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河山詩選

詩人走在街上

詩人走在街上。影子跟隨著他。

詩人滿頭白發（影子也滿頭白發？）

詩人想些什么影子并不知道。

（影子不會思想只有跟隨）

詩人途經一個彎曲的小巷，

發現了這面藍色墻壁。

詩人的身影投映在藍色的鋼鐵墻壁上。

詩人站定，審視，拍照，

想起大海和天空。

（藍色墻壁中的海與天空）

詩人五十九歲，

在這個城市的街上已行走四十三年。

（多少條街道？多少身影？）

詩人變老，城市變老，或變得年輕。

詩人感到悲哀。但也想起

那些逝去的歡樂時光。

詩人喜悅，心中浮現出一首詩。

詩人與詩走在街上。

當他不能行走的時刻還會有別人走。

詩人與別人一起走在街上。

無論任何時候

無論任何時候，我都能成功回到我的那個天

地之中。

它只是我的，不屬于任何人。

關上門，隔絕外面的喧囂，然后陷入沉思，

太安靜了，一個港灣，

我的詩歌的大船每天就停泊在這里。

這超凡脫俗的所在如此美妙，

有時候，我會站在甲板上眺望著遠方。

囚 禁

我將自己囚禁在一面鏡子里。月亮的監獄，

水銀的海。在明亮而冰冷的囚室，

我探視我自己，做最美的夢，追逐虛幻的青

春，

這一刻，我是我所有感覺的奴隸，

我看見這面鏡子在我的注視下咯咯咯不停地

抖動。

一切都不是真的

月亮大得蹊蹺，

像一只八印鐵鍋的鋁皮鍋蓋，

夜空就是那口漆黑的鐵鍋，

星星在鍋里煮著，

閃爍的光不時浮現——

我站在和平三道街九樓的陽臺上，

感到某種超現實的歡樂，

好像一切瘟疫都不是真的，

這空無一人的大街，

好像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里更好的地方了。

天 空

此刻，這里的天空像明朝永樂與宣德年間的

青花瓷器，云朵的青花，其余所有的

天空釉下彩。小船在河面上靜靜漂浮如在瓷

體中

漂浮，村莊和我，仿佛畫中人那樣熠熠生輝。

丹頂鶴

一旦出現在天空中能夠呈現出任何一種圖

形：

長方形，三角形，梯形。

任何色調：白色的，黑色的，紅色的，

或這些顏色相間的，

每一種色彩都難以描述。

空中舞蹈的幻象，精神不好的人會認為，

一輛流線型的微型機動車

在飄浮，一個羽毛帳篷，

紫紅色穹頂與橢圓形窗子的，

人們偶然間就看見了它精致的輪廓線。

一群吹奏銅管樂器的人，

盤旋，盤旋，好像出席假面舞會，

一艘飛艇，無人駕駛那種，

引來另外許多飛艇。

所有的一切奇思妙想幾乎改變了我們

對它的認識，它們落在地上，

奇妙的平衡，翅膀收斂，

人們會認為剛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天晴了

烏云散盡，連日的雨停了，

心情變得愉悅。駕駛第323號汽車駛向松花

江北岸，

所有的樹木花草都向我致意。

還能怎樣？一切都是瞬息，

日子需要一天天度過。準備以幾天時間

讀美國詩人羅伯特·弗洛斯特的詩，

繼續寫作，我以恒久的詩意抵抗這時好時壞的

世界。

像植物那樣活著

像植物那樣活著，像植物那樣死;

（我在一簇向日葵下躺著）

像植物那樣肆無忌憚，野生的原始的;

像植物那樣強悍，遮天蔽日;

（蒿草湮沒我的頭頂）

像植物那樣卑微，幾乎無人知曉;

像植物那樣多情，彼此觸摸，

釋放出香味;（女人的香味）

像植物那樣脆弱，在風中搖晃在雨中哭泣;

