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火亮
(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北京 10087)
對霍布斯(T.Hobbes)構建現代政治秩序的研究,很大一部分集中于霍布斯的國家理論,其中引發的爭論可以見之于自1651年《利維坦》(Leviathan)出版以來各種對霍布斯國家理論的闡述與重構的文獻之中,這甚至使得霍布斯研究形成了諸多學術派別,比如施特勞斯學派、劍橋共和主義學派、霍布斯主義等。霍布斯毫不懷疑地支持國家權力的絕對性,因此有部分學者認為霍布斯是在提倡君主專制,如鄧寧(W.A.Dunning),“在清教徒革命高潮中著述的霍布斯,思想上并不是沒有受革命運動的影響,實際上他著的書就是以擁護君主為目的…他的政治著作的目的,是想得到國家與主權的明確觀念,借以擁護他的君王”。[1](P135-136)鄧寧同時代的政治思想史大家薩拜因(G.H.Sabine)也認為霍布斯是在為絕對君主聲張,霍布斯“是內戰頻繁仍然從事政治寫作的,其目的是要借此對國王一方施加影響。這些論著旨在支持專制政府,而按霍布斯的意圖,專制政府指的乃是君主專制,他個人的所有旨趣都使他依附于保王黨,因而他真誠地相信君主制乃是最穩定且最有秩序的統治方式”。[2](P136)與此相反,也有許多學者認為霍布斯是現代自由主義的奠基人,并把霍布斯國家理論中的個人主義看作是自由主義思考政治問題的出發點,“后來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和政治家在設計制度時,基本上都是對人性做了霍布斯式的假設…在霍布斯的政治思想中包含了大量的自由主義思想因素,原子式的個人主義、自私自利的人性觀、理性主義與現代自由主義的氣質是相通的”。[3]他們看到了霍布斯構建主權的目的是保障人們的自由,霍布斯本人并無建立專制制度或專制政府的目的,而是為了對內消除戰亂、對外抵御侵略,為國家提供秩序和和平,為個人確保自由與安全。赫爾德(J.G.Herder)指出,“霍布斯的立場乃是現代自由主義理論的開端,這個理論需要確立個人自由,同時確立國家確保社會和政治秩序有足夠的權力,它對自由主義的形成有決定性的意義”。[4](P100)綜上,有關霍布斯國家理論的爭論在學術界一直喋喋不休:看到霍布斯國家理論中國家權力絕對性的人把霍布斯看作是君主專制的擁護者;看到霍布斯國家理論中個人主義因素的人則認為霍布斯是現代自由主義的奠基人。為什么人們的觀點在同一個思想家身上會具有如此大的反差?霍布斯對現代政治秩序的理論構建為什么會引起這種明顯的反差?如何理解和解釋這種反差,是本文試圖回答的問題。
要理解和解釋上述問題,以及在此基礎上對霍布斯進行新的認識與解讀,都需要我們深入探討霍布斯在《利維坦》中是如何構建現代政治秩序的。《利維坦》是霍布斯的代表作和思想集大成之作,結合了前期《法律原理》(The Elements of Law)和《論公民》(De Corpore)的理論成果,書中闡釋的國家理論在霍布斯后期著作中也有不同程度的體現。本文的目的在于,通過梳理《利維坦》對自由與安全的論證邏輯,以闡述霍布斯對現代政治秩序的構建,說明其寫作并不是為了維護君主專制,而是為了構建保護個人和平與自由的政治秩序。對于霍布斯而言,什么樣的政府并不重要,關鍵是國家能夠有力量維護人們的安全與自由,如何脫離戰爭狀態,實現安全前提下的個人自由,霍布斯構建的現代政治秩序具有兩個基本的維度:一個是個人,一個是國家。個人維度指個人理性和自由權利,是霍布斯奠定了自由主義理論的個人基礎。國家維度則是主權的權威,建立在人們的同意之上,主權權利來源于個人的契約,也歸之于對個人的安全與自由提供保障。