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凱風 王星


當考古學家在122個字的銘文里發現“宅茲中國”四個字的時候,無異于在方寸之間看到了埋藏千年的謎底,這是關于“中國”最早的文字記載
3000年前,兩個年輕人,展開了一段關于一個王朝不忘初心的對話。他們,一個建立了一座至今依舊繁榮的都城,一個鑄造了一件記載榮光跨越千年不朽的青銅器。他們的父輩,曾經浴血并肩奮戰建立了新的王朝——周朝。
這兩個青年,一個是周武王之子,剛剛繼位五年的周成王姬誦,一個是同宗的貴族“何”。
雖然姬誦才十幾歲,但已經開始勵精圖治,并依照父王姬發臨終的遺愿,為保江山永固,在距離當時王朝都城西安300多公里以外的洛陽建立了新的都城,用以管理東方廣大的領土。
這些事跡,使得同是年輕人的“何”血脈僨張,父親的業績,得到一國之君的認可,自己又被新王看重,為此他也要做一件熱血的事情。得到批準后,“何”鑄造了一件青銅尊,在尊底有限的范圍里,最大限度地記載了父輩們和新王的功績,以及新王對自己的告誡。
3000年后,考古學家在這個青銅尊122字的銘文里發現了“宅茲中國”。這是關于“中國”最早的文字記載。
“中國”從“何”而來
“凝重雄奇的造型,嚴謹又富有變化的紋飾,但只有慧眼才能看見它的心。此刻。它被安置在國寶的最高展臺。因為它記錄了上古時期一對十幾歲少年的心跳,一段關于王朝不忘初心的對話……”這是央視制作的國家涵養工程百集紀錄片《如果國寶會說話》中何尊的開場白。
何尊于1963年在寶雞一處土崖被發現。1965年,這件器物輾轉入藏寶雞青銅器博物館。1975年,這一器物被征調到北京參加文物展覽,我國著名青銅器研究專家馬承源先生在查看該器時發現了被銅銹掩蓋的銘文。經細心去銹,青銅尊內底122字的銘文顯現出來。
何尊銘文,震動考古界。它記述了文王受命、武王滅商、成王遷都等西周時期的重大政治事件,這與《尚書》之《洛誥》《召誥》中的記載相吻合,從而證實了歷史文獻的真實性,為西周歷史的研究和青銅器的斷代,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資料。
我國文字學家、金石學家、歷史學家唐蘭先生對何尊這樣評價,“這是一件極其重要的歷史文物,跟武王時代的大豐簋,康王時代的宜侯矢簋等差不多,而在成王時代,這將是最可珍貴的史料。這一新發現,是我國考古學上又一重大收獲。”
雖然沒有最初奪目的光澤,但這座青銅尊沒有辜負它主人的期望,跨越時空,將祖先的豐功偉績展現在后人眼前。銘文還提到周武王滅商后告祭于天,周成王遷都于洛邑作為天下的中心,即“宅茲中國”的功績。
我國著名古文字學家于省吾先生在《釋中國》一文中論證,“中國”一詞至遲出現在西周初年,目前所見到最早的證據,就是何尊內底所鑄的銘文“余其宅茲中國”。
這也是“中國”二字,首次以詞組的形式出現。
何尊,不僅記載了最早的“中國”,講述了周武王、成王、周公的功績,更重要的是,它展現了周王朝早期蓬勃向上、銳意進取的時代面貌。
此“中國”非彼“中國”
因其銘文,何尊無可取代。
1982年我國發行的第一套文物特種紀念郵票中,何尊居其一,因而聞名于海內外。為保護國家一級文物中的孤品和易損品,2002年1月,國家文物局印發《首批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目錄》,規定64件(組)一級文物禁止出國(境)展覽,何尊就位列其中,再一次向世人證明了它無與倫比的歷史、科學及藝術價值。
何尊銘文所載,更像是祖先寫給數千年后14億中國人的信。特別是“中國”一詞的出現。
有學者統計,“中國”一詞,在先秦典籍里其出現108處,其含義包括:國都、中原、中原文化和華夏等。“中國”在西周時期就是流行用語,至春秋戰國使用已很普遍,直到清末,“中國”一詞被用作國名出現在官方正式文書當中。
那么,何尊里的“中國”為何意呢?
