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思遠
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由餃子執導,于2019年7月26日上映,票房達到50.7億元,豆瓣評分8.5分,實現了票房與口碑的雙豐收。該片以中國古代神話人物哪吒的故事為藍本,以世俗偏見和命運抗爭為核心命題,講述了哪吒克服重重困難、不斷成長、逆天改命的故事,一定程度上是對當今社會精神生態的現實投射。本文借助格雷馬斯的符號學矩陣,從作品的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兩個方面切入,對影片故事進行分析與解讀,并對電影中的敘事創新進行思考,探析該電影的故事建構。
格雷馬斯以俄國學者普洛普教授總結出的俄國民間故事31種功能為基礎,認為文本內容可分成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兩部分。表層結構主要指的是敘事層面上的行動模式,即“產生欲念、具備能力、實現目標和得到獎賞”,從而建立了敘事語法①。作為電影的主體,哪吒的人物行為遵從了上述行動模式。
主體內心具有某種欲念,才會為之采取行動。因此,故事敘事的起源和動力是欲念。相傳魔丸會誕出魔王為禍人間,而哪吒為魔丸轉世,為此陳塘關民眾希望魔童哪吒得到處決。李靖和殷夫人為了保護哪吒,將其禁錮在家。哪吒不愿受到諸多管教,常常利用自身神力進行惡作劇,加深了民眾對哪吒的偏見。李靖謊稱哪吒的真實身份是靈珠轉世,所以天生神力,被人當作異類。哪吒聽信后決心習得仙術斬妖除魔,做一個拯救蒼生的英雄,打破眾人成見。這便是欲念的開端。
在具備能力階段,主人公要使自己現有的狀態轉變,必須具備某種能力。作為魔丸轉世,哪吒本身就具有天生神力,天賦異稟。他在江山社稷圖中跟隨師父太乙真人學習了兩年的昆侖仙術,障眼法和控火術等仙術皆運用自如,后又獲得了太乙真人贈與的混天綾、乾坤圈和坐騎幻化的風火輪。在先天神力、后天學習和法器獲得的多重助力下,哪吒逐漸從略帶頹廢的狀態轉變成躍躍欲試斬妖除魔的狀態,也已具備一定的斬妖除魔的能力。他迫切渴望打破眾人對自己的偏見,也賦予了轉化故事狀態的可能性。
格雷馬斯認為,實現目標具有兩種模式,一種是從擁有到失去,另一種是從未擁有到擁有。哪吒在知曉自身是魔丸轉世的事實后,雖有入魔狀態,但在得知敖丙企圖活埋陳塘關后,自愿用乾坤圈鎖住自己一半的神力,在不入魔、不誤傷無辜的狀態下阻止敖丙的行動,拯救了陳塘關百姓。后遭受天雷仍在頑強抗爭命運不公的哪吒言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從陳塘關百姓避之不及到贏得敬重,哪吒一定程度上實現了目標。
在獲得獎賞階段,對主體與客體之間關系的真實性進行判斷,產生四種判斷結果:真實、虛假、秘密和謊言②。其中,行動元A追求目標行動元B,行動元A為主體,行動元B為客體。哪吒作為主體實現了打破眾人成見的客體目標,結果是真實的。且影片的最后,哪吒被七色寶蓮保住了魂魄,陳塘關的百姓紛紛下跪以表對哪吒的歉意與敬重。這在某種程度上可看作是一種“獎賞”的得到。
格雷馬斯以意義問題為研究的出發點,由語符語義關系的形式化內在推演出文本的意義系統,給予厘清文本作品中情節和人物關系的一種模式——“語義方陣”,也叫做“格雷馬斯符號學矩陣”③。格雷馬斯矩陣中有四項基本內容和四個內容所發生的三種關系。首先,S1與S2、非S1與非S2是兩對反義關系;S1與非S2、S2與非S1是兩對矛盾關系;S1與非S1、S2與非S2是兩對蘊含關系。如圖1所示。

圖1 格雷馬斯符號學矩陣
影片中的人物角色(即四項行動元)是構成故事框架的主要元素,行動元通過各自的人物關系和交集,層層揭開故事的脈絡走向。將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推動情節發展的主要人物代入符號矩陣,人物之間的對立矛盾關系表現如圖2所示。主人公哪吒作為格雷馬斯矩陣中的主體存在,構成符號矩陣中的S1。敖丙靈珠屬性與哪吒魔丸屬性相生相克,占據矩陣中S2的位置。太乙真人作為哪吒的師父,占據非S1的位置。申公豹為敖丙的師父,又常常與太乙真人作對,為非S2。
在兩對反義關系中,哪吒為魔丸轉世,被賦予了天生為惡的屬性,人物性格兇猛急躁。他的父親是陳塘關鎮關總兵李靖,斬妖除魔,保衛百姓,家庭背景偏正向。敖丙為靈珠轉世,被賦予了天生向善的屬性,人物性格內斂溫和。他的父親是東海龍王,家族是被天界忌憚而鎮壓在海底的妖族,家庭背景偏負向。可見哪吒和敖丙為反義關系。太乙真人師從元始天尊并受到重用,生性迷糊,幽默風趣,但極為嗜酒。申公豹雖拜在元始天尊門下,始終認為自己是豹子精修煉成人,是師門中唯一的異類,他刻苦修煉卻未得到師父重用,生性自卑,心胸狹窄且睚眥必報。可見太乙真人和申公豹是另一對反義關系。
在兩對矛盾關系中,申公豹得知師父要把十二金仙最后一個席位給太乙真人時,心生妒忌和恨意,偷走靈珠和龍王做交易,以便栽培敖丙成就大業,他也可位列十二金仙。他在哪吒生辰宴上挑唆太乙真人與哪吒的關系,順勢偷走壓制哪吒魔性的乾坤圈,導致后來哪吒魔化,在陳塘關大開殺戒,甚至企圖利用敖丙殺死哪吒,哪吒也屢次捉弄申公豹,可見申公豹與哪吒是矛盾關系。太乙真人奉師命將靈珠附身于哪吒,卻因申公豹從中作梗使靈珠附身于敖丙,敖丙常對太乙真人采取躲避態度,也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矛盾關系。
在兩對蘊含關系中,太乙真人作為哪吒的師父,授予哪吒昆侖仙術,引導哪吒向善。當申公豹和敖丙攻擊哪吒以及天雷發生快要讓哪吒灰飛煙滅之時,他都在拼盡全力保護哪吒,甚至用七色寶蓮保住哪吒的魂魄,可見太乙真人和哪吒有一定的蘊含關系。作為敖丙的師父,申公豹認為自己與敖丙皆是妖族,都希望建功立業,封神登天,獲得認同,所以申公豹和敖丙是另一對蘊含關系。

