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宗爭
中國的確不似西方有類似基督教一樣的國民宗教,是因為中國人的信仰實際上是與經緯文化捆綁在一起的。《易傳》有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惡之家必有余殃”。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也就是“輪回觀”“來世觀”進入中國人的集體意識之前,中國人其實就已經有了具有時間性的德行善業因果觀。

我手上正拿著一本《七緯》,知道這本書的人寥寥無幾,單從書名上很難猜出書中的內容,翻開目錄,熟悉的字眼映入眼簾:“詩”“尚書”“禮”“樂”“易”“春秋”……
只是這些字后都多了一個“緯”。咄咄怪事!難道這是一本近世的偽作?不過,拿經典再作文章,需要膽識和學識,而這并不是暢銷書的路數……
這就是許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這本《七緯》時的第一感受,這部生僻的書顯然超出了現代人的寫作范圍和能力,連戲仿都非常困難。
我們今天偶爾還要提提“經典”,但一說起來就是四大名著、唐詩宋詞之類,這些當然都是“經典”,都應該傳承,但它們取用的都是“經典”一詞的引申義,取其“權威”“經世流傳”之意。然而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雖然流傳廣泛,地位卻不高,在經史子集的典籍排序中,位列最末一等,只屬于“集”。真正可以稱得上“經”的,只有十三部,在宋以前則更少。
“經”這個說法,正是漢朝興起的。眾所周知,漢武帝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始置“五經博士”,詩書禮易春秋,被官方確定為儒家經典,在貴族階層中進行推廣。不過有趣的是,這個五經的順序最初并不是這樣的,《白虎通·五經》中寫:“五經何謂?謂易、尚書、詩、禮、春秋也。”相比之下,這個順序可能更加合理,《易》向來被冠以“群經之首”的美譽,理應放在第一位。
中國文化中,鮮有獨立出現的概念,與“經”這個字配對的,自然就是“緯”。經緯二字都有絞絲旁,顯然和繅絲紡線有關系,“經者,縱絲。緯者,橫絲。”《玉篇》又講:“經緯以成繒帛也。”把經線和緯線交織在一起,才能形成布帛,這是織布的基本原理,從古至今這個法子沒有變過。
經緯二字,經在前而緯在后,又有用意。劉勰《文心雕龍》講:“經正而后緯成”,因為織布機的操作原理,總是先鋪設縱絲,然后靠飛梭引導橫絲穿插其中,經線鋪設在前,緯線穿織在后,縱絲鋪不好,也就沒有緯線什么事兒了,所以叫“經正而后緯成”。從這個意義上引申出來,“經”就似乎比“緯”要更加重要一點,有點類似于理論和實踐的關系;緯的地位要低一點,“緯者,經之支流,衍及旁義。”

讖緯、易、中醫等,在今天或被視為古代智慧,或被某些人哂為封建迷信
中國古代的文化史有兩股潛在力量,從來沒有斷絕過,我們可以用很多相對立的詞來描述它,比如“傳統”與“創新”,“守舊”與“改良”,“激進”與“保守”等等。然而,對立之中包含著統一,究其本源,其實也可以算作一種。他們打著復古的旗號的撥亂反正(例如古文運動),同樣也打著復古的旗號變法維新(例如各朝各代的變法),而無論打著什么旗號,尊經崇古的基本觀念是一致的,對待古老文明的態度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因此,實際上也鮮有純粹的激進派或保守派,大多時候只是個修辭罷了。孔夫子是公認的復古派,公然宣稱“克己復禮”,政治訴求上主張回到西周,但是他卻有個前無古人的絕對“創新”,就是把貴族教育施用到了民間,有教無類,所以他是世界公認的教育家。
