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綱,陳焱松,黃蔚欣
(1.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北京 100084;2.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北京 100084)
“張燈結彩”一詞,象征的是中華民族節日與喜慶事件的繁華景象。從西漢的宮燈、唐朝的彩燈,到宋代的燈市,上元節放燈的習俗成為雅俗共賞的文化活動。作為中國歲時節日體系中意義特殊的節日,盛張燈、馳夜禁、男女同游最能代表上元節的特征。作為最具喜慶和吉祥氛圍的象征物,燈彩成為生產力、社會文化、審美發展的重要參照。燈彩藝術集中體現著傳統文化的造物精神和審美意蘊,是“融抽象構成、擬形雕塑、平面書畫、復合裝飾和光動機制于一體,自成一種具有濃郁民族特色的綜合空間藝術。”[1]此外,燈彩藝術因其在社會中相對獨立的觀賞價值和工具載體作用,并沒有像其他民間美術樣式一樣消失。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與審美的變遷,作為民間美術的燈彩藝術的傳承與發展受到一定沖擊。尤其是伴隨新的媒介技術對節日慶典的介入,民間燈彩藝術的文化傳承與技術創新面臨著全新的挑戰。
作為中國民間美術的代表,燈彩藝術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寓意,體現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如何在時代與審美的變遷中,既保持文化傳承的歷史性,又符合技術創新的現代感,是燈彩藝術領域亟待關注的問題。本文以上海豫園燈會光影藝術裝置“魚旎如意”為例,介紹民間燈彩藝術在技術創新與文化傳承等方面的實踐,以期為新時代民間美術的發展提供有益借鑒。
豫園位于上海城廂西北隅,是老城廂僅存的明代園林,與周邊的大型仿明清建筑樓群、城隍廟、九曲橋、湖心亭等渾然一體,是融邑廟、園林、商市為一體的綜合文化區。豫園地區一直被稱為“上海的根”,是上海特有的人文標志和文化名片。“豫”有平安、安泰之意,取名“豫園”,有“豫悅老親”之寓。
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豫園燈會是上海市松江地區傳統元宵民俗活動,興于漢代,后經吳王劉濞將揚州燈會引入松江,并在明代以后長期穩定于松江府上海縣城的城隍廟、豫園一帶。[2]目前,豫園燈會已成功舉辦25屆,被譽為上海最具影響力的迎新民俗文化活動之一。
與往屆類似,2020年的豫園燈會依舊以明清江南建筑群、水面及圍合的三大廣場(黃金廣場、九曲橋廣場和中心廣場)為主要展區,以三大入口(豫園新路、百翎路、天裕樓華寶樓夾道)為燈會空間場景連接的起點與開端,并以老街巷、老地名所形成的網格化空間作為主要連接線,連接三大廣場,同大型組燈相映成趣、和諧統一。此外,2020年的豫園燈會為抗擊新冠肺炎疫情點燈祝福,并以電視與網絡等多種媒介方式轉播元宵節特殊的亮燈儀式,首次將燈會從線下移至線上。
2020年豫園燈會的一大亮點,就是新媒介對于傳統燈會及燈彩藝術的介入。在中心廣場和豐樓、華寶樓,九曲橋區域、黃金廣場樹等,都嘗試了光影、光纖、LED玉屏等新技術與燈彩疊加,讓2020年豫園燈會具有更為豐富生動的視覺效果。
