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詩歌鑒賞

毛長森

【摘 要】本文對海子在1986年寫下的抒情短詩《七月不遠》進行賞析，旨在分析與鑒賞詩歌中出現的抒情意象與詩人賦予其中的情感。大體將詩歌分為三個部分、三個主題進行鑒賞與感受，即“愛情與天堂”“憂郁與流浪”“痛楚與希望”。

【關鍵詞】希望;愛情;時空;天堂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20-0195-02

《七月不遠》是海子在1986年寫下的一首抒情短詩，那時候距離他赴死還有三年的時間，詩人為何而死？我們無法還原，我也拒絕他人對海子死亡的一切主觀猜測。海子的弟弟查曙明在回憶起哥哥的時候說，海子曾經在一首小詩中表示他的一生中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這首小詩指的是海子在1988年2月28日夜晚，寫下的一首短詩《夜色》，原文是：“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①，弟弟說哥哥一生最大的孤獨應該是來自愛情，其次是朋友之間的誤解，再者是家人的誤解。弟弟認為這三者造成了海子一生最大的孤獨感。雖然他是弟弟，但他畢竟不是海子，他為哥哥下的判斷，也必然是一種誤解，雖然除海子本人以外所有人都只能“誤解”他，但他對孤獨的吶喊和對愛情的渴望與反抗，我們還是能從他動人的詩句中體會一二。

七月的青海湖，宛若一場童話，湛藍的天空與湖水就像被人間割開的寶石，不情愿地分成兩片，各自散發著凄美的光輝。如寶石一般的青海湖，海子情愿讓它熄滅自己的愛情。

“七月不遠/性別的誕生不遠/愛情不遠——馬鼻子下/湖泊含鹽”。

海子整首詩多處用“不遠”作為一句的結尾，在我理解，“不遠”在整首詩中有幾層含義，“不遠”的第一層意思就是“將至”，就是快要出現在眼前，快要被我觸摸到，就是我即將感受到，我的感官為了它而蠢蠢欲動。七月不遠，七月成了一種象征，它象征著一切生命都將走向高峰的時間;它象征著世間一切激情的匯總;它象征著山花野草、碧水藍天、奔跑在草原上找水喝的牦牛與野馬;它必然也象征著海子想要青海湖熄滅的他的愛情，這一切海子都告訴我們，不遠。

性別的誕生意味著愛情的開始，但它也僅僅是不久以前才開始誕生，“不遠”的第二層含義是時空，愛情的誕生也僅僅是個開始，海子接著又說：“愛情不遠——馬鼻子下/湖泊含鹽”。這好比一對充滿希望的因果關系，正因為性別的誕生不遠，因此愛情不遠，如果說上半句的“不遠”指的是時空上的距離，那么下半句中的“不遠”即包含了時空上的距離，又內蘊了“將至”的動作。讀到這里，我感受到的是海子心中與青海湖水相映襯的宛如萬丈晨曦的希望，對于“七月”的希望、對于愛情的“希望”。

“因此青海不遠/湖畔的一捆捆蜂箱/使我顯得凄凄迷人/青草開滿野花/青海湖上/我的孤獨如天堂的馬匹（因此天堂的馬匹不遠）”。

七月的青海，草原上會盛開一種小花，小花的名字叫作金露梅，會在七月的時候盛開，連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放肆地盛開，在一片寶石的穹下，在一片寶石的岸邊，熱烈地不受任何束縛地盛開，像殺身成仁、決心赴死的英雄義無反顧地撲向死亡一般;像一位抒情詩人，毫無保留地為了自己的詩歌而將自己燃燒殆盡一般，在七月猛烈盛開的小花們就像海子一樣，鮮花的盛開引來了蜜蜂，或許詩人的詩歌就像花蜜一樣只能在蜂箱中尋跡，詩人卻終會枯萎、會死去，但那些花、青草和坐在山丘上，坐在花叢中，坐在蜂箱旁的詩人，卻顯得凄凄迷人。海子高歌他的孤獨猶如天堂里的馬匹，因此天堂的馬匹不遠，這一句我認為是讀者最需要細細品味的詩句，天堂毫無疑問是不可體驗的另一個空間，在宗教層面上，它高于現實生活，是最能讓人感到幸福的空間，海子將它的孤獨放了進去。我的理解是或許海子認為，又或者事實就是：他的孤獨是現實世界當中無法承載的，又或者，如果我們悲觀地去接受、去理解，現實世界根本就沒有給海子的孤獨留下任何位置，因此海子在這里仍然是在表達他的希望。那又為什么是馬匹呢？為什么海子會將他的孤獨比作是“天堂的馬匹”呢？

如果稍微熟悉海子的讀者會發現，“馬”這個意象是海子詩歌當中經常會出現的意象，這是他的語言系統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符號，我想在海子的世界里馬兒的存在一定有著非常重要的位置，但是作為讀者我們不可能完全還原海子的隱喻，所以在此我對海子把他的孤獨比喻成馬匹，或是解讀為象征自由自在、天地大而任我行的一種意味、一種形象。既然現世不容，那么詩人愿化作天堂的馬兒，在那里或許海子能與他的孤獨融為一體，天堂給了足夠他奔跑到口渴的無垠草原，口渴便停下，飲一口天堂的水，感到自在便繼續奔跑。海子說：“因此，天堂的馬匹不遠”，海子再一次喊出了他心中的希望。德國古典哲學的開端、西方哲學史上的一座高峰——伊曼努爾·康德，在他的哲學體系中有一部分非常重要，也最富有感染力，這部分往往被稱為理性神學。但康德的理性神學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那就是“希望神學”。在康德的希望神學中，他談論人類希望德福一致，人類假設這種德福一致予靈魂不朽、予天堂。海子的希望也正是人類的希望，我們之所以感到痛苦，正是因為我們還不自在，人與人之間還在彼此裹挾。我們能否希望我們所有的不愿都在天堂上變成一種自由奔跑，像他的孤獨那樣，變成天堂里的馬匹，自由自在。海子還是告訴我們，不遠。