霍布斯本人認為《利維坦》的“討論不偏不倚,不伎不求,除開向人們闡明保護與服從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外別無其他用心”。[5](P261)霍布斯寫作的目的“不是一個幫派分子的言論,而是一個渴望和平者的言論,它對自己國家眼前的災難懷著不無道理的憂慮”。[6](P15)本文從《利維坦》構建自由與安全的路徑出發,認為霍布斯是為了保障安全而構建個人自我保存的政治框架,以更好地實現個人自由。本質上,霍布斯在構建保護與服從,因此從《利維坦》闡釋的國家理論出發,可以很好地理解和解釋霍布斯思想給人造成的巨大反差,透析霍布斯對現代政治秩序的理論構建及其缺陷,以更好地理解現代國家。
什么是現代,現代國家是什么,現代政治秩序的特征是什么?這些問題的關鍵含義都和現代一詞有關。哈貝馬斯(J.Habermas)認為“現代是一個意識到自身與眾不同的時代,并且進而它產生了自我確證或者自我辯護的需要,而這種自我確證或自我辯護則是以個體與理性為基礎的”。[7](P1-26)霍布斯構建國家理論的邏輯基礎,正好是哈貝馬斯所說的個人和理性。霍布斯從自然法出發,以個人和理性推導社會契約,對現代國家政治秩序的構建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博比奧(N.Bobbio)直接指出,“只有霍布斯才是現代自然法理論的奠基者”。[8]前現代社會,封建社會的宗教和貴族權威林立,政治秩序混亂導致了戰亂,迫使走入現代的個人,不得不審慎地思考可能走向和平的途徑,不得不尋求新的權力組織模式和組織理論,以重構現代政治秩序的合法性基礎。這個時候,古老自然法的人類理性原則成為人們在面對社會和政治秩序混亂狀態時可能可以選擇的重構現代國家理論的哲學基礎。自然法之下的人類理性是通向和平的重要路徑,正如巴克(Buck)所說,“按照這一原則,人的理性稟賦有能力造就一個關乎具有普遍有效性的法和秩序的共同概念,這個共同概念具有三大要素,即對自由、平等與博愛三大價值肯定”。[9](P27)現代國家的思想基石是多方面的,自由主義思想中國家政治合法性的來源包含自然法、個人自由、社會契約和國家權力等諸多要素。從前現代社會走入現代社會之后,基于自然法與自然權利,個人通過彼此之間的社會契約來建立國家的政治正當性,成了一種可以自我證成的路徑。這一路徑起源于霍布斯在《利維坦》中對現代政治秩序的構建。在霍布斯的理論中,自然法理論構成了其建立國家理論的前提,自然狀態中個人所具有的自然自由和理性是其構建政治秩序的起源和基石,即個人自由和自我保存的權利使其與現代國家的合法性特征相聯系,從而使得霍布斯得以奠定現代政治秩序的基礎。霍布斯從審慎的自然理性出發,將個人權利視為國家的道德基礎,將社會契約立為國家的權利基礎,以共同體之下個人的自由與安全構筑現代政治秩序的合法性。由此,霍布斯得以實現對現代政治秩序的構建,“由意大利開端到英國建成的現代國家范型,在政治理論上分別由馬基雅維利、霍布斯、洛克遞進地予以證成,他們堪稱政治理論上的現代國家之父”。[10]
霍布斯《利維坦》構建現代政治秩序的理論目的和意義在于構建宗教權威之外的唯一主權,這個世俗的主權具有絕對的政治權威以維護現代政治秩序,使個人能夠走出人人相互為敵的戰爭狀態,為個人自由提供和平與安全的保護。霍布斯寫作《利維坦》的時代背景是歐洲百年戰爭和英國的國內戰爭,其思想邏輯深刻地反映了國內戰爭的罪魁禍首——宗教權威。因此,《利維坦》全篇與其說是對現代國家主權的構建,不如說是通過分析人具有的自然能力去闡明建構現代政治秩序的邏輯和方法,以及批判邪惡的和導致戰爭狀態的宗教黑暗,建立起現代政治秩序的絕對權威。