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卷云舒

笑笑書生

在《燼余錄》中，張愛玲以她特有的筆調表達“到底仗打完了”的心情：“時間又是我們的了——白云，黑夜，一年四季——我們暫時可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歡喜得發瘋呢？ ”她提到了她生活的重要元素之一：云。

某種意義上，云這種元素，是屬于精神生活的;對于被物欲蒙蔽了雙眼的人來說，他們難得抬頭看一下天空，天空中有云無云，他們既不關注，更不在乎。但對于張愛玲來說，云彩，季節，飲食，衣服，書籍，寫作，愛情……都是她精神生活的重要依托，舍此則無張愛玲。

中年骎骎而至，人生的天平開始向精神傾斜，此前看不慣的人、事，如今都多了幾分理解，曾經不太注意的事物，如今兜兜轉轉，積寸逾尺，悄然來到生命中的核心位置，其中就包括天上的云。

于是，看云，賞云，讀云，把云編織進詩句和文章，在云卷云舒中探求生命的美好，從云生云滅中體悟人生的奧妙，成為我的日常功課和習慣。

在中國看云、賞云，歷來首推西南。西藏、云南等地，地處高遠，空氣明凈，天氣多變，極易生成各種形式、各種姿態、各種風格的云，讓人大飽眼福。沈從文一篇《云南看云》，更是把七彩云南推向“看云勝地”的寶座。

相比之下，深圳并不算看云的理想地方。但深圳地處南方，山海交錯，氣候濕潤，晴雨參半，平時天上或多或少，總會點綴著一些云彩，有時甚至能遇到相當稀有的云種，這是只要愿意抬一下頭就能看到的。

深圳最常見的云是各種積云。晴朗的日子，試到戶外走走，無論在小區、廣場、公園或山上，都能看到這種云。它們一般呈棉絮狀，大小、長短、厚薄不一，慢慢悠悠、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飄蕩。積云通常形成于天亮之后的幾個小時里，在日落之前悄然消散。

積云時時在變化，時時在飄動。要欣賞它們的美，可以站在原地不動，只需仰頭觀看即可，但如果愿意多走動幾步，為它們尋找一個更合適的背景，則會產生別樣的體驗，收獲意外的驚喜。面對市中心的繁華場景，那些云朵仿佛變成了穿白衣服的蝙蝠俠，在高樓大廈之間輕盈地飛來蕩去;而在榕樹梢頭，那些大面積的云團又仿佛化為滿樹繁花，潔白耀眼;如果眼前有水，比如梅林水庫，你會看到云朵像天鵝一樣在水面滑行，羽毛干爽潔凈，動作輕快優雅;如果來到高處，比如在平安中心116層云際觀光層，你會感到云朵就在近旁，仿佛伸手可觸似的——不知道把一朵積云抱在懷里是什么感覺。

積云又可分為淡積云、中積云、濃積云、碎積云等。淡積云由小到大，由少到多，可以發展成中積云，中積云又可發展為濃積云，這種變化也對應著天氣從晴朗到多云再到降雨的變化;不過一般而言，淡積云只喜歡做淡積云，只喜歡在晴空里嬉游玩鬧，很少會主動向中積云靠攏，進而變成濃積云，為雨水的生成貢獻自己的——生命。

看過宮崎駿動漫電影的人應該會對其中的積云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在《龍貓》里，夏日鄉村，風景秀美，云朵飄來飄去，讓人心曠神怡。如果仔細看，那些云本身會隨著情節的變化而變化：天朗氣清時，出現的都是淡積云，而在下雨之前，出現的都是濃積云——不得不說，這就是大師，首先，他擁有這樣的知識，其次，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這兩年，浮躁漸消，開始喜歡上一些純凈、質樸、有趣的文字，于是，散文家李娟的《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遙遠的向日葵地》等著作悄然出現在我的書案上。在這些作品中，有篇題為《在荒野中睡覺》的文章，曾寫到過一種魚鱗般的白云，文字太美了，且摘錄于此，一起拜讀、欣賞：

有時睡著睡著，心有所動，突然睜開眼睛醒來，看到上面天空的濃烈的藍色中，均勻地分布著一小片一小片的魚鱗般整整齊齊的白云，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像是用一種滾筒印染的方法印上去似的。那些云大小相似，形狀也幾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滿天都是，一點一點地——不能簡單地說它們是“停”在天空的，而是，“吻”在天空的呀！它們一定有著更為深情的內容，要不然不會呈現出如此讓人驚奇的情景。

根據李娟的描述，這種云很可能是卷積云。作為高云族中的一員，卷積云離地面甚遠，通常飄浮在9500米的高空;它是由成塊或成層的小云快組成，“很薄，很淡”，必須仔細看，才能看清楚云彩的紋理結構。卷積云在主要的云彩類型中，十分稀有、美麗、珍貴——李娟真是幸運。

在深圳，我偶爾也能捕捉到卷積云，但都是小范圍的，以目測之，可能只有半畝的樣子，甚或只有一小片，但從其形狀結構上來看，肯定是卷積云無疑。它們高高地“吻” 在天上，像羽毛，像輕紗，被扯碎了的棉絮，絲絲縷縷，實處亦淡，淡處若無。望著它們，心里不由得有些緊張，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怕加重了風力，一下子就把它們吹散了。

最喜歡看云與山的糾纏，山與云的纏綿。

在我看來，云與山簡直是絕配，像才子與家人的戀愛，像杜甫律詩的上下聯。一般而言，云是白的，山是青的，云是動的，山是靜的，云瞬息萬變，山亙古如斯，兩者既是冤家，又是朋友、兄弟、情人。