在華寶樓的三樓,以乾隆時期《海錯圖》為主題的多媒體綜合展,再現古人對憨態可掬的海洋生物的想象,展現了故宮里的海洋世界;在文昌街二層,以VR技術展現敦煌莫高窟奇景的“敦煌秘境——宋潮VR互動展”,以當下年輕人喜愛的方式,呈現古老的中國文化和藝術,展現“國潮”的魅力;而在九曲橋區域的南湖,由3 000多片魚形偏光膜組成的大型光影藝術裝置“魚旎如意”,則是豫園燈會將非遺傳承與當代新媒體技術結合所做的探索性嘗試(見圖1)。
豫園的九曲橋位于匯通月潭的上方,既是連通湖岸、行人通路的功能設置,也是水面上重要的景觀。“九曲”之名,有曲折迂回、曲徑通幽之意,更有吉祥、尊貴之境。從木橋到水泥橋,從花崗巖到草白玉,九曲橋橋體雕刻精美,構思巧妙,匠心獨運,人們在橋上彎來拐去,斗折蛇行,移步換景,連同龍頭噴水、鯉魚嬉戲等景觀,寄雄奇于絕倫之里,寓雋秀于精巧之間。而九曲橋湖面上的大型光影藝術裝置“魚旎如意”,可以說是豫園燈會的亮點之一,與湖心亭、綠波廊比鄰而居,勾勒上海豫園江水地貌之風華。
傳統燈彩的藝術設計,往往以功能、材料、造型、體積為基本的創作出發點,并輔以一定的傳統工藝,注重題材的選擇與應用、形象的寓意與象征及其對傳統文化的影響。以魚燈為例,傳統魚燈的制作流程在自然與人文環境多元影響下,主要分為扎魚架、裱魚身和繪魚彩,充滿民族風俗。[3]
光影藝術裝置“魚旎如意”,摒棄了傳統燈彩藝術中的鋼制結構和布面材質,以玻璃纖維作為骨架,3 000多片魚形PE偏光膜為魚身,LED燈帶鋪滿主體結構,繼而編織、塑形、上彩。圖2所示為“魚旎如意”的技術創新與空間效果。

圖1 光影藝術裝置“魚旎如意”的現場圖

圖2 “魚旎如意”的技術創新與空間效果

圖3 曲面空間網殼建造系統的三視圖
傳統的扎魚架往往采用棉紙繩(俗稱皮捻子)或者細鐵絲(俗稱扎絲)扎綁,兼顧魚頭、魚腹、魚把子、魚尾等形態,空間結構扎實而牢固。新的魚架裝置主體骨干則采用清華大學黃蔚欣教授團隊的研發技術,即編織結構曲面空間網殼建造系統(Weaving Structure,見圖3),發揮了系統自重輕、自適應的多樣形態、建造快速成本低、材料可多次拆裝重復利用,以及易于預制拼接的優勢。
主體結構使用直徑僅6 mm的玻璃纖維桿。為達到足夠的剛度,團隊采取疊加三層的玻璃纖維網格方案,在盡量依照概念方案形態的基礎上,使用kangaroo插件進行受力模擬、結構優化,最終玻璃纖維結構總重僅為500 kg。作為對比,支撐用鋼管總重超過3 t。此外,為了提高結構抗傾覆的穩定性,主體裝置設置了鋼索斜撐;而考慮到周邊歷史建筑的安全性,搭建結構時,盡量將鋼索固定點設在堅實的新建建筑物的樁基和池底,并使用配重固定鋼結構,減少對園林的影響(見圖4)。

圖4 玻璃纖維主干骨架及鋼結構的軟件模擬
傳統的裱魚身,根據魚頭、魚腹、魚尾的大小量體裁衣,并在魚嘴空隙處糊裱一塊紅布封口,寓意吉祥如意。對比古老的封口技術,“魚旎如意”以PE雙面幻彩偏光膜作魚片,借助數字程序確定外表面幻彩魚片的布置位置,并沿桿件曲線方向,每隔一定距離布置一個安裝點,于安裝點隨機分配魚片的大小及高度,形成類似魚鱗的隨機分布效果。
在民間燈彩藝術中,燈具大多是模擬自然事物形態的擬形燈,從形態上就充滿象征意味,表達著當地民眾的風俗觀念與審美情趣。3 000多片魚形偏光膜的靈感來源于豫園九曲橋下的錦鯉,通過抽象化提煉,以“魚”為單元,形成連綿不絕的浪濤。此外,魚身形態在白天映射日光,折射色彩斑斕的光彩映像,色彩大塊分明;雨天雨露輕沾,即使在透明的視覺角度中也能有霧感的厚度。