這個新的絕對權威就是國家,和平與安全都是由它提供的,“換言之,霍布斯還是不離最初的目的,想借主權者的專制權力以得到外界期望的和平,這和平,他以為是發展一切學問的必要條件”。[1](P156)霍布斯把人類進入政治社會而組建現代國家之前的時期描述成一個人與人之間為了自己的安全而相互為敵的戰爭狀態,但是人可以通過理性進行平等契約去建立主權,以實現整體的和平,從而使個人自由得到保護。霍布斯描述的戰爭狀態實際上與當時經歷的宗教戰爭和內戰背景相關,而為了實現和平與安全,霍布斯賦予主權以絕對權威。因此,從《利維坦》出發,可以看出霍布斯作為一個偉大的政治哲學家為自由主義奠定了基礎:霍布斯在批判宗教基礎上建構了現代國家的政治秩序和必要權力要素,推動了政教分離,也推動了現代國家的建立。
霍布斯構建現代政治秩序的基礎是個人的自由和理性。人具有追求自然自由的權利,自然狀態下的自然自由、自我保存是天賦于人的權利。通過總結描述人在自然狀態下具有的感覺、想象、語言、推理和激情的能力和人在世俗社會中具有討論、智慧、知識、身份、品行等能力,霍布斯試圖尋找新的政治哲學基礎,旨在構建全然不同于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哲學。霍布斯抓住了恐懼和理性這對人的基本屬性,認為自然狀態下人具有完全的自然自由和自然理性,但是自然狀態會導致人與人之間的戰爭狀態,進而威脅到個人自由。自然自由之所以導致戰爭狀態,因為由自然狀態下人在“能力上的平等出發,就產生達到目的的希望的平等,因此任何兩個人想取得同一東西而不能同時享用時,彼此就會成為仇敵”。[5](P93)但是理性可以使人在自然法的指導下,通過追求和平與安全而建立彼此之間的社會契約,“自然權利是每一個人按照自己所愿意的方式運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的天性也就是保全自己生命的自由,即用他自己的判斷和理性認為最適合的手段去做任何事情的自由”。[5](P261)因此,人們可以通過交出維護和平與安全的自然權利去組建主權,而獲得最大限度的臣民(subjects)自由。
個人之所以交出自我保存的自由來構建主權,是因為在霍布斯的理論中,個人的自由和安全是前提,社會契約是手段,臣民自由是最終目的。“霍布斯的思想是為中產階級自由主義的目的服務的”,薩拜因這一總結恰到好處地說明了霍布斯構建利維坦的目的:“個人為了擺脫由自然自由導致的戰爭狀態而有目的地構建有秩序的自由,這正是個人實現自由所需要的”。[2](P137)自然狀態中人人都具有“生而平等”的自然權利,都具有渴望和平與安全生活的共同要求,于是在理性的指導下人們相互之間同意訂立契約,交出個人為了實現自我保存而可以采取的手段和權利,給予某一個人、某一由多人組成的議會或者人民整體(People),從而把所有人的意志轉化為一個統一的主權人格,所有人都服從主權的意志和判斷,這個主權人格就是國家(Commonwealth)。因此,通過社會契約而形成統一人格的一群人建立了現代國家——利維坦。通過建立統一的國家權威,去為個人提供和平與安全的生存環境,從而促進國家保護之下個人自由的實現。主權者與個人之間的保護與服從關系得以建立,主權成了政治秩序的唯一權威。
霍布斯《利維坦》構建現代政治秩序的理論基礎和路徑是個人權利和公民彼此之間的社會契約。個人是現代國家理論的基石和權利主體,霍布斯認為自然狀態下的個人,有完全的自然自由和個人理性,具備全然的激情也遵循著自然法的指導。然而,如薩拜因所說,“有時候,natural 這個詞是指一個人為了得到安全而以自發的方式做的事情并且意指赤裸裸的貪婪和侵略行徑;有時候,它則意指完全的理性啟發他為了獲得周遭情勢所允許的那種安全而做的事情”。[2](P145)自然狀態下的絕對自由可能產生的危險是“暴死的恐懼”,即人人都無法獲得安全和自由的戰爭狀態。