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愛戲,愛得如醉如癡。
這種愛好,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我父親有本《夢華瑣簿》,閑時他常給我們講那里面的事情,多是清末北京梨園行中的逸事,很有意思。我大約就是從這本書,從父親那頗帶表演意味的講述中認識了京劇,迷上了京劇,同時,將這本書看作神奇得不得了的天下第一書。“文革”破四舊時,這本發黃的線裝書又被翻騰出來,我才知該書出自蕊珠舊史之手,知道“舊史”便是清末楊懋建。翻覽全書,發現并無多少深刻內容,蓋屬筆記文學之類,文字也粗糙膚淺。我才明白,當初對它的崇拜,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父親的生動講述。
我的父親在美院從事陶瓷美術的教學與研究,藝術造詣甚深。他不僅畫兒畫得好,而且戲唱得好,京胡也拉得好。我們家是個大家庭,幾重的四合院幽深幽深,晚飯后,父親常坐在石榴樹前拉胡琴自娛。那琴聲脆亮流暢,美妙動聽,達到一種至臻至妙的境界。幾位兄長亦各充角色,生旦凈末丑霎時湊全,家庭自樂班就此開場,熱熱鬧鬧一直唱到月上中天。我在其中充任裹亂的角色,所以不太受歡迎,往往開戲不久,就被母親哄進屋去“睡覺”。母親聲稱晚上院子里有狐仙,且以白胡子老頭的形象出現,專跟小孩子過不去。躺在床上,聽著外面悠揚的樂曲,我的心一陣陣發癢,甚至懷疑父親是狐仙化身,因為他的白胡子,也因為他與兄長們的親熱——這不是跟我過不去嘛。
日常我最企盼的莫過于回姥姥家。姥姥家在北京朝陽門外壇口,那里有個劇場,經常輪換上演一些應時小戲。我常常跑到劇場后面,隔著門縫看一個名叫李玉茹的演員化妝。現在看來,李玉茹不過是京郊戲班的一個普通旦角,但當時在我眼中她是輝煌至極、偉大至極的人物。開演前半個小時,李玉茹來到后臺,從畫臉、貼片子到上頭面、穿戲衣,我都看得特別仔細,想象那些東西裝扮到自己身上也一定不會遜色,于是就有些莫名的嫉妒。后臺門縫的寬度容不下一只眼,所以看李玉茹如同看今日之遮幅電影,不過那銀幕是豎著的,恰如徐悲鴻畫的那幅《簫聲》寫生畫——細長的一條,大部分被黑色遮蓋著,給人留下了無窮無盡的遐想。一天奇熱,后臺的門大大地敞開著,整個后臺連同李玉茹便一覽無遺地暴露在我面前,我終于看到了一個全面、完整的李玉茹。
那天她演的是《穆柯寨》里的穆桂英,一身錦靠扎得勻稱利落,一對雉尾在頭頂悠悠地顫,威風極了。李玉茹看了我一眼,我至今記憶猶新,難以忘懷。看過我之后,她走到水池邊朗朗吟道:“巾幗英雄女丈夫,勝似男兒蓋世無;足下斜踏葵花鐙,戰馬沖開擺陣圖。”對李玉茹來說,這或許是上場前的情緒醞釀,或許是一般的發聲練習,但我認為她這一舉動是專門為了我的,是專做給我一個人看的,我想我從門縫里向她張望了這許多時日,她自然是知道的。總之,為了她吟的那兩句唱詞,我失魂落魄般整整激動了一天。后來我問父親,全中國,戲唱得最好的是不是李玉茹。