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北方來

張新冬

1

這個季節(jié)，有成群結對的候鳥南來，我看得見候鳥，卻看不見風。

這個季節(jié)，有無數(shù)流浪的風隨著候鳥南來，鳥兒們尋找到了溫暖的港灣，風卻無處棲息。

2

我此刻所站立的位置，數(shù)月前還只有漁船才能站立，假如在那時我執(zhí)意站立在這里，我的下場將比擱淺停滯的漁船更悲涼。大地，在季節(jié)這個魔術師的手中變得創(chuàng)意無限，被湖水保養(yǎng)了超過半年的皮膚已經(jīng)裸露出來，龜裂的皮膚正渴望呼吸，這時風來了。

作為湖畔的居民，我不想把湖水的干涸栽贓給風，風干的罪名是不成立的，就像風濕的過錯同樣不在風。倒是風并不在意周圍的腹黑之語，依然我行我素，一意孤行，有點像闖蕩江湖的豪俠，明明一腔熱血卻一副冷酷到底的樣子。

在深秋與初冬之間，風快速地翻閱著季節(jié)的篇章，從湖面的豐盈讀到枯瘦，也看著漁民們一天天把船駛得更遠。靠水討生活的勞動者早已經(jīng)習慣風浪帶來的漂泊感，他們與風亦敵亦友，相互熟稔。風的來路，水的去向，魚群的蹤跡，都流露在掌舵人飽經(jīng)滄桑的笑意中。

而此時，長山島大多數(shù)漁船都躺在陸地上曬著太陽吹著風，經(jīng)過一季辛勞的捕撈，主人與它們都進入了冬歇期。

漁村的老人們說，進退取舍，網(wǎng)開一面，鄱陽湖最大群島上蘊藏著的仁慈與智慧，是千年來取之不竭的寶藏。每年這個時候，北方的風總會如約而至，把溫吞的南方徹吹成塞北的模樣，也把人與魚的舞臺切換成鳥與草的家園。出沒風波里的漁船劃出生命的軌跡，呼嘯而至的風劃出季節(jié)的疆域，生命的堅韌與風的執(zhí)著并駕齊驅，不分勝負。

3

吃的魚既然已經(jīng)足夠，我們不如來湖上看風吹草低、萬羽翔集。

風從北方來，見證上萬公頃的湖成了一望無際的草原，仿佛就在一夜之間。蘆葦，苔草，茭草，香蒲，旱傘竹，皇竹草，水蔥，水莎草……滿眼的草真讓人難以辨識。這些隱匿在湖底的草，一根根被風發(fā)現(xiàn)，在風的追問下，紛紛供述出湖水曾經(jīng)堆積它們心頭的那些蕩漾，這樣的供述并不代表軟弱，而只是初次相見的乍暖還寒、欲說還休。至于什么是蘆，什么是葦，什么是荻，什么又是蒹葭，除了風又有誰會在意。

湖底生長著的草，極像大地厚厚的毛發(fā)，有人在像收割稻麥一樣收割已經(jīng)熟透的草，扎成一捆一捆的運往北方，據(jù)說是喂馬的上好飼料。風從北方來，并非為了江南的貨殖，它的干爽與凜冽，一路有貨無價。在這個季節(jié)，湖畔濕地是草的都市，連自視清高的候鳥都成了前來謀生的暫居客，超然世外的，唯有風與風的信徒。

我看見風俯下身子，為蘆花梳頭，蘆花掉了幾根柔軟的白發(fā)，心疼得彎腰去拾，卻又被風溫柔的手扶起，然后他們相擁，纏綿，別離。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我很難分辨風的真情與假意，也無法坐實風的多情與無情，我對風的閱讀還止于瞬間吹過的詩行。但飽經(jīng)滄桑的漁民告訴我，今天的漁船即便不再掛起風帆，也要升上一面紅旗，在碧波藍宇間與風共舞。這源自對生活的虔誠，竟成了風最好的印證。

我懷念風帆，但我更對這個季節(jié)的風充滿接近虔誠的敬意。

4

風從北方來，不會邊玩手機邊漫不經(jīng)心敷衍著來自耳畔的呢喃，也不會邊看微信邊穿行于大街小巷前廳后廚。風從北方來，一路追山逐水，追云逐月，追詩經(jīng)的四字一句，追離騷的路遠多艱兮。風從北方來，讓男人的風衣擺出名副其實的樣子，風的手，從女人的身體與秀發(fā)里尋找曲線的極限。最愛風在湖畔的寒意，讓男人有了愛的借口，讓女人有了被愛的理由。她依偎在他的懷里輕聲說：這風一定是個男人，如你這般。

在茫茫如大草原的鄱陽湖底，追求浪漫的人們在帳篷里過節(jié)，風卻在草叢上連夜趕路。

我不會用風聲鶴唳來恭維那冷漠的黑夜，也不要為人世間的任何停滯去找借口，每一顆獨立的心靈都自帶風一樣的野趣，即便生活如水，骨子里都是藏不住的信馬由韁。風將在鳥的翅膀之上或之下飛過，攜帶著天地間最大的公允。

相比候鳥的冷暖，我更在意風的死活。風如果死了，鳥兒的翅膀將失去飛翔的動力，漁夫將失去戰(zhàn)勝浪濤的斗志，孤寂將失去追尋溫暖的渴求，人的思維將失去迅捷的奔跑與暢快的呼吸。如果風死了，生命的種子和詩意的花粉都將以堆積狀死在原地，哪怕堆積得再高，也是骸骨，也如墓碑。

5

在這個季節(jié)，我把與候鳥同來的風，喚作候風。我不相信風也懂得停頓，但我祈愿風能等候我同行。佇立在風中的我，更像是風的信徒。

在這個季節(jié)，我對風的期待逾越了自然的法則。

而風從北方來，讓荒蕪成為一種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