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趙金鐘教授是我較為熟悉和了解的詩歌批評家,在我看來,他從事詩學研究和詩歌批評的一個較為重要的學術武器,就是關鍵詞的提取與剖析。詩學專著《中國新詩的現代性與民間性》,是其詩歌研究與批評的主要思想與觀念的集中展示。在這部專著中,趙金鐘用了若干個關鍵詞來概括和闡釋百年新詩的發展歷程與內在規律,給我們諸多有益的啟示。這些詩學關鍵詞包括“現代性”“民間性”“詩格”“人格”“回歸”“變調”“逃離”等等,這些關鍵詞聚焦百年新詩的歷史流變和詩人個體,既有詩評家對詩歌發展歷史的宏觀思考,又有對詩人個體審美特征的微觀分析,一定程度上是詩人從某種特定角度書寫出的一部百年新詩發展簡史。
概而言之,關鍵詞意識正是趙金鐘教授的詩歌批評意識。這種關鍵詞意識,既有著詩歌認識方法論的意義,又折射出詩評家在其中內置的某種歷史觀。不言而喻,百年新詩的歷史蹤跡是極為斑駁錯雜的,很難用某種簡單的描述真切呈現出來,在此基礎上,單線條的繪制歷史發展圖譜,或者利用進化論思維將詩歌的軌跡進行簡單地演繹,都可能會與百年新詩真實的歷史情狀存在不小的出入。為了有效識別新詩的內在歷史邏輯,直接捕獲新詩百年演進中的某些本質和規律,采取去粗取精、擷取關鍵詞的方式倒不失為一種清理百年新詩來龍去脈的可靠路徑。在《中國新詩的現代性與民間性》一書中,關鍵詞提取既成為了詩評家構建自己學術框架的基本策略,也成為了他觀照百年新詩歷史蹤影的特定窺孔和常規套路。在這部著作中,趙金鐘教授將中國新詩的發展演進軌跡概述為現代性與民間性的二重追求與雙向互動,指引人們在這種二重追求與雙向互動中,窺見到各個歷史時代中國新詩的運行線路以及從中顯現出來的發展規律和美學特征。比如論述“現代化進程中的中國新詩”,趙金鐘以“現代化”(“現代性”)這一關鍵詞來述說民國時期中國新詩的遷變蹤跡,顯示出提綱挈領的學術眼光。在“現代性”這個大關鍵詞下,詩評家又抓取出若干個小關鍵詞,如“新詩體式”“構思”“語言”“節奏”“韻律”等,來凸顯新詩現代化進程的多個層面,這些關鍵詞既是詩人剖析新詩現代性進程的不同切面,又是新詩文本自身的構成要素,以這些關鍵詞來窺探中國現代新詩的現代化進程,無疑是極為恰切的,詩評家的學理闡發因此體現出較為突出的歷史概括性和理論說服力。
我的觀點是,在趙金鐘教授概述百年中國新詩的發展軌轍和美學征候的關鍵詞中,“民間性”無疑是最不可忽視的理論話語之一,這一理論話語,體現了詩評家對百年新詩中一種特定的詩學發展路線的重視,具有一定的學術創見和不俗的理論啟示。趙教授指出,文學的民間化追求,可以說是中國新詩自草創以來就選擇的一條前行方向,不過,中國新詩較為踏實地“走向民間”,則是抗戰出現后所引發的一次“新詩大轉向”:“受抗日戰爭影響,從20世紀30年代后期開始,中國新詩發展便逐漸進入到新的轉折與調整時期。這一轉折與調整,在詩學上的明顯特征,即是詩歌創作開始有意識地學習民間藝術尤其是民間歌謠的長處,呈現出向民歌體式靠攏的趨勢”。不難發現,“民間性”一詞,正是詩評家用來概述抗戰這個特殊的時代語境下,中國新詩在藝術觀念和創作技法上出現了明顯的轉折與調整這種歷史情形的。在趙教授看來,20世紀30、40年代中國新詩的大眾化運動、街頭詩創作、“民歌體”敘事詩勃興、諷刺詩大量涌現等等,無不與當時的詩人們“民間化”的藝術選擇和價值取向密切相關,由民間化的價值取向而催生的中國新詩,鮮明凸顯出“民間性”來。那么,中國新詩在20世紀30、40年代發生的這種觀念刷新與美學調整,其突出的詩學作用是怎樣的呢?趙金鐘指出,從大的方向看,民間化給中國新詩帶來的積極意義至少有兩點,即“克服了新詩的歐化現象,促使其徹底本土化”,“進一步解放了詩體,拓寬了詩的表現空間,促使長篇敘事詩走向繁榮”。