只有“革命”之意完全不同,革故布新,舊的被全然否定了。
反之,當歷史上發生了什么重大的變革時,也不用特別大驚小怪,因為它很可能有個更為古老的依據,只是此前未受到重視而已。
“經”文化,是漢朝的創舉,但你看它推崇的內容是什么?都是前朝的經典,沒有一個字是本朝人寫的,漢朝人只敢在后面加點注釋,幫助理解。與“經”文化相配合,他們創造了“緯”文化,“經”與“緯”,一體兩面,相輔相成,彼此成就。“緯”文化就是創新嗎?也不是,它的淵源可能比“經”文化還要古老。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周易·系辭下》
緯的源頭是讖。所謂“讖”,是古代方士視天象為天命,又以隱語或預言的方式來推斷吉兇禍福,常附有圖,又稱圖讖。讖后來被道教吸收,改頭換面成為了符箓。
萬物類象,本是“易經八卦”的源頭。據說,《易》本來只有象而無文字,之后才逐漸演化成文字定本。《易》首先是一本占卜所使用的卦書,圣人觀天人之象,其目的是為了預測吉兇,昭示未來,安定民心。《易》是大道之源,既為群經之首,又是讖緯文化的代表作。
在經典之中,《易》并不算最為繁難的,孩童開蒙之后,進入私塾即可學習了。但是今天,即便在儒學復興的背景之下,能夠教授和愿意學習易經的,相對于其他經書也更少些,能夠接觸了解《易》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秦始皇焚書坑儒,因《易》為占筮之書,幸免于難,所以易學的傳承從來沒有中斷過,傳承有序:孔子傳《易》于商瞿,瞿傳楚人軒臂子弘,弘傳江東人矯子庸疵,疵傳燕人周子家豎,豎傳淳于人光子乘羽,羽傳齊人田何。田何是漢初的易學大師,他又傳于丁寬、服生、楊何等人。丁寬又傳于田王孫,田王孫的徒弟就厲害了,有施仇、孟喜、梁丘賀。孟喜又傳于焦延壽,焦傳給京房。對《易》稍有了解的,大概都聽過孟喜、焦延壽和京房的名號,孟京易學是漢代的官方易學和主流學派。

從李約瑟之問,到新文化運動,再到近年的錢學森之問,科學常被用來解構或挑戰中國古代的文化思想
我們都知道漢朝有“五經博士”,其實是承前朝之制。秦始皇時代即有博士七十人,涉及諸子百家的學說,舉用的都是“學派領袖”或“學科帶頭人”。漢武帝時代獨尊儒術,實際上是縮減了博士的數量,只設五經博士,每經一人。到西漢末年,研究五經的學者逐漸增至十四家,所以有“五經十四博士”的說法。十四人中,易學就占了四席,施仇、孟喜、梁丘賀、京房都是易學博士。
《易》的傳承,在古代歷史上幾乎沒有中斷;《易》的沒落,則是近代之事,三言兩語不容易說清楚,主要原因大概是實證科學對于神秘主義的排斥和壓制,以及近代民主意識對王權的造反,這又要歸于“德先生”“賽先生”的功勞。
盡管《易》可以從義理上闡述,論證其宏大的哲學思想,但作為非常實用的占筮之書,這個功能一直沒有喪失過。近代以后,對《易》的態度非常尷尬,基本上處于學界不敢輕視,民間頗感興趣,政治上略顯敏感,實操者裝神弄鬼的狀態,介于古代智慧和封建迷信之間。
但對于《論語》,我們應該大都熟悉并有所了解。不過其實《論語》也有兩種,《齊論語》和《魯論語》。漢代經學,沿襲孔門,有齊魯之分,魯學有《魯詩》《魯論語》,齊學則有《齊詩》《齊論語》,“春秋三傳”中,《谷梁傳》為魯學,《公羊傳》則為齊學。
齊地濱海,云氣詭譎,常現海市蜃樓。相傳東海上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為仙人所居之處,方士敬慕神仙,常出游海上,以求不死長生之藥。所以讖緯之學在齊地最為興盛,而齊學也天然地沾染了神秘氣息,恢弘而肆,常有奇幻窈妙之思。前面提到的孟喜,就是東海人,也是齊學的代表人物。齊學吸收了大量讖緯之學,將其融入到正統的儒家教育中。
漢朝重視緯書,“言五經者,皆憑讖緯說。”也就是說,要研究經書,就一定要看緯書。當時的經學被稱為“外學”,緯學反倒是“內學”,是根本之學。