父親說他不知道李玉茹,他只知道馬連良、裘盛戎、葉盛蘭、譚富英……這都是當時的名角,他們合演的《群英會》是名副其實的“群英會”,集中國京劇藝術之大成,稱得上千古絕唱。我問父親喜歡誰,他說譚富英唱腔酣暢痛快,他喜歡譚富英。我說那我就當譚富英,何況這人的名字跟李玉茹一樣好聽。父親就教我唱譚富英的《捉放曹》。父親教的是陳宮見曹操殺死呂家數口人后的大段唱詞:“聽他言嚇得我心驚膽怕,背轉身自埋怨我自己做差。”我唱不好,用父親的話說是“生吞活剝走過場”。他又說,這兩句西皮慢三眼并不是誰都能把譚老板那“云遮月”的韻味兒唱出來的,葉家門里除了老四,誰都不行。
父親說的老四是指我四哥,四哥大我整二十四歲,我們都是屬耗子的,性情上也有些貼近。他在故宮博物院工作,長得帥氣,人也清高,三十多歲了,還沒對象。老人們常為此事操心,我想,恐怕只有李玉茹那樣的漂亮姐兒才配得上他。有一回他業余演出《四郎探母》,將演出劇照拿回家來讓大伙看,母親和大伯母舉著照片細細地瞧,不是瞧四哥,而是瞧他旁邊坐著的鐵鏡公主,看“公主”跟“四郎”是否相配。兩個老太太將“公主”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兄弟幾人、父母做甚問了個遍,聽說“公主”尚待字閨中后又窮追不舍,問是否有可能真嫁四郎成為葉家媳婦。四哥說那女的個兒太矮,穿著花盆底鞋還不及他的肩膀,母親說個兒高了不好,女孩兒家大洋馬似的看著不舒坦。四哥說那女的才十八歲,母親不再吭聲了。是啊,歲數相差太懸殊,過不到一塊兒去怎么辦?我為四哥感到遺憾,安慰他說,我將來一定長得很高,陪他去唱鐵鏡公主,一定很般配。四哥對母親說,丫丫這模樣演劉媒婆不用化裝。我不知劉媒婆為何許人,想必與父親喜歡的譚富英,與我喜歡的李玉茹一樣,是個嬌美俊俏的花花娘子。
我每日跟父親學唱“聽他言”,并自報家門系譚派正宗。逢到我唱,兄長們便撇嘴起哄,說劉媒婆的“痰派”的確唱得無與倫比,一遍跟一遍毫不相同,比天橋的絕活還絕。父親的琴拉得很認真,托、隨、領、帶一絲不茍,并不因我的稚嫩而有絲毫懈怠,我便也唱得極努力,信心不為兄長們的諷刺與挖苦所動。父親說過,學戲與做人事理相通,凡事都得盡力,都得用心,不能投機取巧。
有一日,我要隨父母去吉祥劇院看戲,聽說里面有譚富英,有劉媒婆,所以一整天都盼著,不敢淘氣,怕父母生氣變卦而換了帶別的孩子去。吉祥劇院在東安市場,老式的。我個子小,坐在椅子扶手上,墊著父親的大衣,高出別人一頭,看得極清楚。臺上有花花綠綠的男女轉來轉去,我果斷地推定那個穿粉衣喂雞的小姑娘為劉媒婆。父親說,小姑娘是《拾玉鐲》里的孫玉嬌,劉媒婆是那個臉上有黑痣、穿肥短衫的。穿肥短衫的是個又丑又老的婆兒,扯著公鴨嗓,擠眉弄眼,很不中看。我很生氣,敢情憧憬了許久的劉媒婆竟是這般嘴臉,當場我眼里便含了淚。第二折是《捉放曹》,一個戴黑胡子的男人出場,唱出我熟悉的“聽他言嚇得我心驚膽怕”,我才知道這就是父親喜歡的譚富英,數日來我效仿的竟不是什么美娘子,而是這么個半大老頭子,窩窩囊囊地追著個大白臉,該睡覺的時候不睡覺,一個人站在那里傻唱……現實與想象的錯位對我是個沉重的打擊,一種失望的悲哀終于使我失卻了看下去的愿望。我將身子縮進座位,蓋著大衣,在“背轉身自埋怨我自己做差”的慢板中昏昏睡去……