傳統的繪魚彩通過上骨膠、勾線稿、施彩色等步驟,最后再采用“過粉線”在魚鱗輪廓墨線之間用白色填涂一條線,使圖形鮮明、色彩鮮亮、鱗甲清晰。而對于“魚旎如意”而言,魚燈形體的透明材質決定了魚彩的多維特性,LED燈帶鋪滿主體結構,與魚片折射周圍豫園建筑的燈火通明,搭配外部射光,產生晶光閃閃、美輪美奐的色彩效果。
民間燈彩藝術的“光”與“彩”,記錄了中華民族用火文明的歷史軌跡,而燈彩之色,即“光”與“彩”結合之色。在日間,幻彩偏光膜帶來“物體色”的變化場景,顏色隨著觀看者在空間維度的視覺與光線角度而實時變化;在夜間,LED燈帶呈現“光源色”的多維景象,光色根據周圍環境的變化而形成自適應的色彩參數,生成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色彩,并在周圍燈光的點綴下浮現出“流光溢彩”之感。
燈彩藝術作為中國民間美術樣式的代表,與勞動人民的審美習慣、地域文化的物質文明相適應,承載著豐富的民俗節慶文化,寓意著吉祥和祝福,體現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歷史的積淀與文化的浸潤下,彩燈往往超越了普通燈具的實用價值,蘊含著更加豐富的內容,承載著文化的寓意。
西漢的長信宮燈,意在燈光長亮,永不熄滅,有生命繁衍的寓意;身屬東北地區的冰燈,以四、五、六為體面基數,象征四時、五方、六合之數,展現中華傳統的吉祥文化;蘇州走馬燈,身披高山景、平原景的傳統繪景,表達了天人合一的儒家思想和順應自然的傳統美學。身處上海豫園九曲橋的“魚旎如意”,則展現著傳統的造物觀、共生的裝飾美、祈愿的象征性。
春秋末年《考工記》有記載,“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4]中國的傳統造物準則與審美標準,不僅存在于造物技術層面,將天、地、材、人等諸多因素有機整合,也深刻體現了傳統文化中形而上的“道”對形而下的“器”的規訓。作為重要的民間美術形式,燈彩藝術的背后是禮儀之邦的民德歸厚、天人合一的和諧共生之要義,亦應該遵循人與自然的造物之理、和諧之道,在順應“天時”、適應“地氣”的前提下,強調“材美”與“工巧”。
天有時,即自然界的氣候、陰晴、節氣、寒暑之變化,對燈彩藝術的物質材料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光影裝置“魚旎如意”的魚身由幻彩偏光膜組成,日間映射日光,展現斑斕色彩;夜間透射LED的燈彩,并根據周圍環境的變化而生成自適應的色彩參數。這種適應天時的設計方法,包括捕捉客觀的環境變量、用戶的主觀物理動作和知覺動作,進而選擇所需要的數據收集方式和傳感器內容以及確定傳感器的位置與數量。[5]即使是陰雨與晨露,裝置也能在透明視覺角度中展現霧感的厚度。
地有氣,即地域差異以及不同的氣候、地質、植被、礦物等客觀存在的地理環境會影響燈彩藝術的呈現。“魚旎如意”在九曲橋旁,依水而建,以類魚的形象展現傳統燈彩藝術,展現了一定的“因地制宜”的器物思想。
從擬形的具象造型到寫意的抽象造型,從獨立的敘事燈彩到結構復雜的組合燈彩,燈彩藝術集中體現了傳統文化的裝飾美的特性。相對于版畫、剪紙、刺繡等平面造型,陶瓷、布藝等立體造型而言,燈彩藝術屬于民間美術中的綜合造型范疇,既有空間構成因素(具有高、闊、進深的立體),又有時間構成因素(隨著時間、空間形態發生變化的造型),有些還需要人的活動參與才能發揮其造型的全部功能。[6]
