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樺
月亮給大地留下投影
故鄉(xiāng)搖搖晃晃的村莊
我匆匆忙忙撲過去——
踩住一串長長的耕田號子
熟悉的旋律飄向河灘上的麥田
踩住刺槐林里一群烏鴉的叫聲
彎曲的小路,通向遠處的墳地
踩住村口拐角的那叢白茅草
枝頭,跳動著幾只灰喜鵲
因為偷吃了未完全成熟的無花果
我遠房的表姐一輩子都沒生育
踩住一副被風(fēng)雨打落的舊春聯(lián)
門前桃花開過三回
屋后梨樹修剪了十遍
屋子的主人,再沒回來過
走向那些比鄰而立的墓碑
這些鄉(xiāng)親,逐水而居
每家門前都掛著香櫞
一條條道路,不必標(biāo)上路牌
一條條河流,相逢就彼此招呼
只有他們,配得上接受我們鞠躬
以清風(fēng)明月替換掉雷鳴閃電
以春暖花開,換掉
一路的草木驚心
用雨點和音樂,遮蓋
一次次的遠征和殺伐
用虛擬的名字,換掉一張張臉
用副詞和形容詞換掉那些動詞
用一叢花朵覆蓋掉那一塊傷疤
海邊的云霞,讓天空如此完美
星光下你不會再受到半點驚嚇
雪花飛舞。半世貧窮,一生善良
一次次,學(xué)會用詩歌說服自己
收住淚水,我用笑容
一點點埋掉曾經(jīng)的苦難
淚水,則用來,一遍遍
清點這日漸窘迫的生活
一行人衣著新鮮,在打聽
某戶人家的地址,轉(zhuǎn)過身
一場雪遮住了他們的衣領(lǐng)
遮住了來時雜沓的腳印
鳥飛起,翅膀遮住天空
高處的樹枝彎向這片大地
那些人,前年來過,去年來過
許多年后,他們是否還會再來?
穿行人間如穿行在深深的峽谷
一條魚,藏在流水透明的河底
提著燈籠站在路邊的野葵花
開始,它們并沒有這么孤獨
如果生命里沒有你,這個冬天
我到哪里尋找一堆燃燒的炭火?
外出多年,一路風(fēng)雨裹挾
除了姓氏,我已忘卻那些名字
海水撤掉潮沫,我身邊的大海淺了
空出灘涂,留給貝殼、鳥群、沉船
留給或站或臥、或俯或仰、緩緩走動的云
留給太陽、這切割著渾黃海岸的砂輪
留下星辰月亮,那佇立海邊的未亡人
留給丹頂鶴,藍天下南來北往的仙子
留給麋鹿,這背著花朵不停奔跑的神獸
留給鹽蒿草,退潮的土地、一地的血
在秋天,追逐著風(fēng)聲,早晨和黃昏
那遷徙的朝霞和晚霞堆積成一片
那晃在一把軟梯子上的歌謠和誓言
海水躺下來,成為憂傷的布匹
那些翅膀掠過大地,大海淺了
帶走泥土以外的萬千事物,掉過頭
所有腳印,都被潮水修改得似是而非
回到故鄉(xiāng),我就是一滴水
流過七頃蕩、大沙河和東干渠
沿途有太多名字,我只需記得
哪里,是我的老家……
流過玉米地、黃豆地、蕎麥田
只有面對那片高亢之地
那些紅高粱,才會猛地撲下身子
而五月,跟著蒲公英走進麥田
一只鳥攀著陽光,往天上飛
我要尋找的那一首挽歌
那遺落在大地上的淚水
我是一滴水,拉著蜿蜒的河岸,向前跑
懷抱一顆中年的水滴,當(dāng)我決定從這片
海邊平原上流過,我已經(jīng)懂得——
一個人,一輩子都應(yīng)該
活得寬厚、溫暖、正直
當(dāng)你安靜地告別這個世界
再小的一滴水,也有自己的回響
你奪走了我的睡眠
用我熟知的方言和氣息
回老家過年,就是為了
聽一聽那熟悉的叫聲
我的父母,那些新親舊戚
那些熟悉的鄉(xiāng)親和老鄰居
在溝渠邊,灶膛旁,飯桌上
我已習(xí)慣他們這樣喊我——
我的帶著露水和泥點的小名
過年,鞭炮聲響了整整半宿
現(xiàn)在,整個村莊已進入熟睡
幾處墓碑,幾棵竹子和松樹
一堆老小孩,一個靠著一個
冬日大地,如此安靜、曠遠
我的父親和母親也都睡著了
坐在他們的床邊,屋里的炭火
搖著五十年前那根干燥的樹枝
——后半夜,他們會不會醒來
像小時候那樣,再一次叫起我
我就這樣徹夜倚靠床頭
那間早已收拾整整齊齊的里屋
就這么故意地,空著,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