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浩楠
毛澤東墨學觀即毛澤東對中國傳統墨家文化的傳承、闡釋和實踐。他將墨家思想“兼愛”、“節用”、“尚力”等主張與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具體實踐融為一體,終生踐行墨者勤儉苦拙的生活作風、以天下為己任的濟世精神,聚焦社會底層人民的利益,最終依靠人民群眾的整體力量,實現了國家的獨立、民族的解放。墨學觀作為毛澤東思想體系的重要哲學基礎,在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的建設實踐中意義重大。
鴉片戰爭以來墨學復習的時代風氣是毛澤東墨學觀形成的社會基礎。秦漢以后,墨學逐漸由顯入隱,但墨家“兼愛互利”的思想尚未徹底中絕。晚清以降,在時局日危的刺激下,儒家的經世之道難以維系社會的穩定。先進的知識分子認識到墨學的革命主張才是拯救民族的濟時之需。
(一)鴉片戰爭至洋務運動時期
改革派和洋務派的知識分子強調只有發展科技才能改變中國貧弱的現狀。鄒伯奇在著作《學計一得》中,援引墨經與西方科技作比:“《墨子》中包括數學、力學、光學等原理,遂言西學伎倆皆出《墨子》[1]。”后繼者將這一思想由科技推進至宗教、政治領域。著名思想家黃遵憲提出基督教本源亦出于墨家:“余考泰西之學,其源蓋出于墨子。其謂人有自主之權,則墨子之尚同也;其謂愛汝鄰如己,則墨子之兼愛也;其謂獨尊上帝,保汝靈魂,則墨子之尊天明鬼也。[2]”各式觀點,多元紛雜,墨學復興成為社會思想變革的先聲。
(二)戊戌變法至辛亥革命時期
甲午失利,帶給中華民族一場史無前例的民族危機,維新派和資產階級革命派將墨學作為救世的思想武器。在眾多宣傳者中,尤以“好墨狂”梁啟超最引人注目,他研讀墨學頗早,取《墨經》:“任:士損己而有所為[3]”之義,自號任公。流亡日本時期,他反對世人自私自利,高度贊頌墨家兼愛救世,疾呼:“欲救今日之中國,舍墨學之忍苦痛則何以哉?舍墨學之輕生死則何以哉![4]”與此同時,孫中山也稱贊墨子為“世界第一平等博愛主義大家”。維新派及資產階級革命派努力探求西學與墨學的耦合之處,將其應用于實踐中,這些思想深深地影響了青年時期的毛澤東。
(三)“五四”新文化運動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家們,大肆批判傳統封建思想的腐朽,將墨學賦予西方民主、科學的內涵。吳虞認為:“最應廢除儒家尊崇權威的階級制度,一掃而空愚昧無知的倫理制度。[5]”胡適以西方哲學為導引,就墨學本身理性邏輯作以發掘,用西方的價值觀念解讀中國傳統,使墨學研究更趨理性化。在推墨浪潮影響下,毛澤東也開始研習墨家經典,他將墨子看作是救世的圣賢:“表同情于他人,為他人謀幸福,非以為人,乃以為己。若有此種愛心,如不完成即是于具足生活有缺,即是未達正鵠。釋迦、墨翟皆所以達其個人之正鵠也。[6]”可見青年毛澤東的內心深處被墨家自苦為極、兼愛尚同的思想深深地吸引著。
推崇禹墨的湖湘文化是毛澤東墨學觀形成的文化淵源。因其閉塞險峻的地理位置,少數民族好在此聚居,中原的士風與苗蠻的好勇這兩大基因不斷融會碰撞,構成了峻激、倔強等獨特的湘人民性,在墨學復興思潮的影響下,湖湘士人將刻苦自勵、任俠仗義的墨家精神,與自身剛直保真、尚勇重義的品性相結合,為毛澤東研讀墨學架起了一座自然熏染的橋梁。
(一)湖湘文化民風民俗的自然熏陶
毛澤東與生俱來湘人堅忍尚俠的性格特征,他從不循規蹈矩,俗剛武而好競,青年時期就主張:“與天奮斗,與地奮斗,與人奮斗!”剛烈要強的獨立心志在他身上也有著充分體現,他在《講堂錄》中寫到:“有獨立心,是為豪杰。橫盡空虛,山河大地,一無可據,而可恃惟我。[7]”,在革命實踐的過程中,他將這一精神發展為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原則,與實事求是、群眾路線并稱三大法寶。毛澤東一生酷愛運動,在《體育之研究》一文中,他指出:“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他認為體育鍛煉可以培養人堅強自勵、不懼困苦的精神,正是這種強悍的體魄使得毛澤東一生從未失去勇往直前的斗志,即使在最艱難的時期,也保持著“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英雄豪邁和必勝信念。
