理鋪墊，他才敢去回復評論，不知所措中包裹著驚喜，一瞬間還想過要不要換一個賬號：“大家這么喜歡這篇文，要是下一章寫得太垃圾可怎么辦？”

對《仙劍奇俠傳》越發了解后，李焱驚覺，這部電視劇竟也是同人作品，改編自國產單機游戲《仙劍奇俠傳》，游戲里的劇情，被編劇改得“雷點”遍布。2016年，由胡歌、楊冪主演的電視劇《仙劍奇俠傳3》熱播，劇情改編得更加離譜，李焱看了兩集就直接棄劇了，“還不如我寫的！”此時，他已對自己筆下的文字十分自信。

電視改編究竟算不算同人創作，一直存在爭議。此類爭議，在同人文化里始終存在。就像不少同人迷堅持認為《金瓶梅》中，潘金蓮與西門慶的那些鶯歌燕語，就是對原著《水滸傳》的同人創作。更有甚者，認為高鶚續寫的40回《紅樓夢》也是同人文學的一種形式。

這樣的想法或許有些幼稚可笑，卻也揭示了同人作者渴望被社會接納的普遍心理。長久以來，同人文學一直被視為上不了臺面的文字，像是被主流文學遺棄的孩子，在被視作另類的偏枝上苦苦徘徊。即便不少太太始終表現出一副滿不在意的姿態，內心卻十分渴望被正名。

這種渴望同樣體現在李焱身上。李焱已在同人圈小有名氣，卻不敢將自己從事同人寫作的事坦然告知身邊人，尤其是家人。究其根源，一方面，同人作品在內容上過于自由，幾乎所有生活中的“意難平”都可以在文章里得到釋放。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黃色段子和有違道德倫理的章節泛濫，甚至成為賣點。

“因為它真的沒有任何限制，這些情節就是我最本真的一面，它比日記更真實，寫日記都可能會說謊，但在同人文里不需要對內心欲望有任何隱藏。”李焱說，他在家人和朋友眼中，一直是個“鋼鐵直男”，若是寫在文章中的這些“滿含欲望的想法”被窺知，恐怕人設會徹底坍塌。

另一方面，同人文學的合法性也飽受爭議。2018年，金庸狀告同人小說《此間的少年》侵權案，在文學界引發廣泛關注。宣判結果認定《此間的少年》在情節上對金庸作品不構成侵權，但構成了不正當競爭。一石激起千層浪，太太們集體發聲，認為這樣的結果源于外界對同人文化的不知與不解，與此同時，越來越多人選擇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包裹得更加嚴實。

“我和《此間的少年》的作者江南，在同人論壇上有過交流，不管別人怎么看，我把他定義為一名作家。《此間的少年》將郭靖、黃蓉、令狐沖等多部金庸作品中的主角，毫無違和感地化用在全新的故事情節里，穿越到現代校園，和普通人一樣，會青澀地談一場戀愛，會糾結如何當好一個班干部。我覺得從同人文化的角度，真算不上抄襲。”這幾年，李焱越發認清，好的同人文學不僅要有大開的腦洞，更要有過硬的文學基礎。

年初，他為了寫一篇古代“架空”（虛構時間和背景）題材的小說，用半個月的時間讀完了陸游的《入蜀記》和酈道元《水經注》長江卷，還讀了《東京夢華錄》和《夢梁錄》以了解當時的風俗。小說中的一些章節提到了藏原文化，他又找了大量涉藏的紀錄片和電影，去感受他從未見過的高山、經幡、雪蓮花……

“像《復活》《茶花女》寫的也是妓女和公子哥的愛情故事，但并不影響它成為反映小眾生活和底層社會的文學巨作。我覺得同人文學也一樣，不該只看到它低俗的部分。好的同人作品也同樣令人稱道，像根據《西游記》改編的周星馳電影《大話西游》、日本動漫《龍珠》等都在各自領域被奉上了神壇。”雖然認可的人仍然十分有限，收入也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但同人文學已經成為李焱的一種信仰，無法放棄，并打算一直寫下去，“因為我所看到的天空，有你們無法想象的絢爛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