霍布斯直截了當地指出,自然狀態中的人除了理性之外也“是為榮譽和尊嚴而戰的動物,他會因為憎恨和嫉妒而去煽動騷亂和戰爭”。[6](P55)這種對人性的不信任,“得出了兩條關于人性的絕對的假設,一條是人類貪婪的假設,它使人人都極力要把一切據為己有;另一條是自然理性的假設,它使人人都把死于暴力作為自然中的至惡努力予以避免”。[6](P94)自然狀態中的人具有完全的自然自由,而人的激情和理性會驅使人用盡所有手段去獲得自我保存,這種情況下出現的人的貪婪本性,會導致人與人相互為敵、互相防范。但是人除了激情之外還具有理性,對相互為敵的戰爭狀態中隨時可能“暴死的恐懼”,使得人運用理性去思考除開依靠個人的自我保存之外可能可以獲得和平與安全的路徑,即社會契約。
個人的激情和理性就是霍布斯構建從戰爭狀態到建立社會契約后的現代政治秩序的理論基礎。正如施特勞斯(L.Strauss)指出的,“這種對暴死的恐懼,就其起源而論,是先于理性的,就其作用而論,卻是理性的”。[11](P21)當人被迫在完全平等而自由的前提下去思考如何避免“暴死的恐懼”時,其理性會自然地選擇“每一個人只要有獲得和平的希望時,就應當力求和平”。[5](P98)因此,作為理性的個人,與其他理性的個人彼此契約就成為可能,而這種人人彼此之間訂立的社會契約,為個人克服激情通過理性構建新的政治秩序提供了新的理論路徑。從此,由自然狀態下的個人自由進化到現代政治秩序下的臣民自由,擺脫的是對隨時可能死亡的恐懼,實現的是國家保護和平與安全之下的個人自由。臣民,即主權保護下自由的個人,擁有在和平與安全的前提下去實現個人自由的權利。為了國家的持續性,人與人之間相互訂立契約并遵守就成了必要的臣民道德和義務。而這種臣民訂立社會契約的路徑,則是:
把大家所有的權利和力量托付給某一個人或一個能通過多數的意見把大家的意志化為一個意志的多人組成的集體。這就等于說,指定一個人或一個由多人組成的集體來代表他們的人格,每一個人都承認授權于如此承擔本身人格的人在有關公共和平或安全方面所采取的任何行為和命令他人做出的行為,在這種行為中,大家都把自己的意志服從于他的意志,把自己的判斷服從于他的判斷。這不僅是統一或協調,而是全體真正統一于唯一人格之中,這一人格是大家人人相互訂立信約而形成的,其方式就好像是人人都向每一個其他的人說:我承認這個人或這個集體,并放棄我管理自己的權利,把它授予這人或這個集體,但條件是你也把自己的權利拿出來授予它,并以同樣的方式承認他的一切行為。這一點辦到之后,像這樣統一在一個人格之中的一群人就稱為國家——這就是偉大的利維坦的誕生,——用更尊敬的方式來說,這就是活的上帝的誕生,我們在永生不朽的上帝之下所獲得的和平和安全保障就是從它那里得來的……用一個定義來說,這就是一大群人相互訂立信約、每個人都對他的行為授權,以便使它能按其認為有利于大家的和平與共同防衛的方式運用全體的力量和手段的一個人格。[5][P131-132]
這就是霍布斯《利維坦》構建現代政治秩序的理論路徑。從社會契約的過程可以看出其基礎是個人理性,其目的是個人自由,其結果是構建了現代國家的政治秩序和政治權威。
霍布斯《利維坦》構建現代政治秩序的理論核心是提供保護的國家主權與保持服從的臣民自由。國家是現代自由主義思想中區別于個人維度的另一個維度。《利維坦》構建的現代政治秩序是為了避免戰爭狀態帶來的暴死恐懼而交出個人實現自我保存的權利進行契約交易,以構建主權去維護共同體的和平與安全,從而使得個人自由得到保護的秩序。為了實現構建現代政治秩序的目的,主權必須具有為了維持和平與安全而不解體的權利和力量。主權或者說現代國家的權力和職責是對外抵御敵人的侵略以保障國家的安全,對內維護社會的和平與安全以保護臣民自由。