當然,新詩的民間化取向,并非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其實也存在著某些難以避免的隱患。在肯定民間化積極意義的同時,趙教授也客觀地指出了民間化的兩個痼疾,即新詩民間化一方面“視民間標準和大眾需要為圭臬,降低了詩的審美訴求,助長了粗糙化、簡單化的風氣,進一步強化了新詩初創伊始即已存在的直白陋習”,另一方面“將民間性意識形態化,甚至發展到圖騰化,嚴重扭曲了詩的藝術個性和自由天地,導致詩人主體性消失和詩的理念成分劇增”。從正反兩個方面來認識民間化給新詩發展帶來的積極和消極影響,趙金鐘教授的關鍵詞意識里,有著不可多得的歷史辯證法。
趙金鐘教授從事詩歌研究和詩歌批評的關鍵詞意識,既凸顯出詩人較為明確的詩歌歷史觀,也折射出他對于詩歌這種特定藝術門類的獨立的審美判斷。也就是說,詩評家用關鍵詞來概述中國新詩的外在狀況與內在規律,不僅是其歷史洞察力的彰顯,也是其獨特審美趣味和審美評判標準的體現。對于文學研究,我們向來提倡將歷史與審美二者融合在一起,要求學者既要尊重歷史史實,又不能放棄美學的標準,歷史與美學的統一,正是文學研究中應該體現出的科學而客觀的研究態度和學術精神。趙金鐘的詩歌批評,就堅守了歷史與美學統一的理論原則,而這種堅守,正是通過其異常顯現的關鍵詞意識以及經由關鍵詞意識而展開的學術言說而昭示出來的。其中,他對“口語寫作”的客觀評說與冷靜批判,最能鑒照出其獨立的審美判斷來。“口語”也是趙金鐘教授的詩學關鍵詞譜系中的一個基本詞匯,而對“口語”寫作的探討,成為他詩學闡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詩評家,趙金鐘教授對于百年新詩的歷史發展一向持開放、包容的態度,對詩歌創作中的諸多現象,都能從辯證的角度來進行處理。不過,對于“口語寫作”,他的態度異常決絕,甚至顯得有些嚴苛。在《口語寫作與詩歌就范》一文中,趙教授義正詞嚴地指出:口語詩寫作存在三大危害,其一,“游戲功能膨脹,審美功能劇降”;其二,“敘事交際功能增強,抒情表意功能弱化”;其三,“取消了寫作難度,把創作引向了制作”。不能不說,趙教授對口語寫作弊端的剖析,是較為到位的,可以說是點到了“口語詩”的死穴。對口語詩創作弊端的直陳,其中顯示的是批評家主張詩歌應以抒情為主責、應以簡潔凝練的詩家語為表達策略的美學立場,這對于引導中國當代新詩走出誤區、步入正途來說,不啻為金玉之論。難能可貴的是,詩評家不只是簡單地批判口語寫作,不是只停留在口語寫作諸般問題的直接指斥上,而是繼續往前跨行,還為當代詩壇如何糾正“口語寫作”的痼疾、恢復健康的書寫秩序提供了“藥方”。在趙金鐘看來,當代詩歌要想走出“口語寫作”的陰影,重回健康發展之路,就應該主動選擇三大“就范”,即“就抒情表意之范”,“就‘寫的語言之范”、“就詩歌結構之范”。也就是說,詩歌寫作要在抒情性、語言、結構上用力,方能成就出更具藝術品位和審美特質的詩歌文本來。趙教授對于“口語寫作”所表現的態度和持有的主張,很多方面我都是較為認同的。我本人也曾撰寫過《口語寫作十宗罪》的文字,對口語詩的弊端進行了猛烈批評。不過,對于口語寫作,我倒并不主張一棍子打死,而是要肯定它突出的成績,也要指出它顯現的問題,如此,也許會更客觀和準確。
在趙金鐘教授的詩學關鍵詞詞典里,我們還應該重視“回歸”“逃離”等詞。他用“回歸”來概述新時期詩歌詩性精神的重新歸來,以此來充分肯定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新詩取得的卓越藝術成就;他用“逃離”來比喻新世紀詩歌寫作的庸俗化、隨意化傾向,以此提醒當代詩人注意詩歌創作中藝術品質的護衛。這樣的關鍵詞,對于我們認識當代詩歌的特征和規律,以及在詩歌創作中保持足夠的藝術自覺,都是不乏意義和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