(二)湖湘文化俊杰領袖的精神熏染
無數湘學先賢將剛毅強悍的湘士文化及重諾輕死的墨家精神發揚光大,正如毛澤東所說:“中國維新,湖南最早。”曾國藩是湖湘“義勇”精神的重要踐行者,一生以墨家思想來約束自己的思想言行。在他看來,墨家文化不僅可修身治家,更可救民:“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皆極儉以奉身,而極勤以救民。 [8]”毛澤東曾在致黎錦熙的書信中談到:“愚于今人,獨服曾文正。”另一位湖湘士人譚嗣同在其所著《仁學》中,引兼愛理念針砭時弊,抨擊士大夫之才窘,文字之禍烈,他認為“調燮聯融于孔與耶之間”的墨家思想是實現中西文化融合的唯一橋梁。維新失敗后,他不畏為變法殞命,以一種悲壯慘烈的方式踐履了墨家舍生取義的任俠思想,在他的感召下,唐才常、陳天華、等青年學子“以愛國相砥礪,以天下為己任”,毅然走上革命之路,誓以死警醒國人,發出了舍我其誰救中國的時代吶喊。
良師益友潛移默化的影響是毛澤東墨學觀形成的重要條件。節用苦行、自我犧牲的墨家奉獻精神,不僅影響了早期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也吸引了包括毛澤東在內的一大批青年學生,他們每個人身上無不印染著墨學救國的鮮明烙印。
(一)求學向上時恩師的教誨
教師對青年學生有著無與倫比的影響力,毛澤東在長沙第一師范求學時,遇到了他一生中最為崇仰的一位老師——楊昌濟。毛澤東曾回憶說:“我寫了一篇名為《心之力》的文章,我當時還是一個唯心主義者,老師卻高度贊賞我那篇文章,竟然給我打了一百分。[9]”楊昌濟也在日記中感慨:“毛生澤東,資質俊秀若此,殊為難得。”楊昌濟先后游學日本、西歐十余年,既精通西方倫理學原理,又深諳宋明程朱理學。在諸多思想主張中,他尤為推崇墨家兼愛互利、節儉勤勉的思想,《達化齋日記》中萬余字的心得批注,就是他研讀墨學的最好鑒證。在楊昌濟的引導下,毛澤東在研習曾國藩、譚嗣同等人墨家思想的同時,也開始探索自己的人生價值追求。
(二)早期中國共產黨人的弘揚
1918年6月,毛澤東與蔡和森等人投身現實政治,組織創立新民學會。蔡和森較毛澤東推崇墨子更甚,他曾致信毛澤東:“果為君子,墨翟倡之,近來俄之列寧頗行之,弟愿則而效之。”無獨有偶,武漢也成立了類似的學術團體——利群書社,誕生了另一對繼承墨家文化的“黃金搭檔”:惲代英與蕭楚女。惲代英一生克己自律、作風樸素,鄭南宣曾稱其為現實世界中的墨子。盡管自俸極薄,但他卻不謀私利,將自己收入悉數獻給共產主義事業,自苦而利他,便是他一生最真實的寫照。熱衷于開展青年運動的蕭楚女,同樣是墨家鞠躬盡瘁奉獻精神的堅定追隨者,他告誡廣大青年:“生命的意義在于奮斗,你若時時想著社會,那便什么偉大的事業都可做出!裂裳裹足,以急宋難;摩頂放踵,以利天下![10]”蔡和森、惲代英、蕭楚女等早期共產黨人通過對墨學的言傳身教,營造出“崇墨”的思想氛圍,在為毛澤東接觸墨學浸染提供更多便利的同時也引發了他對于墨家文化更多的思考。
毛氏家族有著湖湘農家獨特的韻味風采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受到家族文化的熏染,毛澤東自幼便秉承傳統文化經典,與生俱來的農民血脈,更是讓毛澤東與代表勞苦民眾的墨家文化,建立了息息相通的內在聯系。
(一)家族家風的引導訓誡
艱苦樸素、勤儉節用是毛氏家族的祖訓,作為地道的農家子弟,毛澤東與墨子一樣深知勞動人民疾苦,憎恨一切安逸享樂。他在《講堂錄》中寫道:“懶惰為萬物之淵藪。”在毛澤東看來,勞動是一件頭等大事,1939年4月,他在延安大力推行墨子樸素勞動的觀念:“歷史上的禹王是做官的,但也耕田,墨子雖沒做過官,但自己動手做桌子椅子,所以他比孔子更高明。[11]”《毛氏族譜》多次告誡子孫后代刻苦學習,勤奮讀書,這也是毛澤東用一生實踐的事情,但他極排斥尊崇權威的儒家思想及冗雜繁瑣的禮儀之道,晚年他回憶道:“我八歲就厭惡儒學。[12]”與四書五經相比,毛澤東更愿在讀一些“壞書”:“我喜歡造反的故事,但老先生認為這些都是禁書,可它們卻影響了我的一生。”《水滸傳》、《三國演義》等“禁書”比韶山的任何東西,更能豐富毛澤東的心靈世界。暴力抗爭的故事情節、力行仗義的英雄形象深深地打動了毛澤東,也為他逃儒入墨提供了更多可能。
(二)反叛傳統的天然血脈
