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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北街18號,老沈陽人口中的“鳴鐘看影戲”就發生在這里。20 世紀初起,這個裝滿城市記憶的“放映機”——東北電影院,曾經的東北第一大電影院、東亞第一大影院,在影像與膠片的輪轉中,幫助東北撐起中國電影業的半壁江山。
東北電影院放映員楊兆祿在天津北街生活了50 余年。巧的是,影院是1938年建的,楊兆祿是1938年出生的。
1898年,清光緒24年,沈陽火車站附近地區,被沙俄以“鐵路用地”的名義劃為租界區。那時誰也不知道,租界區里那條以經商為主的南北向小街——西四條街,將會迎來怎樣的際遇。
1912年,這里開始出現一批利用民族資本修建的電影院,放映一些沒有聲音的電影,也叫默片。1938年,東北地區第一大電影院,也是沈陽最有傳奇故事的電影院橫空出世。有資料記載,這座影院由日本人所建,當時名稱叫做“大陸劇場”,擁有2100個座席,落成后便成為東亞地區第一大影院。
據說影院是仿照日本東京的“銀座”電影院設計,共有3層,建筑外墻為瓷磚罩面,里面則鋪有馬賽克。影院內的設施也很奢華,設有休息室、食堂、鍋爐房、變電室等,還可以在冬夏兩季輸送暖氣和冷風……“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也都是相當高檔的。”1954年,16歲的楊兆祿從農村來到城市,十分幸運地進入影院成為一名服務人員。
有65年歷史的東北電影院共經歷5次改名。建成后的東北電影院,是日寇娛樂集會的場所,普通百姓是不允許進入的。日本投降后,影院更名為“莫斯科影院”,專門為蘇軍放電影、演歌舞;到了國民黨統治時期,影院更名為“南京大劇院”;1948年11月,沈陽解放后,第四野戰軍電影團接管影院,改名為“軍人電影院”;后來,它被轉交給沈陽當時的文化部門接管,并于1949年,正式命名為“東北電影院”;20世紀70年代初,影院又被更名為“東方紅影院”,直至70年代末期,才恢復了東北電影院名稱,沿用至今。
據老電影工作者回憶,直到沈陽解放后,也就是1948年末至1949年初,沈陽普通百姓才有幸進入東北電影院看電影。其中,紀錄片《民主東北》、動畫片《甕中捉鱉》、故事片《橋》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影響最為深遠的,還要數蘇聯電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1951年后,《新兒女英雄傳》《鋼鐵戰士》《白毛女》等一批國產電影也開始登陸沈陽。1954年,《梁山伯與祝英臺》是沈陽上映的我國第一部彩色舞臺藝術片。1958年7月,東北電影院放映了中國和蘇聯合拍的第一部彩色寬銀幕影片《風從東方來》,及我國自行拍攝的彩色寬銀幕故事片《老兵新傳》……
顯然,沈陽人看電影、愛看電影,有歷史原因,有人文特色,也有城市文化的發酵使然。
從建成至20世紀90年代初,在東北電影院觀影,一直被沈陽人奉為一種高雅的藝術享受。
影院外墻為瓷磚罩面,院內設施奢華,四處鋪有馬賽克,就連衛生間也不例外。往二樓去,在二樓半的墻壁上有幅壁畫,長4米多、寬4米多、厚40多厘米,背面是漆上紅漆的磚頭,用水泥黏合成,里面夾著拇指粗的鋼筋,正面由上萬塊馬賽克拼成,畫著古埃及貴族的生活場景:一個首領模樣的人坐在那里,后面站著打扇子的侍從,對面跪著一只羊,旁邊的人在進行膜拜。因為是建院時就有的壁畫,參與建造的人極少健在,也沒留下什么資料,為何做這樣一幅壁畫在這里,始終是個謎。
沿著樓梯向上,二樓走廊休息廳的那個地方有喝咖啡的,里面還有幾個不大的雕塑。除了這些,影院里不乏接地氣的小賣部,賣些熟食,還有小餐廳。改革開放后,一樓還被改成了小百花歌舞餐廳。
作為電影市場曾經的領頭羊,東北電影院曾經紅極一時,不只在票房和服務配套上一度占著霸主地位,在電影技術革命上也堪稱表率。當時東北電影院是3層樓,早先有2000多個座位,1958年引進35毫米寬銀幕電影后,舞臺大了,太近看不了,就去掉一些座位,變成1900多。20世紀50年代,東北電影院是重點影院,不僅達賴喇嘛來過,班禪額爾德尼也來過,影片演員和觀眾見面會那更是不勝枚舉。
電影院帶動下的街區,更是熱鬧,對面是兩層樓的天寶樓飯店,隔壁是軍區招待所,前面是東北旅社,后來又有了風味一條街,灌湯包、水煎包……應有盡有,看得過往行人眼花繚亂。
可這都不如它令人難忘——很多老沈陽人還記得,在東北電影院看電影,每次開演前,悅耳的古韻鐘聲都會如期奏響三聲,隨之燈光漸漸變暗,幕布徐徐打開,銀幕躍然眼前……設計獨特的開場,令人難忘。
鐘聲也讓東北電影院盛極一時,在東北電影院里面看電影,也順勢成為一種很高雅的享受。
殊不知,這開幕鐘根本不是大家理解的“鐘”,它只是一個能夠發音的小盒子——在一根粗鐵管里面,長短不一的三根小鐵管相互撞擊,再由擴音器發散而出的,是一種德國產的設備,建院時就有,運作后從沒間斷過。