像植物那樣自由，那樣做著

美夢——我夢見自己是一株快樂的高大植

物。

城 市

你說：當我居住這里的時候，

覺得它并不好，當我離開它，遠隔千山萬水，

好像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

都比不上它，而當我回來，

便又開始厭倦，好像我的一切感覺

就是又愛又恨。

你走過的街道不會每天都走，

你所經歷的生活必然伴隨著你的生活。

還希望什么呢，從前你夢想

進入這個城市，如今你希望盡快擺脫它，

但你無法擺脫，因為一旦你

擁有了它，你便真的永遠擁有了它。

迷 戀

我始終迷戀那些并不確認的事物，

因此將出現各種各樣未知的解釋，

在這探求的過程中，有可能會觸及最終的真理。

括 弧

我對她說，

1990年以前我們曾經同坐一部電梯，

你梳著兩根彎彎的辮子，

像括弧。印象十分深刻，三十多年過去了

我對她說，我仍然記得

那括弧，好像把我括里面了，

好像就是這個樣子：（我）

不知什么時候我才能從里面走出來

變成這個樣子：（）我

括弧仍然是括弧，我是我，

或者早已不再是我而是刑滿釋放人員，

但仍然把過去的一切刻在心里。

八只麋鹿

八只麋鹿在雪地上站著。

陽光投射出八個黑色的影子。

另外八只黑麋鹿。

這十六只麋鹿以某種與世間萬物一致的矛盾

方式站著，

相互獨立又相互依存

相互轉化。嘗試解釋這一切其實沒有意義，

網課中隋隋老師在講述對立統一，

量變到質變，它們只是麋鹿，

八只紅麋鹿，變化出另外漆黑的八只。

我站在雪地上也有另一個我，但我不知道是

不是我。

海 上

此刻，我好像看見很多船。

從古至今海上所有的航船就聚集在那里，

都在同一時間浮現了。

好多木船，竹子船，筏子以及各種浮具，

海盜船，掛著黑色紫色的

風帆，有人在桅桿上爬上爬下有人在歡呼。

嘣嘣嘣響著的輪機貨船，

旅游船和商船，各種郵輪，鳴笛。

好多戰艦甚至航空母艦，

我似乎看見——

我面前的海黑壓壓的，

變得熱鬧，但此刻它們其實不在。

所有的航船消失在大海中，

所有船上的人也不在，只有海水在那里鼓蕩。

時間毀滅一切

世上所有的一切，即使那些極其堅硬的，

極其極其堅硬，似乎永遠無法摧毀的，

都將在時間中毀滅。鐵，沙粒，

石頭，群山和大海，荒漠，最遠的宇宙，

都將毀滅。所有的一切都將毀滅

然后演變成最新的，即使——時間，

時間最終也將被時間毀滅，然后從頭再來。

雪中的捷克斯洛伐克

駐哈爾濱總領事館

吉林街52號，一大堆灰色石頭。

一座廢墟。天下著大雪，

雪映照著破敗的玻璃窗發出炫目的反光。

陽臺已經塌陷，墻上的很多窟窿，

有裂縫的墻壁和窗戶，

這個冬天最冷的寒風闖入發出嗖嗖嗖的聲音。

門前的臺階上覆滿了雪，

一輛卡車停在院里，車廂里全是雪，

好像裝載著上個世紀

運往捷克斯洛伐克國家銀行的白銀。

微微泛著金黃色底漆的

斑駁墻壁，顯示以往的精湛，

令人想起偉大詩人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

沒有燈光，走廊更加黑暗，

鐵藝樓梯，通向某個未知的房間。

嘎吱一聲，鐵皮門包裹著的

布簾子打開了，鬼魂四處游蕩，

一些不是捷克斯洛伐克的人

從里面像蝴蝶飄出來，他們耷拉著粉紅色的

舌頭。

地理學

我在東大直街。

斯羽在華東大廈學習地理網課。

紅旗在第九中學屋頂上飄揚。

大海在幾千公里之外。

親人們在綏化，哈爾濱以北的一個城市。

母親在綏化西部五公里處的新華鄉，

那座長滿了玉米的墓地里。

風，旋轉，桃花在湘江公園盛開。

許多帶刺的植物生長在

西部的荒漠。角馬在非洲紅色草原飛奔。

佩索阿在葡萄牙的街道上走著。

六月，雨水將變得盛大，

絕大多數時間，太陽在東南方的天空中閃耀。

十一月十八日晚

我的車仍然停放在門前的廣場上。

凍得像一塊鐵。

我用塑料鏟刮去車窗上變得堅硬的積雪。

一種悲憫：它很冷，

被刮擦的窗子特別疼。

我的車完整經歷了過去那個殘暴的雪夜，

它默默忍受，絕望的心情，

那種徹骨的寒冷。

我發動了它我又一次聽見它的轟鳴，

我按了按它的喇叭——，以此證明它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