如果說康德只在“自在之物”中談論信仰，以便讓人類可以希望，那么海子的詩歌中就蘊含著我們最迫切的希望。

“我就是那個情種：詩中吟唱的野花/天堂的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

李商隱說：“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李清照說：“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愛情必定是讓人神傷的，遇到它就變得糊涂，想不出道理。縱然學貫古今，也繞不過一場愛情的追問，必定讓人愚笨得可愛，任憑愛情的戲謔。但對許多人來說，這種玩笑是苦澀的，對詩人來說更是如此，海子把自己的孤獨比作天堂里的馬匹，又把愛情或者自己對于愛情的渴望比作天堂的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或許我們也可以將海子對于愛情的渴望理解為本來就是他孤獨里的一部分，而只有這一部分是含毒的，是折磨著他絞痛欲崩的根源，是讓他生不如死的毒藥。他想要它，卻始終得不到，就像一團不會熄滅的火，在海子的心中熊熊燃燒。因此海子拜托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暫緩他心中的痛苦，暫緩天堂里的馬兒胃里的痛苦，海子像個小孩一樣朝著眼前的圣水湖耍脾氣，一邊嘴里說著要它熄滅自己的愛情，一邊又說愛情不遠，其實小孩子的心中更深層的需求還是對惹人牽掛的愛情抱有希望。

“野花青梗不遠，醫箱內古老姓氏不遠/（其他的浪子，治好了疾病/已回原籍，我這就想去見你們）/因此跋山涉水死亡不遠/骨骼掛遍我身體/如同藍色水上的樹枝/啊，青海湖，暮色蒼茫的水面/一切如在眼前！”。

野花與青梗象征著渴求愛情的執迷不悟，它就在那里，不遠。海子繼續用富有節奏與韻律的“不遠”來告訴讀者意象的時空與動態。這里的“醫箱”我理解為海子所處的青海高原，鑲嵌著藍色寶石的圣地，荒誕人間中為數不多的凈土。就像集中營里的醫院，那些古老的姓氏代表著無數來此療傷的靈魂、浪子，他們渴望這片凈土給他們安慰，他們渴望圣潔美麗的青海湖為他們療傷，因此那些已經離去的靈魂，從此不再流浪，踏上返回故鄉的路。海子說：“我這就想去見你們”。可返鄉的路上必定是艱難的，為了去見你們，詩人又不得不繼續流浪，那耗盡生命的流浪仍將繼續耗盡詩人，已死在這條路上的靈魂就像堆在流浪者身上的尸骨，就像藍色水上的樹枝，彼此相浸，又不能互通姓名，只是在水上漂浮著。這一切都讓眼前的青海湖凄楚動人，在暮色中一片蒼茫。就好像七月的景象已在眼前，就好像海子藝術世界當中的一幕幕就在眼前，映照著暮色蒼茫的水面。

“只有五月生命的鳥群早已飛去/只有飲我寶石的頭一只鳥早已飛去/只剩下青海湖，這寶石的尸體/暮色蒼茫的水面”。

一瞬間我們又被海子拉回到五月，回到“不遠”以前的地方，回到動作還沒有發出的地方，我相信這里海子就是青海湖，青海湖也變成了海子。五月的青海湖成群的候鳥飛回到這里，它們的回歸意味著一場生命周期的開始，意味著生命的律動。但在海子的詩里，帶著翅膀的鳥兒卻早已飛去，海子沒有用“飛來”這種表示將至的動作，而是用“飛去”，又在前面加上時空的限制“早已”，不禁讓人感傷，好像一場在熱烈生命的旅行中進行的告別。在《青海湖》一詩中，海子把青海湖比作荒涼高原上“一只驕傲的酒杯”，比作寶石般“藍色的公主”②;在《綠松石》一詩中，他則把青海湖比作“綠色小公主”一樣的珍貴的寶石③。所以我以為這里的“寶石”與“青海湖”與“詩人自己”是同一種指代，“飲我寶石”也就是飲詩人自己，這里“飲我寶石”的頭一只鳥，我大膽猜測是讓詩人陷入愛情并為之著魔的一位姑娘，而這位姑娘一定也是第一位走進海子生命中的姑娘，她對海子來說是與靈魂同樣重要的存在，因為她的“早已飛去”，讓寶石只剩下尸體，而失去了靈魂。

我以為對一位詩人最大的尊重是順著詩人們的詩歌去感受、去品味、去共鳴，無所謂完全還原詩人眼前的景色和思想中的圖畫，而在于在詩人的詩歌面前想象出既追隨詩人，又能觀照進自己的形狀與顏色。

“藝術人文頻道”與“雷禾傳媒機構”2010年一同合作，為海子做過一部紀錄片《海子——血色天梯》，其中有一段對操采菊女士即海子的母親的采訪，采訪期間，海子的母親當著記者和攝影師的面背誦海子最著名的詩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字一句，用濃重的安徽口音一字一句地背誦，眼里閃著淚光：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④。

看到這一幕幕，我突然對海子和他的詩歌有了從前不曾有過的體悟。他把祝福慷慨地送給人類，也把詩歌康慨地留給了我們，我也為你祝福，希望一切美好和幸福也同樣離你——不遠。

注釋：

①海子.海子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188.

②海子.海子詩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482—483.

③海子.海子詩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484.

④海子.海子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236.

參考文獻：

[1]海子.海子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2]海子.海子詩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