寶雞青銅器博物院院長、陜西省社科院寶雞分院特約研究員陳亮表示,“中國”最初是行政區劃上的一個概念,最早出現“中國”一詞就是在周咸王五年“何尊”銘文中的“惟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于天曰:‘余其宅茲中或,自之義民,”。“中”為指事字,甲骨文、金文,“中”像旗桿上下有飄帶的旌旗,本義中心、當中,指一定范圍內居中的位置。
在華夏民族形成的初期,由于受天文地理知識的限制,古人把自己的居域視為“天下之中”,即“中國”,稱他族的后域為東、南、西、北四方。周代文獻中,“中國”一詞有五種含義:京師,即首都;天子直接統治的王國;中原地區;指國內、內地;諸夏或漢族居住的地區和建立的國家。何尊上的銘文“余其宅茲中國”,大意為:我要住在天下的中央地區。
“或”是“國”的本字。周金文早期作“或”,從字面講,它由城池和干戈構成,表示“執干戈以衛社稷”,當時人們已經意識到,一個國家,不僅要有屬于自己的城池,而且要有軍隊,時刻來保護自己的疆土和臣民,這才稱得上國。后來在此基礎上又外加“口”以為國界,屬于文字上的演變。當時圍繞在“中國”周圍的是北狄、西戎、東夷、南蠻等。《尚書,周書,梓材》中也有周成王所謂“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的記載。史書與銘文相互印證,說明周武王統治的地域為中國。
陳亮認為,在古代,“國”的本意指城、邦,并非國家;“中國”原意為中央之城或中央之邦,并不是一個專有名詞,歷史上的“中國”也不等于今天“中國”的范圍。“中國”在這里的含義,是指西周王朝所轄領土,即“天下”的中心——伊河、洛河流域的中原地區,是一個區域概念。
業內人士認為,何尊的偉大在于它的銘文價值,僅僅兩個字,記錄了輝煌的歷史,承載著“中國”的文脈。
文物里的“中國”故事
自何尊開始,“中國”兩個字發展到今天,與中國的國土、人口、民族、文化、歷史密切相關,其所蘊含的意義,并不能簡單以多少萬平方公里或者地理坐標詮釋,而是一部活生生的國家和民族發展史。
除了何尊,在已經出土的歷代文物中,還有很多“中國”故事。“中國”逐漸有了文化概念,奠定中國這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基礎。
1952年湖南長沙伍家嶺漢墓出土的一面西漢時期的鎏金神獸鏡上,有52字銘文,其中鑄有“中國大寧,子孫益昌”等字樣。銘文大意是說:“鏡子光明如日月,它的質地清脆剛硬,用它照視你的玉顏啊。祈盼中國和平與安寧啊,世世代代日益昌盛。”
這面銅鏡的背景,是漢代時期匈奴入侵和諸侯內亂中,人民飽受戰亂之苦。統治者先后采取一系列促進民族融合、保證西北邊疆穩定發展的措施,并派張騫出使西域,打開東西方交流的通道。漢朝與西域各國互派使臣,商旅往來絡繹不絕,呈現一派繁榮祥和景象。而銅鏡上的銘文“中國大寧”,就表達對和平的祈愿和人民希望國家安寧、子孫昌盛的美好愿望。
武漢市博物館館藏的東漢銘文鏡,有“多賀中國人民富,云雨時節五谷熟”的字樣。銅鏡作為古代中國人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具,與服飾、妝容一起演繹著國人對美麗、幸福的追求。
銅鏡最早以禮器的形式出現在商代。春秋戰國時期,才逐漸成了一種生活用具,但仍是王公貴族才可以享用的奢侈品。漢武帝擊敗匈奴后,為中原和西域各國的交往掃清了道路,絲綢之路逐漸興起,生產力得到了極大的發展。這時,銅鏡才真正走進了尋常百姓的家中,這面對美好生活憧憬與向往的東漢“中國人民”銘文鏡也由此產生。
第二季《國家寶藏》中,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推選的三件寶物之一,繡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織錦護膊,曾經讓人們的視線回到昔日絲路上繁華富庶的西域小國一一尼雅古國。
經考古人員研究,織物上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是一句吉祥語文字,是我國古人通過對五大行星的星占學考察,逐漸總結、歸納出來的占辭術語,“五星”指水、火、木、金、土五大行星;“東方”是我國古代星占術中特定的天穹位置。而“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是指出現五星共見東方之天象,則于中國的軍事有利。
地理中國越來越廣大,文化中國越來越豐富,正如《管子·形勢解》所說:“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辭土石,故能成其高。”統一的多民族的歷史中國,就是這樣的無數土石壘成的高山,這樣的無數川流匯成的大海。
歷史演進三千裁,“中國”一詞從地理中心政治中心派生出文化中心的含義,繼而被賦予王朝統治正統性的意義。
3000年前,最后一抔黃土封住了一件青銅尊的光芒,它被深埋于中國,這個根植于華夏子孫心中的字符,被鐫刻于方寸之間,深埋于地下,接引出“中國”這一亙古悠長的話題。
3000年后,埋藏它的泥土和這泥土連接的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都被它命名,稱之“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