對于主權而言,法律就是主權以語言、文字或其他充分的意志表示命令臣民用來區別是非的法規,唯有主權者才能充當立法者。[5](P206)法律絕不能違反理性,法律的解釋取決于主權當局,而解釋者只能是臣民唯一要服從的主權者所指派的人。[5](P214)因此,作為主權的代表,也就必須具有足夠的能夠對外宣示主權權威和對內為個人提供和平與安全的權力與力量,從而可以制約宗教戰爭帶來的政治混亂狀態,維護和平與安全下的臣民自由和維持穩定的政治秩序。主權者不論是君主還是所有人,其職責都取決于人民賦予主權權力時所要達到的目的,那便是為個人求得安全與自由。霍布斯指出安全不單純是指保全性命,而且也包括每個人可以通過合法的勞動、在不危害國家的條件下獲得生活上所需的一切資源。[5](P260)每一個主權者在保護臣民方面所具有的權利,和任何個人在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方面所能具有的權利是相同的。[5](P276)因為,主權者的權利來自于社會契約中個人權利的讓與。人在不危害國家安全的前提下保有相當大的自由,個人也在這個前提下得到國家的保護和服從國家的權利。
霍布斯《利維坦》構建的現代政治秩序之下,個人處于一種國家保護下的具有臣民自由的狀態。此時的臣民自由實際上就是現代政治秩序之中的公民自由,即一種實現了保護與服從的個人自由。國家提供了保護之下的廣泛的公民自由,包含主權者未加以禁止的和不能由建立社會契約而放棄的一切自然權利。因此,霍布斯《利維坦》構建的現代政治秩序之下,人們仍然保有足夠的個人自由:在法律未加規定的一切行為中,人有自由去做自己的理性認為最有利于自己的事情,每一個臣民對于不能根據信約予以轉讓的一切事物都具有自由。[5](P165-169)臣民對于主權的服從義務應理解為只存在于主權能用以保衛他們的權利持續存在的時期,因為在沒有其他人能保衛臣民自己時,人的自我保存權利是不能根據信約而放棄且一直存續的。服從的目的是保護,當一個人不能在自己或旁人的武力中找到這種保護時,他的本性就會使他服從新的保護。[5](P172)人的服從義務僅限于能夠保護自己的和平與安全的范圍,在此之外的便是個人自由,“臣民的自由只有在主權者未對其行為加以規定的事物中才存在”,這也說明了霍布斯是一個真正偉大的自由主義先驅。[5](P105)
概而言之,《利維坦》構建現代國家政治秩序的路徑是:描述人的激情和理性本質→世界具有自然法而人具有理性→戰爭狀態下追求和平與安全的社會契約構建現代國家→自然法和自然理性構建現代國家的政治權力框架→分析教會的權力處于現代國家的世俗權力之下→分析批判教會本身是黑暗的王國→人具有追求和平與安全的自由權利。
首先是從自然狀態下的個人自由到現代政治秩序下的臣民自由的理論路徑。具體而言,霍布斯《利維坦》對現代國家政治秩序的理論構建論證邏輯如下:

原因 追求個人的安全和安全前提下的自由
過程 放棄自我保存的可以采取的自然權利,構建主權以保障和平與安全的社會理性契約
目的 和平與安全的現代政治秩序下充分的個人自由
要素 人與人彼此之間的理性契約、主權者的絕對權威、個人自由和安全的訴求
影響 社會契約組成共同體、現代性國家主權政治秩序、國家保護之下的個人安全與自由的實現
意義 現代性主權國家構建、對個人自由保障、現代政治秩序和權威的重建、個人的服從
其次是《利維坦》對現代國家政治秩序的理論架構。社會契約之后的現代國家的權利,就是國家為了保護公民和平與安全必須具有的主權權利。主權權利是至高無上的、絕對的,國家政體制度的最佳形式是擁有統一權威的君主制,人民放棄自我保存可以采取的權利而有為了維護和平與安全絕對服從主權者的義務。正如鄧寧指出的,“主權者擁有絕無限制的權力,有絕對自由的選擇方法的權利以達到社會政治的目的——和平及其自然狀態下一切弊害的豁免”。[1](P149)為了達到這個維護和平與安全的目的,主權者需要具有立法、司法、宣戰、榮譽、繼承、宗法與專制管轄權等功能。具體來說,主權具有三個方面的權威:控制思想和自由學說的權利;絕對的立法權以維護其權威;以司法權作為維持和平與安全的手段。為了實現這些權利,國家必須具備強制力量。