圖2 《哪吒之魔童降世》符號學矩陣
除了利用各組行動元之間的矛盾對立推進影片的發展,電影也詮釋了各行動元自身的對立含義,揭示了人物自身所代表的與主題相關的深層話題的探討——天命和我命的沖突。天命即是上天賦予人物的命運,我命則是人物自身行為和意志下所把握的命運。哪吒魔丸附體是天命,成為英雄是我命。魔丸會產生魔王,遭到百姓厭惡,且三年后將遭受天雷,命途兇險,故此天命為惡。哪吒直面天命勇于抗爭,保衛陳塘關百姓的平安,最終成為百姓眼中的英雄,故此我命為善。
敖丙靈珠附體是天命,前路未卜是我命。靈珠屬性天生向善,故此天命為善。可身為龍族的一員,他肩負著整個龍族重返天界的使命。使命要求他殺死哪吒,建功立業。而全族的壓力驅使他不得已成為帶有一定程度邪惡色彩的一方,選擇冰壓陳塘關完成自己的家族使命。雖最終和哪吒聯手抵抗命運,但在影片結尾龍族仍被鎮壓海底,敖丙自身殘留魂魄,家族前路依舊未卜,故此我命多舛為惡。
太乙真人位列仙班是天命,受到重用是我命。其身為乾元山金光洞的洞主,天命為善。與此同時,他自身性格灑脫,雖有些馬虎,但幽默詼諧,有情有義,這種心性品質為師父所看重,受到師父重用,意圖將十二金仙最后一個席位傳給他,所以我命依舊為善。申公豹妖族身份是天命,懷才不遇是我命。根據電影的設定,妖族身份常常扮演“他者”的反派角色,被賦予了異類的意味,故此天命為惡。加之自身心性陰狠,雖刻苦修煉,但自傲自大,心術不正,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難以受到元始天尊的重用,最終也難以位列仙班,所以我命依舊為惡。
由此呈現出三種、六對不同的關系,如表1所示。這對構建影片中的不同行動元具有一定程度的參考價值。

表1 《哪吒之魔童降世》三種關系對照表
除了天命和我命的敘事矩陣的設定,該電影在原有傳統神話故事《哪吒鬧海》的母題基礎上,對敘事框架和人物設定進行了創新,改寫了哪吒的人設。
1979年動畫電影《哪吒鬧海》的文本敘事采用的是常見的“正邪對立”的敘事框架,將哪吒和龍族設定為鮮明的二元對立模式,展現哪吒誕生—殺死敖丙—悲憤自刎—涅槃重生—報仇雪恨的單一敘事結構。《哪吒之魔童降世》在敘事框架和結構上推陳出新,不再將哪吒和龍族置于簡單的二元對立的位置,而是將哪吒和敖丙變成了意趣相投的朋友關系,同時展現了申公豹等反派角色的內心世界,將其人物動機合理化,將人物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更復雜和多元的描寫,最終展現了魔童降世—遭遇偏見—結識敖丙—共抗天命—拯救眾生的多元化敘事策略。
《哪吒鬧海》將主人公哪吒設定為扎著沖天鬏、精神抖擻、意氣奮發的影像符號,其影像意識更偏向于不畏父權和黑惡勢力的反抗精神。《哪吒之魔童降世》則將哪吒塑造成齜牙咧嘴、煙熏眼妝、略帶頹廢氣息的影像符號,具有后現代主義的審美趨向,其影像意識更側重表現的是消除偏見和對抗天命的斗爭精神。不同于《哪吒鬧海》中的哪吒為了保護父母和陳塘關百姓屈服于權力的宰制選擇自刎,《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被賦予了更多的主觀能動性,面對世俗偏見敢于用斬妖除魔的行動證明自己,面對天命設定敢于以命相搏抗擊天雷,最終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而這些也正是當下社會人們所關注的精神命題,更有具象化的故事語境和情感共鳴。
總而言之,在格雷馬斯符號矩陣的視角下,四項行動元自身的變化和對線索的不同處理情況,使作品的表層和深層結構也得以顯現:哪吒面對眾人成見,從不屑一顧到決心打破,是作品的表層結構;而背后對天命與我命的沖突與抗爭,最終竭盡全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是作品的深層內涵,體現了更深刻的抽象意義。《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功,也與敘事框架和人物設定的創新息息相關。把握優秀的敘事框架結構,在老故事的基礎上進行新的探索,以舊母題提煉新精神,亦是講好優秀國產動畫故事的關鍵。
注釋:
①劉小妍.格雷馬斯的敘事語法簡介及應用[J].法國研究,2003(01):199.
②唐潔.基于“行動元”理論的文學人物形象構建[J].海外英語,2014(13):180-181+183.
③[法]格雷馬斯.符號學與社會科學[M].徐偉民 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