不僅如此,經緯文化經由官方系統認定并創立,如果只在貴族階層里流布,那這種文化就仍然是一種貴族文化、小眾文化。漢朝還做了一件非常大氣的事,漢光武帝中元元年(公元56年),劉秀正式“宣布圖讖于天下”,也就是把圖讖作為定本公開于世,計有《河圖》九篇,《洛書》六篇,還有托為伏羲到孔子演繹的三十篇,加上“七經緯”三十六篇,共八十一篇,使圖讖成為法定的經典,享有神圣的地位。
老百姓這才有機會一窺圣人智慧的全貌,而古代智慧在民間的流傳,自然不能向正統的學校教育一樣講求精準無誤,“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民間吸納知識向來講求簡單實用,用西方經濟學中常用的話,叫簡明經濟,也就是簡單明晰,易于記憶,又得確實發揮實際效用。因此,高深的義理通常被簡化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樣的通俗原則,卜筮之術則更多地成為服務民間的心理安慰劑。
中國的確不似西方有類似基督教一樣的國民宗教,是因為中國人的信仰實際上是與經緯文化捆綁在一起的。《易傳》有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惡之家必有余殃”。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也就是“輪回觀”“來世觀”進入中國人的集體意識之前,中國人其實就已經有了具有時間性的德行善業因果觀。
前有李約瑟之問,后有錢學森之問,令中國學界如鯁在喉。絕大部分科學的基礎,是形式邏輯,是超時間性的,也就是追求萬世不易的普遍性原理。而中國古代追求的學問,是時間性的,敬天愛人之說,天就是時間,包含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向度,“敬天”,也就是敬畏時間和歷史的效用,因此在民間被演化為“上有老,下有小”“扶老攜幼”的通俗意識。
緯學在漢朝蔚為大觀,其從官學體系中剝離并逐漸沒落,經歷了千年的歷史。南朝宋大明(457-464)中始禁圖讖,隋煬帝也加以禁毀,但唐朝仍繼續流行。《唐書》和《新唐書》中,仍有“經緯”和“讖緯”之目,就是《九經正義》中仍遵信讖緯。
緯學傳統在宋朝被徹底滅絕,主要的推動者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他曾經給皇帝上了一道奏折,《論刪去九經正義中讖緯札子》,建議將九經里面的讖緯之學全部去除,這道奏折引起了朝野上下廣泛的贊同。后來,大儒魏了翁作《九經要義》,刪去了全部讖緯之說。自此,緯書遭到毀禁,篇目散佚,僅在民間流傳。
然而,十分令人懷疑的是,如果只是禁止《七緯》這類書的流通,是否就能夠完成對經緯之學的清算呢?經緯之學既然“同生”,就不免會“共死”。何況,讖緯之最大宗,星相之學,其實一直被宮廷內學所把持,從來沒有被刪除過。
“經”書不好看,似乎已經成為共識,經典內容駁雜,讀經不易。讀經的辦法似乎也有違人道,不述義理,無非強記耳,嚴重違背今天的教育理念,所以自晚清民國的新式學堂始,讀經不再是文人的必修課了,國人與經典的距離愈發遙遠,對其也就越來越陌生了。
如前文所述,經書其實就是織布機上的縱線,在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里,經緯交織,或許經書看起來就沒有那么沉悶,反之,沒有了緯書交涉其中,空有骨干,也就無法領略織錦布帛之美了。“經”書沒有“緯”書來配合,自然讀起來干巴巴的。
或許,沒事翻翻這本《七緯》,還能找到點感覺?!

眼下的國學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