霍布斯《利維坦》構建的現代政治秩序,公平和正義均來自于利維坦所確立的法律。立法明確主權者所擁有的主權權利和所能覆蓋的范圍,指出主權者的權限在于為維護和平與安全可以采用一切手段,如對社會言論的控制、使宗教處于世俗的主權管轄之下等。規范臣民的自由范圍以將其限制在法律未能禁止和不能通過契約消除的自然權利兩個方面。新的政治秩序之下的個人自由依然是極大的,但個人必須服從主權者。主權權威也是巨大的,但是限于維護社會和個人的和平與安全,這就是霍布斯所構建的現代政治秩序。
構建主權的目的在于保護國內和平與個人安全。霍布斯的主權者并不是專制主義的,主權擁有的絕對權力,只是基于人們相互建立的社會契約而授權的部分。薩拜因指出,“利維坦是一個龐然大物,但是沒有一個人熱愛它或者要推翻它,可以把它歸結為功利主義,它的所作所為是好的,但不過是私人安全的奴仆而言”。[2](P526-527)鄧寧也認同這一點,“一切契約是以立約者的利益為目的的,創造國家的契約應以這個原則為解釋,解釋時應知那契約的目的是保障每個人的生命”。[1](P149)因此,霍布斯構建的利維坦,其目的和職責是唯一的,即在于保全個人的生命安全和自由,其擁有絕對權力和權威的目的和理由,也是為了保護個人的安全與自由。為了使人可以過上有安全保障的社會生活,霍布斯以人的自我保存的權利去構建利維坦,用利維坦的法律規范公民具有的政治權利,并證明了權利的優先性。霍布斯構建現代政治秩序的起點和終點都是自由而平等的個人。在個人自由的社會和政治秩序之下,個人由遵照上帝所創造的普世的自然秩序轉變為服從國家所規范的社會、歷史、法律和政治的新秩序,從而擺脫“暴死的恐懼”。人與人彼此之間和諧相處,共同生活在只有一個絕對權威的國家之中,在國家的保護之下服從法律,在法律設定的空間之中去發展和實現自我的才能,最終促使個人自由的實現。
最后是新政治權威的構建:國家作為統一的絕對的權威,凌駕于個人之上,為社會安全和個人自由提供保護,建立統一的、絕對的國家權威,可以促進實現整體的和個人的和平與安全。在霍布斯的時代,國家的功能和職責在概念上已經顯現,但是由國內戰爭和宗教戰爭帶來的死亡恐懼卻依然是個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因此,構建宗教之外新的主權權威,將政治權威的唯一合法性賦予利維坦,成了可取的路徑。霍布斯指出,造成政治黑暗的根源是教會對利益的追求,導致戰爭狀態的是教權之間的利益爭奪,他寫作的主旨是批判教會的黑暗,構建利維坦以結束宗教導致的內戰和混亂,維護國家的和平與安全和個人自由。因為,人基本的安全是實現自由的基礎和前提,新的政治權威必須能為個人提供保護,“安全取決于這樣一個政府的存在:他有權維護治安并有權使用約束人之內在的反社會傾向所必需的各種制裁手段”。[2](P148)現代政治秩序之中的臣民自由和自然狀態之中的臣民自由不同:在得到保護的前提下,個人可以無顧慮的生存,擁有去實現個人自由和發展的基本空間。從自然狀態中依靠自我保存來保障個人生命安全到構建現代國家去實現有保護之下的個人自由,霍布斯的論證出發點是個人自由,其目的也是要為個人自由提供保護。個人自我保存的權利始終是存在的,只能通過構建利維坦的社會契約才能轉讓其權利,“任何人在按約建立主權時,都不能認為放棄了保全自己人身的權利,一切主權的訂約成立,就是為了人身安全”。[5](P100)現代政治秩序下個人自我保存無法實現時,個人仍然擁有自我保存的自然自由,“當我們拒絕服從就會使建立主權的目的無法達到時,我們便沒有自由拒絕,否則就有自由拒絕”。[5](P169)正因為人在任何狀態下目的都是自我保存,人才可以通過理性去構建新的政治秩序,以促進個人自由的實現,擺脫混亂無序的戰亂狀態。