鐘聲就這樣嵌入老沈陽的生活,深入一代代人的心中,“成了像條件反射一樣的存在” 。看楊兆祿放映的電影長大的弟弟楊兆宇回憶,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常見到這樣的情景:電影眼看要開演了,楊兆祿還在替服務人員把門收票入場,不慌不忙,可只要開幕鐘聲“發出指令”,他就立馬放下票根,一步邁3級樓梯往2樓和3樓之間的放映室跑,開始放電影。
1956年,做了一年服務工作的楊兆祿,開始學習電影放映,一干就是49年,陪伴了很多40后、50后、60后老沈陽人的成長與青春。當然,這里也有楊兆祿的青春。
結婚前,楊兆祿吃住在影院,影院就是家,即便是1962年結婚后,他與妻子仍住在影院售票處樓上。楊兆祿沒有休閑愛好,周末也不出去玩,影院有事,在樓下喊一聲“楊大哥”,他就馬上到崗,晚上都不得休息。影院分房時,楊兆祿特地挑了離影院最近的一處,只要影院有事,隔窗戶喊一聲就能聽到,電話費都省了。
就這樣,49年的職業生涯里,從“小楊”到“楊師傅”再到“楊老”,隨時處于待命狀態的楊兆祿,養成了哪兒都不去的習慣,甚至都沒出過沈陽城。
對于動動手指就能合成一張圖片的當下,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在那個沒有電腦、不知PS(圖像處理軟件)為何物的年代,構成大眾集體生活寶貴回憶的,還有貼滿影院外墻那一幅幅絢麗奪目的手繪電影宣傳海報。
繞不開的便是東北電影院幾乎同齡的秦永春,及一個消失許久卻魅力十足的行當——電影院美工。
“老一輩人叫畫師,后來都叫美工,就是美術工作者。”秦永春回憶,東北電影院最早的畫師是一個姓谷口的日本人,他有一個徒弟,朝鮮人,兩人都負責過劇院美術工作。解放后,才換成中國人,20世紀60年代,秦永春來到東北電影院當畫師,一干就是30多年,手繪了無數的電影海報。
在那年月做美工,就等于坐擁人人羨慕的優厚待遇——成為第一個看新電影的人。當然,這也是出于工作需要。因為創作電影海報的流程,首先是看片。“電影公司每月都有排片,每個周二的下午,經理、廣播員、業務員、業務組主要成員,還有美工,都得去電影公司看電影,一次看兩部,通過看片,了解影片內容,回去后按照這個月的排片順序,提前把影片宣傳的內容畫完。”
這可不是大筆一揮,一蹴而就的。因為那時的海報可不止正度四開大小。東北電影院正常宣傳位置是門前的兩個大廣告位和旁邊的三個小預告位。大廣告位可掛10張白報紙那么大的宣傳海報,小的預告位也有4張白報紙那么大。東北電影院的宣傳位面積比一般影院都要大,美工的工作也就很多很累,想一次性全畫完,一天一宿都費勁。
“所以這很考驗畫前功夫,比如查找資料、仔細構圖、反復修改草圖等。資料有總公司下發的彩色照片,還有影院自己訂閱的《上影畫報》《長影畫報》《電影故事》等刊物,根據影片內容結合資料介紹,先構思畫一張色彩小圖,就是草圖。”突出電影主旨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吸引更多的觀眾來電影院看電影,所以不是畫一個男或女主角的大頭照就了事,要選擇一些吸引人的鏡頭來畫。
20世紀60年代影院的電影海報,基本都是秦永春畫的,除了正門外的宣傳位,有時還要在二樓臺上做五六米高的立體廣告繪畫。“那時剛到影院工作時,不掙錢,掙的是工分。工分的分值(即1工分等于多少錢)每月在報紙上面公布,每個月都不一樣,有時兩角有時3角,我沒日沒夜地畫,能掙110分。后來開始掙錢了,我20歲就掙62元錢,無比驕傲。”讓秦永春更為驕傲的是,他在影院工作時創作的海報作品中,電影《蝙蝠》和《天云山傳奇》海報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了。
無論對于市民還是業內,東北電影院無疑是沈陽,甚至全國大眾影院中首屈一指的。輝煌了半個世紀的它,更沒有止步不前,1987年,率先探索了立體電影、70毫米寬銀幕電影、球幕電影等技術,改進速度在全國前位;1989年,實現放映收入256萬元,利潤127萬元,跨入全國電影放映系統先進行列;1998年,為迎接第八屆金雞百花電影節,市政府投資1700萬元對其全面改造,從德國進口先進的設備,使東北電影院各種功能更為完善;2002年票房突破300萬元,占總市場份額的25%左右……
然而,數不盡的輝煌在一個霧靄沉沉的冬日,畫下句點。2003年11月28日,因太原街地區商業改造,65歲的老字號東北電影院宣布拆遷。拆遷當天,與影院同齡的楊兆祿眼含熱淚在現場看著,“退休后,我每天都到這里來看看,看著看著不免老淚縱橫,半個世紀的情結怎么能輕易被拆除!我兩個兒子也在東北電影院工作,如今電影院不在了,心里真不是滋味。”
這并非是一場終結,而預示著沈陽進入一個新的影像革命時代,一座座新商場影院,一個個“新東北電影院”紛至沓來,仍以它獨有的美麗將更多的影迷聚攏于此,享受影音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