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要找出幾千處幾萬處寫山和云的句子或段落，也并非難事。這里只拈出幾句流傳眾口的詩詞名句，一起鑒賞、品味，比如陶弘景的《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王維的《送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李白的《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杜甫的《舟泛洞庭》：“云山千萬疊，底處上仙槎。”賈島的《尋隱者不遇》：“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杜牧的《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黃庭堅的《再次韻兼簡履中南玉三首》：“鎖江亭上一樽酒，山自白云江自橫。”宋方壺的《山坡羊·道情》：“青山相待，白云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例子當然還有很多，但就是抄到天亮，恐怕也抄不到千分之一，好在有以上典型案例，已可略窺我國古代文人才子們對山中云或云中山有多么的喜愛和迷戀。

山里的云，多數是普通的積云和卷積云，但有時也會碰到卷積云中的莢狀云。蘇軾在《新城道中二首》里有一聯詩道：“嶺上晴云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這個所謂的“絮帽”，就是莢狀云中的山帽云。英國的加文·普雷特-平尼在其所著《云彩收集者手冊》中對這種云進行了詳盡的描述：“當山帽云形成之后，它看上去很容易讓人覺得像停留在山頭上的帽子。有時它看上去像一頂小瓜皮帽，有時他鋪展得很大，像婚禮上婆婆戴的帽子。偶爾有時候，一座山的頭上好像疊戴著兩頂帽子……”他同時還解釋了山帽云的形成原理：“山帽云形成于穩定氣流上升越過一座山峰時，翻越過程中氣流遇冷形成云。它是莢狀云這個種類中的特例，只是山帽云位于山頂上，而不是下風處。”這種云也屬于相對少見的云種，遇到它，需要點運氣，也需要點緣分，必須恭喜東坡居士。

在深圳福田北，有山曰“大腦殼”，我一直幻想著，也許哪一天會在這座山上收集到一頂“山帽云”，到那時我一定也寫一首七律，以志此盛事奇緣，并順便向東坡致敬。

平時帶女兒出門，總會有意無意地引導她去低頭看花，抬頭看云;時間長了，她也養成了看云的習慣。一天下午，天氣晴朗，她剛好又做完了作業，就叫我帶她去樓頂散散心。站在樓頂，頓有天高地迥、宇宙無窮之感。天空中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這里一朵，那里一片，飄滿了白云;既有高云族，也有中云族;既有卷積云、卷層云，又有絮狀高積云、成層狀高積云……我從未在一天當中看到過如此豐富、如此漂亮的云彩！

女兒最感興趣的，是航跡云。站在樓頂，向西眺望，從梅林山上方，每隔一兩分鐘，就有一架飛機飛來，它們越過山頂，穿越云層，有時會在藍天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跡，從南山一直延伸到福田、羅湖，甚至龍華和龍崗。在西北方向，一條航跡云被微風橫吹，逐漸變形成一串卷云，真是難得一見的奇觀。還有一些飛機，從南向北飛過，同樣也留下了幾道航跡云，有兩條云還交叉成了一個巨大的X——恐怕只有神仙才能寫出這種型號的字母吧。女兒又笑又跳，每出現一條航跡云，就拽著我一起看。后來我看她的兒童手表，光是那個字母“X”，她就拍了十幾張照片。當然，誠如《云彩收集者手冊》的作者所說：“對于想給歷史劇拍外景的人來說，飛機航跡的存在真是噩夢。”

波蘭詩人辛波斯卡有一首叫做《云朵》的詩，堪稱經典，其開頭兩節是：

要描寫云朵

動作得十分快速——

轉瞬間

它們就幻化成別的東西。

它們的特質：

形狀，色澤，姿態，結構

絕不重復。

確實如此。世界上唯一永恒的是變化，而云就是這句格言的最好證明。滿天的云，風吹日曬，縹縹緲緲，浮浮動動，推推擠擠，忽然東邊濃了點，忽然西邊薄了些，一秒一小變，兩秒一大變，十秒鐘就認不出來了。如果要描寫云朵，就必須快字當頭，快到像李尋歡的飛刀出手，快到像蘇東坡所說的“作詩火急追亡逋”，否則，你眨一下眼睛，天空還是那片天空，但云彩已經不是那朵云彩了。正如森林里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天上也沒有兩片一樣的云，變化就意味著消失，消失了就永不再現。

永遠在變化、永遠在消失的云，引發了多少人的詩思，喚醒了多少人的憂傷。讀金庸的《神雕俠侶》，往往為書中人物的悲歡離合而感慨、嘆息，尤其是在楊過留言作別之后、程英勸慰陸無雙的那段話，更是感人至深：“三妹，你瞧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你又何必煩惱？”程英雖然把道理說得很清楚，但她還是未能釋懷，忍不住流下淚來。

倒是《射雕英雄傳》里的老頑童周伯通，被東邪黃藥師困在桃花島，怨憤極深，忽然有一天，在郭靖的啟發下，他心問口、口問心，潛思默想，“豁然貫通，一聲長笑，站起身來。只見洞外晴空萬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黃藥師對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時成為雞蟲之爭般的小事，再也無所縈懷。”此時的晴空白云，啟發了老頑童，也呼應了他的思想成果，成為他重拾赤子之心的生動寫照。

我在想，云到底有著怎樣的魔力，可以讓人哭，讓人笑，讓人頓悟人生要義呢？可能在于它的隨性、無心、一任自然。云在青天，自去自來，不修飾，不做作，不悲傷，不歡喜，對于人間的得失，不發表任何意見，對于人間的悲歡，不表達任何觀點。它若是美的，便美著，它若是丑的，便丑著，生，便好好地生，死，便好好地死，爭什么，鬧什么？哭什么，笑什么？

我總覺得，那些經常抬頭看天空的人，會離幸福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