霍布斯《利維坦》所構建現代政治秩序的國家理論,與古典政治理論最大的區別是霍布斯理論的核心是國家,古代政治學說的核心卻是政體。霍布斯認為國家是絕對的、唯一的,政體的形式則可以不同,可以是君主、議會或者人民全體,“國家的區別在于主權者的不同,也就是在于代表全體群眾和其中每一個人有差別”。[5](P142)國家的絕對性和單一性得到了現代政治學說的普遍承認,但是由此引發的問題是,國家作為一個人造人——利維坦,其為實現保護與服從的政治目的,必須借助政體的形式和力量。不同的政體形式下國家能夠提供的保護與服從的范圍和力度不同,個人自由的范圍和程度也會有所不同,國家展現出的能力和實質也因此而不同。因此,從關注政體的角度去理解霍布斯構建的現代政治秩序,才會產生不同的理解霍布斯的方式,比如彼此對立的君主專制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理解。而且,國家實質的最終體現也必然和政體的形式掛鉤,否則極其容易淪落成為施米特(K.Schmitt)所闡述的沒有道德只區分敵友的政治工具,或者淪落為極端自由主義者所言的可以被不同的間接權力所使用的中立的國家機器,從而失去保護與服從的政治目的。
首先,國家主權和臣民自由的雙重絕對性之間可能產生沖突。霍布斯構建的現代政治秩序理論中,社會契約是在人與人彼此之間進行的,主權本身并不參與契約的訂立,但是主權卻需要依靠參與契約的所有個人的力量來共同維護國家的安全和實現對個人自由的保護。主權不與任何人形成契約,“主權者沒有法律根據而殺死或放逐人們并不能說是不義的行為:因為正義只是守約,而主權者對人們無約可守”。[1](P159)這就意味著,主權權力的絕對性,在一旦轉化為政治統治的行政權力時,將不可避免地導致主權者權力絕對化,進而可能侵害到個人的自由。需要對主權者的權力進行限制,是現代自由主義思想家所普遍認同的,如麥迪遜(J.Madison)認為,“如果人都是天使,就不需要任何政府了,如果是天使統治人,就不需要對政府有任何外來的或內在的控制了”。[12](P264)這說明,主權者的絕對權力可能會損害自由。而反過來而言,人在訂立社會契約后仍然有自我保存的自由,而為了實現自我保存,人可能逃避甚至反抗主權者的法律和命令,這又將不可避免地損害主權的合法性基礎。
其次,主權者的代表性和合法性可能不足。現代政治秩序中,主權的裁斷力及其代表性來源于人民的同意和授予,不論這種同意是明確表示的還是默認的,人在契約后就進入了主權的保護范圍。然而,主權者的代表性來自于兩重步驟:人人契約建立國家,國家授予主權者權利。主權者的代表性必須得到人民的同意和授予,否則就不能成立。如果如霍布斯所說,主權者并不參與人民之間的社會契約,那么即使國家主權是人民自身授權,也會存在與人民為敵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的來源是主權者缺乏足夠的代表性,即沒有得到全體人民的同意授予其至高無上的權力,但卻自稱代表國家和人民,如霍布斯一直批判的議會和宗教。即使主權者具有獨具眼光的政治判斷力,人們多疑和優柔寡斷的特性也會使人們對主權的裁斷力的正確性存在疑慮,這在后來的思想家洛克(J.Locke)那里得到了闡述。