毛澤東與生俱來的反抗叛逆性格與墨家任俠果敢的精神根源不謀而合。他在少年時期便厭惡循規蹈矩和封建禮教,在他看來,儒家思想滿口仁義道德,但做起來則不盡然:“孔子向來不關乎民眾生活,我們自然不承認奉他為圣人。但墨子重視實踐,致力變革,一心只為人民求福利。[13]”與農民階級有著天然血脈聯系的毛澤東,認為農民才是推動社會進步的根本動力,也是推翻腐朽統治的關鍵。1957年他接見外賓時曾引《西游記》作比:“不只西方有上帝,中國也有玉皇大帝,他官僚主義很厲害,有個孫猴子強烈反對他,盡管經歷了很多磨難,但不久他又跳出來折騰了一番。農民就是孫猴子,在中國有很多。[14]”毛澤東一生重實踐、講實干,生于農民勝于農民,甘愿犧牲自己的一切,為天下蒼生謀福祉。
青年時期毛澤東思想性格和價值追求深受墨家文化浸淫,墨家思想不僅強化了他同農民在價值情感上的精神聯系,更為其思想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文化中介。作為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他將墨學觀融入哲學、政治、軍事等各個方面,為中國革命和建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中國傳統文化作為中華民族最深厚的軟實力,對新時代青年品格的塑造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習近平總書記在治國理政過程中格外重視廣大青年的成長成才,針對青年提出了“銳意進取”、“艱苦奮斗”、“勇于擔當”等希望,而這些品格也正是墨家思想的精華。因此,探析毛澤東墨學觀的成因,不僅為研究青年毛澤東成長軌跡提供更多參考,也為新時代下正確引領青年健康發展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1] 鄒伯奇.學計一得:第1卷[M].上海:上海鴻賓齋,1896:20.
[2] 黃遵憲.日本國志:第32卷[M].上海:上海圖書集成印書局,1898.
[3] 鄭林華.墨家思想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引論[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4:47.
[4] 梁啟超.子墨子學說·梁啟超全集:第6冊[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3158.
[5] 吳虞.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M].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社,1977.
[6] 劉利華.《〈倫理學原理〉批注》在毛澤東人格形成過程中的地位[J].毛澤東思想論壇.1996,(4):35.
[7] 彭大成.湖湘文化與毛澤東[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3:218.
[8] 唐浩明.曾國藩全集·日記(一)[M].長沙:岳麓書社,1989:574.
[9] 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M].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社,1979:226.
[10] 蕭楚女.蕭楚女文存[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8:71-72.
[11] 陳晉.毛澤東的文化性格[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1:29.
[12] 羅斯特里爾.毛澤東傳[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6.
[13]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毛澤東著作專題摘編(下)[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2278.
[14] 陳晉.毛澤東之魂[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