按說我的“戲劇生涯”到此該打住,孰料一個出乎意外的轉機,將我對京劇的熱愛推向了新的高度。還是那天晚上,一陣緊鑼密鼓將我催醒,直起身見臺上一個著白甲英俊男子正平地躍起,橫身懸空又旋轉落地,游龍似的灑脫,比穆桂英更有吸引力。我馬上問這是誰。父親說那是《長坂坡》里的趙云,獨闖重圍,單騎救主,是個了不得的英雄。我說我就當趙云了,再不更改。父親說你怎么能當趙云?武生可是不好演的。我看戲回來問遍兄長,果然無一人會演趙云,都說沒那功夫。我很瞧不起他們,決定自己練,遂脫了小褂,掂來根扎槍,嘴里給自己打著鼓點兒,圍著院里的金魚缸跑開了圓場。不知是誰按下了快門,給這個家庭留下了一張小丫頭光著膀子耍扎槍的照片。二十多年后,我領著未婚夫進門,便有好事者將此照片拿給他看,倒把他弄得很不好意思。
我八九歲時,中國戲曲學校招生,我決計去報名。那時父親已去世,我便與母親商量,她不答應,我一氣之下靠在墻上拿大頂抗議,聲稱不答應就決不下來。母親不睬我,也不讓大家睬我,人們從我身邊過來過去,任我頭朝下用胳膊支撐著身體,竟沒有一個肯為我說句話的。我下不來臺,開始尋事,喊著七哥的小名開罵。七哥過來,揪著我的兩條腿把我摔在磚地上,使我一顆門牙脫落。我號啕不止,扯住老七讓賠牙。母親說我們不懂事,她一個寡婦拉扯我們已經很不容易,我們卻還要這樣讓她為難,說著掉下了眼淚。七哥在母親的淚水中認了錯,我也在母親的淚水中絕了唱戲的念頭。
“文革”時都唱樣板戲,我也進了文藝宣傳隊,人們贊賞我這一口脆亮京白,就讓我演阿慶嫂。有小時的戲曲功底,我演阿慶嫂也沒費多大力氣,那大段的二黃慢板“風聲緊雨意濃天低云暗”唱下來也很自如,自我感覺頗為不錯。我給兄長們寫信,告知演阿慶嫂的事,以期得到祝賀,然而卻如同當年靠在墻上拿大頂一樣,沒得到一個人的回應。演出在即,隊長找我談話,說讓我演沙奶奶,將阿慶嫂角色交一王姓女子。王姓女子系廣西人,說話帶有明顯的嘶嘶腔,而且臺形也略顯粗短,與阿慶嫂形象相差甚遠。我談了自己的看法,隊長似無商量余地,我則只好由青衣改唱老旦。臨上場時,隊長又讓我改演革命群眾,即初場迎接傷病員,末場迎接新四軍……后來,當得知這一串的更改是因為我的家庭出身和社會關系時,我便離開了宣傳隊,自此再不唱戲,連口也懶得張了。緊接著是一場大病,嗓音被徹底改變,由此唱戲的心終究是冷了。轉眼年已不惑,一切也都看得開了。現今五彩繽紛的舞臺和電視屏幕較幾十年前豐富多了。我還是愛看戲,愛看譚富英、梅蘭芳后代和傳人們演的戲,從那些藝術家的精湛表演中,體味到中國古老民族文化的深厚底蘊,體味到昔日無數個甜酸苦澀的夢。
前不久,有人說我長得與某歷史人物相像,想邀我去演電視劇。我照例寫信給諸兄長,征求意見,哥哥們的回信如出一轍,均持反對態度。我亦就此罷休。
我的家庭使我認識了戲,愛上了戲,卻又阻礙了我與它的親近,有時把我推入很尷尬的境地。我得出結論:此生與戲無緣。
(大浪淘沙摘自西安出版社《頤和園的寂寞:葉廣芩散文選》一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