再次,個人的理性與意志自由可能削弱主權的合法性基礎。個人擁有足夠的理性,使人可以通過契約去組建國家以維護自己的權利,實現有國家保護的個人自由。自然權利學說的特性是假設無論在自然狀態還是現代政治秩序中,個人自由都是絕對的。以人的個人理性和絕對自由來構建國家學說,其前提是個人在自由的情況下,其政治判斷力是深遠而明智的,即需要以個人能夠通過理性去控制激情作為基本理論前提。然而,個人激情的力量是巨大的,而個人理性也可能帶來短視行為和盲目,個人理性和自由絕對化之下的個人的判斷力并不能自然而然催生國家理性的出現,二戰德國極權主義的產生就是證明。
最后,國家主權和治權的劃分使得政體成為霍布斯國家理論的缺口。《利維坦》論證了主權的至高無上,其權力的覆蓋范圍是廣泛的,“主權不論是像君主國家那樣操于一人之手,還是像平民或貴族國家那樣操于一個議會之手,都是人們能想象得到使它有多大,它就有多大”。[5](P161)霍布斯對現代政治秩序的理論構建,有利于促進國家的統一和秩序的確立,維護了現代國家存在的正當性。但是,如何將人民賦予國家的巨大權利轉化為為人民提供和平與安全的政治權力并使之得到良好的運行以服務于進行了契約的人民,霍布斯并沒有很好的論證,甚至沒有進行很好地劃分主權和治權。受其時代背景和思想發展的局限,霍布斯的不足正在于未能很好地對主權者政治權力的規范性分配和良好運行展開論證。對于如何對主權者權力進行劃分以及權力如何良好運行這一議題,洛克在《政府論》(The Second Treatise of Government)中才嘗試解決,洛克闡述了權力彼此之間的劃分和制衡,將主權交給建立契約的人民、治權交給立法權和司法權。孟德斯鳩(Montesquieu)也在《論法的精神》(De l'esprit des lois)中,從法理角度對國家主權權力的分配和運行進行了良好的設計,創立了立法、行政和司法三權分立制衡,并最終被美國的建國之父們采用,實現了現代國家政治制度的確立。
《利維坦》在批判宗教戰爭的基礎上構建了現代國家的政治秩序,確立了主權的絕對權威,為國家的和平與安全提供了保護,促進了個人自由的實現。對此,霍布斯的邏輯路徑是:個人的自然自由——舍棄自我保全的自由——求得有保護的自由——實現臣民自由。霍布斯的起點和落腳點都是個人自由,所以鄧寧認為霍布斯“雖然絕對推重國權,其學說的基礎卻是個人主義,他像米爾東及其它理論家那樣,承認人生而平等自由”。[1](P158)霍布斯構建了國家權威的絕對性,論證了現代政治秩序的合法性,奠定了現代自由主義的基石,為自由主義的發展和個人自由的實現提供了基礎。
霍布斯的國家學說,為后人理解政治提供了與古典政治學說截然不同的國家視角,這是霍布斯理論劃時代的貢獻。霍布斯對現代政治秩序的理論構建,為后來政治理論的發展如政治權力的行使和制衡制度的設計提供了堅實的思想基礎,洛克、孟德斯鳩等后來的自由主義者,繼續遵循霍布斯的思考路徑,在彌補霍布斯缺陷的基礎上,構建了現代自由政治秩序。然而,從政體的視角來看待霍布斯《利維坦》對現代政治秩序的理論構建,必然產生矛盾重重的錯覺,這些錯覺源于:霍布斯的理論體系是一個極其完整的、全新的架構,但是其中的每一個部分的創新都足以吸引著不同讀者的目光。如此情況下,很容易讓人掛一漏萬,而從其國家學說的任何單獨的要素切入,很容易感覺到其中存在的不合理之處,比如霍布斯在論述政體時提倡君主制,比如其對國家權力的絕對性論述,再比如霍布斯對思想自由的控制。
霍布斯作為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他通過創建保護與服從的方式來闡述個人自由,在批判宗教黑暗的基礎上塑造了現代主權國家的基本要素,構建了現代國家的政治秩序。從霍布斯開始,人類在政治理論上終于找到路徑來擺脫人人相互為敵的戰爭狀態,實現保護與服從之下的個人自由。要理解霍布斯,就要看到霍布斯這種保護與服從的理論構建,更要理解其出發點和最終落腳點都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