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

盡管孔子缺點難免,言行不一,經常疏忽大意,但他不失為一位富有魅力的人物。其魅力在于他具有強烈的人情味和幽默感。《論語》中記載的許多格言,只有當作孔子與其親近弟子之間輕松幽默的談話來讀,才能得到正確的理解。
有一次,孔子與他的弟子在鄭走散。有人看見孔子站在東門,便告訴子貢:“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他們重逢后,子貢把那人說的話告訴了孔子,孔子說:“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我相信這就是真實的孔子,他強掙扎,時而得意,時而沮喪,但總是保持自身的魅力和良好的幽默感,也不惜自我嘲弄。這是真實的孔子,他并不是一些儒家學者和西方漢學家欲使我們相信的那種圣潔完美、無可指摘的人物。
實際上,人們只有通過孔子的幽默感才能真正鑒賞他的人格美。他的幽默不是莊子式的睿智和譏諷,而是和藹可親、聽天由命的,這更具典型的中國特色。孔子的人格美經常不為批評家所注意,要感知他身上的巨大吸引力和真正可愛處,唯有與他朝夕相處,形影相伴,就像他的門徒與他那樣親密無間。在我看來,孔子的偉大不在于他是社會公德的光輝典范,也不在于他是中年初出茅廬便殺少正卯的激進改革家,而在于他是中年老成的孔夫子。他在政治上失敗后,潛心從事學問研究。
《史記》記錄他一生中這段時期的事跡,其動人心魄的力量,可與《新約》寫客西馬尼園的一段相媲美,不同的是前者以幽默的情調結尾,因為孔子總是敢于嘲笑自己。那時,孔子周游列國,想找到信任他的統治者,讓他掌權,結果四處碰壁,飽受羞辱。他兩度被捕,還曾與弟子挨過七天餓,因為他像瘋狂的預言家一樣游說各國,而得到的卻是輕蔑、嘲笑和閉門羹。他憤然離開齊國,連半小時就能夠做熟的午飯也等不及吃,僅帶上從鍋里舀起的濕米就走了。在衛國,他屈辱地坐在車上,跟隨衛靈公夫人的車子招搖過市,他只得自我解嘲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他論說仁義時,衛靈公仰頭看著凌云展翅的大雁,于是他涉黃河往見趙簡子,卻又遭間阻。他在黃河邊嘆道:“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因此離開衛,又回到衛。再離衛后,他接連去了陳、蔡、葉諸國,跟隨的是幾個忠誠的弟子,他們猶如一群流離失所的人。這時弟子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和些微的懊悔,但據說孔子仍舊“講誦弦歌不衰”。
孔子在雨中歌唱,誰能不為雨中高歌者所感動?他在那里,帶著弟子四處漂泊,無計可施,無路可走,他們像一群難以言狀的叫花子或流浪漢,但他仍會開開玩笑,沒有憤怒的情緒。我不明白,中國畫家為什么不繪出一幅最能表現孔子其人的荒野圖?
(曉曉竹摘,張伯濤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