在空間上,傳統燈彩追求概括夸張的形態語言、整潔明了的典化形象、對稱靈動的幾何韻律,并在形式美的基礎上始終遵循對立統一的構成法則,展現著古代造型觀的靈動與張力。光影裝置“魚旎如意”是對中華傳統造型觀的致敬。在形態上,借鑒仿生學的流線造型,螺旋形的卷曲線條通過重復、拉伸、延展,展現出一種有機形態與生命律動的聯系。而在形象上,整體造型舒展,魚的形態飄逸靈動,象征了江海之界的水氣及生氣。以“魚”為單元,構成九曲橋自東湖到南湖,一條連綿不絕的長長浪濤,圍繞湖心亭左右,并于上方終端回旋成一朵如花如龍的如意造型,仰天祈福。
在時間上,傳統燈彩不僅是造型的藝術,而且融入聲、光等時間因素,形成時間與空間的“共生”。尤其是動態LED燈光的運用,使得燈彩在時間維度上得以延伸。光影裝置“魚旎如意”巧妙地運用點、線、面、體的韻律表現,給人靜中寓動、似動非動之美感。可以說,彩燈的空間造型結構、動態光對場景的映襯及人與燈的觀演關系,此三者將燈彩藝術的空間意識轉換為時間過程,通過空間的起伏、組合,達成一種共生之美。
在長期的傳承演變過程中,傳統燈彩藝術除了節日慶典的祝福寓意之外,也逐步形成了相對復雜的符號寓意,包括象征富貴、象征繁衍、象征吉祥、象征萬物等等。[7]歸根結底,民間燈彩的象征意義在不斷地豐富與拓展中變換著各種形式,但其終歸代表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祈愿,帶有一定祈愿的象征性。東南大學教授、民俗學家陶思炎認為,民俗藝術符號的主要對象包括文字符號、圖形符號、色彩符號與動作符號。[8]作為帶有強烈祈愿屬性的民間風物,燈彩藝術的象征性除了紋樣、圖案、色彩等造型符號之外,文字符號與動作符號也存在于燈彩藝術之中。
從文字符號來看,字型、字義、字音都是表達民俗觀念和民眾心理的象征符號,并通過文字組合、字體變形、諧音寓意等方式,傳達民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從單一漢字來看,“魚”字有“余”之意,寓意對家國年年有余的祝愿;“旎”字有風吹連綿的唯美之感;而“如意”則是師法古典韻味,是對中華傳統造型觀的致敬。從整體的構詞語言來看,四字連音,亦有“未來可期,予你如意”的潮流化解讀,運用了傳統的“一語雙關”的語言修辭。
從動作符號來看,動態民俗藝術中獨特的程式化、節律性動作,甚至是獨特的動態符號,都可以表情達意,渲染效果。有研究表明,由于動態燈光可以使人產生與煙火、花燈、孔明燈、水燈等傳統文化活動相關聯的視覺體驗,所以動態燈光能夠給人以熱鬧喜慶的感覺。[9]光影裝置“魚旎如意”以靜襯動,以動顯靜,魚形偏光膜形成的層層光片,好似游魚,飄逸靈動中蘊含江海之界的水韻及生機。隨著光影和視角的變化而變化,時而如臥龍,時而似如意,在燈會上為觀眾送去吉祥安康的祝福。
千百年以來,燈彩藝術客觀地反映了華夏民族從自然之火、生活之火、祭典之火到藝術之火的歷史演變,秉承了民族傳統中的歷史感與地域性,蘊涵著中華民族的真摯生活情感和熱愛生活的審美理念。以豫園燈會為代表的現代燈會,將燈彩與建筑空間緊密結合,重新解讀燈彩藝術“燈中有景、景中有燈、燈景交融”的美學意味。而對于民間燈彩藝術而言,傳承與創新是辯證統一的,傳承代表著歷史文脈的接續,是傳統造物觀、共生裝飾美、祈愿象征性的文化內容的薪火相傳;而創新則代表著現代工藝、新興材料、照明方式對傳統燈彩的改良與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