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迪佳

“媚青”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2017年的《脫口秀大會》上,原意指“只知道討好年輕人口味的流行文化”。比如,年長者(也包括年輕人自己)通過效仿所謂“年輕人”的言辭、行為方式和愛好,取悅社會中的青年群體,來獲得更多的關注,以保證自己“不過時”。
時至今日,從某種程度上講,“媚青”似乎已經成為全社會各個層面對年齡增長的焦慮:娛樂圈不斷將目光聚焦在更年輕的新人身上,市場越來越多地將消費需求旺盛的年輕人作為推銷對象,社會輿論通過廣告、影視劇和大眾媒體制造早衰的焦慮感。年長不再意味著智慧,只意味著令人恐懼的中年危機和被人忽視。
不久前,短片《后浪》引發了一系列社會熱議。“前浪”與“后浪”之間令人尷尬的代際割裂,在此體現得淋漓盡致。
事實上,“前浪”“后浪”的劃分,本身就默許了代際間的對立。所謂“長江后浪推前浪”,似乎一代人只有推翻另一代人,才能在社會中安身立命。
在中國,人們似乎已經對代際的劃分習以為常。自20世紀初至今,中國電影界有著“七代導演”的說法,建筑界有“五代建筑師”的區分,藝術界也會談到“中國五代油畫家”。
用“代”來討論藝術領域的普遍成就和風格傾向,是一種便捷有效的方式,但由于斷代往往是以時代背景的演變為前提的,這種劃分也抹除了個體間的差異。荷蘭策展人琳達·拉森伍德就曾經在自己的展覽中專門介紹了中國藝術界的代際劃分,并表示這是一種中國特有的文化現象。
其實,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按照代際來劃分人生的觀念。最為著名的當屬孔子所說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作為社群動物,“年齡段”的概念為人們提供了基本的歸屬感。人們也越發習慣用“代溝”這樣簡單的詞匯,將人與人之間的互不理解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直接用年齡來定義一個人所屬的群體,更多反映的是與年齡綁定的社會期望:一方面,它預設了人成長的“時代背景”,決定了人的選擇;另一方面,則認為人的生存狀態應當與其年齡相“匹配”。
由此可見,無論是以群體所處年代為標準的代際劃分,還是以個體年齡為標準的代際劃分,折射出的都是個體成長與時代變遷的雙重標桿在“年齡”上的體現。而所謂的“媚青”,傳達的也并不只是對年輕者的迎合,更多的是一種基于時代的求新、求快,以及簡單的價值取向。
2014年左右,隨著“小鮮肉”一詞的盛行,人們追捧的偶像、明星也變得越來越低齡化。
很顯然,“小鮮肉”并不僅僅意味著年輕的面容,他們是被全方位消費的。人們不再需要神壇上的藝術,也沒有工夫去理解和品味藝術——他們需要的是可以快速消費且直白易讀的商品。在這種商品里,無論是價值觀的樹立,還是情緒的表達,都不再需要深刻的內涵或含蓄的情感。
粉絲的態度則展現了當代人在社會壓力下的掙扎。沒有人想當“痛苦的成年人”,人們不再需要完美的偶像去高山仰止,而需要將明星世俗化、平凡化,以此來映射自己的生活狀態。年輕意味著簡單、直接、心無城府,以及真實。人們對年輕明星的追捧,一方面反映出對成熟和復雜心智的恐懼,另一方面也是對“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童年(青春期)”心理的補償。
伴隨審美趣味低齡化而滋生的是,日益嚴重的年齡焦慮——當影視劇、綜藝節目里的明星們沒有一絲皺紋,少有衰老的痕跡時,坐在屏幕前的人卻越來越早地感受到自己的衰老。
2016年5月4日,據聯合國官網顯示,聯合國大會將“青年”定義為年齡介于15歲至24歲之間的群體。這一消息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引發了大量的討論。“90后”(也包括一部分“00后”)仿佛集體進入“中年危機”,即使當時最大的“90后”也不過26歲。
美國社會學家塔科特·帕森斯曾談到,青年的焦慮感來自社會地位的邊緣化。當二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開始自稱“老阿姨”,三十出頭的男人被吐槽“油膩”時,年齡焦慮折射出的是一種心理上的早衰。
一方面,社會階層的固化、同齡人之間競爭的加劇、行業門檻的不斷提高、來自上一輩人的壓力,都導致了年輕人的迷茫和焦慮。“真實故事計劃”創始人雷磊在文章《寬松的一代》中談到,與父輩相比,年輕一代得到的物質條件更優厚,接收的信息更為豐富,這使得他們看起來有了更多的選擇。但同時,學業、職業、婚戀、生子等“人生大事”,也給他們帶來更多的焦慮與迷茫,而不是實現自我價值的機會。
在“佛系”“喪文化”背后,是一種放棄抵抗和抵抗無用的悲觀。年輕人的年齡焦慮不只是對衰老本身的恐懼,更是一種“青年氣質”的喪失,一種對“努力奮斗可以改變命運”的質疑。
另一方面,焦慮本身也來自觀念的灌輸。全社會對年齡相關的流行詞匯的討論,通過大眾媒體和社交媒體的影響力,形成了一種聲勢浩大的輿論傾向。
在《仿像與模擬》中,讓·鮑德里亞談到后現代媒體與現實的混淆,媒體不再作為現實的真實再現,而是通過復雜的媒介手段,構成獨立的現實,并反向對現實世界產生影響。換句話說,“害怕年老”的言論,正在反過來影響人們真實的自我認知心態乃至行為方式。
許知遠曾在《洞見》上談道:“只有一個非常愚蠢的時代才會整天崇拜青春,因為沒有更豐富和復雜的理解,所以把一切標簽停留在語言上。”
現在,年輕人能聽到的、來自年長者的警示之言越來越少(即使聽到也未必認同),贊譽和同化則被不斷強化。對新鮮事物的認可取代了過去那些懷疑的聲音,人們想看到更多更新的、更年輕的面孔,對經過時間沉淀的、難以迅速理解的東西愈發失去了耐心。
年齡焦慮可以被克服嗎?“媚青”現象和低齡化的審美是否會持續下去?這也許不僅僅是觀念的問題。正如當代社會不會因為個別人的懷舊而回到前工業時代,碎片化、臉譜化的審美和求新、求異的趨勢也是這一時代的必然產物。
“年輕崇拜”并不真正來自年輕人,它所倡導的自我認知、社會輿論、審美傾向和市場需求,也并非真的關注每個年輕人,更不關注深刻或者永恒。在一個恐懼衰老的時代,每個年輕人——或者說,每個曾經年輕過的人——只能創造“當下”的價值,也只能存在于轉瞬即逝的“此刻”。
(凡 客摘自微信公眾號“NOWNESS現在”,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