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林
江蘇省南京市某公司女職員杜婧,因生育障礙通過輔助生殖技術懷了孕,為了順利產下試管嬰兒,杜婧口頭向上司請了“保胎假”。孰料卻被停發了數月工資。于是,杜婧炒了單位的“魷魚”,并追討欠薪和經濟補償金。我國法律并沒有對輔助生殖的懷孕女工有特別保護的規定,杜婧請“保胎假”是否違反公司內部管理要求呢?2019年11月20日,經南京市兩級法院審理,該案終于塵埃落定。
2013年5月,杜婧應聘到南京市大輝財務公司,公司規模很小,連老板在內僅僅12人,杜婧擔任內勤兼代賬會計。等過了試用期,公司與杜婧簽訂了書面勞動合同,暫定了一年期限,即從2013年8月1日至2014年7月31日,固定底薪1500元,另加績效提成。合同中未約定競業限制的范圍、區域和期限。一年過后,雙方雖然沒有再續簽合同,但杜婧繼續在單位做內勤兼代賬會計,杜婧提出了加薪要求,老板文達表示,將對業務提成比例給予適當上調,杜婧未表示異議。
杜婧入職時已經結婚,卻遲遲沒有懷孕。2014年下半年,禁不住公婆再三“催孕”,杜婧和丈夫萬勇去醫院檢查,經診斷,萬勇符合生育條件,在對杜婧進行子宮造影時,發現了不明原因的卵巢異常,分析認為是內分泌失調引發的癥狀。
杜婧又去專治不孕不育的醫院問診,醫生告訴她,好好調理,問題不大。對杜婧施行了雌激素替代療法。于是,她定期去打點滴,向體內注射藥劑,補充雌激素。此外,杜婧的母親還四處尋找民間偏方,讓女兒捏著鼻子喝了苦澀的中草藥湯。孰料,經過長達兩年的治療,仍沒有受孕。望著公婆期盼的眼神,杜婧內心充滿了焦慮和不安。萬勇百般安慰,提議說:“現在醫學這么發達,也可以通過試管嬰兒生孩子啊!”杜婧無奈地點了點頭。
杜婧比較忌諱讓外人知道做試管嬰兒的事情。2017年6月起,她每逢雙休日,都要去醫院做檢查和促排卵。兩個月后,醫生認為卵泡監測達到了標準,對她進行了穿刺取卵,由于穿刺對母體有一定的損傷,醫囑建議她在家休息一段時間,杜婧考慮到單位人少,一個蘿卜一個坑,堅持去上班。
經過層層闖關,杜婧與萬勇有了6枚高質量胚胎,放在液氮罐中冷凍保存,按照醫生的安排,2017年12月,醫院首次對杜婧進行胚胎移植手術,著床卻宣告失敗。杜婧得知結果當場淚崩。醫生告知杜婧不要氣餒,她受孕的條件已基本充分,只需要再調養一段時間就可以了,為了提高備孕的成功率,她吃了一些促排卵的藥物。
經過兩個月的調理,杜婧的各項檢查完全合格,一周后,杜婧再次到專科醫院接受胚胎移植,這一次的手術很成功,胚胎順利著床。聽聞喜訊,萬勇的媽媽趕過來說:“生孩子是當務之急,不要再上班了。”杜婧認為在家休息為時尚早,沒有同意。
2018年4月17日,萬勇陪妻子出門散步,杜婧突然一陣陣腹痛,兩人立即前往專科醫院,經檢查杜婧出現先兆流產等癥狀,當天晚上住院治療,直到5月3日出院。在此期間,萬勇到妻子所在單位向負責人文達口頭請病假,但并沒有告知妻子系先兆流產,文達咂咂嘴表示不滿:“她的一攤子事咋辦啊。”次月初發工資時,公司只給了杜婧病假期間的生活費1200元。

杜婧出了醫院后,本就為要不要繼續上班而糾結,當她拿到病假生活費時,不由憤憤不平,認為公司老板待她太刻薄,索性聽從萬母的勸告,打算休“保胎”假。
大輝公司的員工就這么幾個人,沒有建立考勤打卡制度,員工請假通常口頭向老板說一聲就行了,于是,杜婧打電話告知文達老板,她有孕在身,需要請假保胎。文達“呵呵”了一聲,不無譏諷地說:“你干的又不是體力活,請什么‘保胎假啊?”他要求杜婧出具醫院的病假證明。幾天后,杜婧讓丈夫萬勇向老板文達遞交了相關的診療記錄,文達當即表示:“我要的是醫院出具的病假條,這不頂用啊!”萬勇未置可否,轉身離開。此后杜婧和萬勇都沒有再與大輝公司聯系。
2018年7月起,因杜婧遲遲沒有坐班,大輝公司停發了她的病假工資,但繼續為她繳納社會保險費。
當年年底,杜婧在婦幼保健醫院順利產下一子。不久,公司給杜婧發放了生育津貼13780元、營養費1595元。對杜婧在家保胎待產期間的工資問題只字未提。
2019年5月8日,杜婧通過電子郵件向大輝公司發送《告知函》,以公司拖欠工資、未正常簽訂勞動合同、未支付加班工資等為由要求與解除雙方的勞動關系,并要求支付欠薪和經濟補償金。5天后,公司發出書面回函,同意與杜婧解除勞動關系,但認為杜婧已于2018年7月起沒有履行請假手續,自動離職,故公司不存在拖欠工資的行為,更無須支付經濟補償金。
幾經溝通無果,2019年5月13日,杜婧向南京市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了勞動仲裁,要求大輝公司支付違法解除勞動合同經濟賠償金44867元;支付2013年4月17日至2018年6月30日期間的延時加班工資16200元;2013年4月17日至2018年6月30日期間的法定節假日和休息日加班工資39000元;2018年4月至6月工資差額及賠償金16200元;2018年7月至2018年11月期間拖欠的工資及賠償金39000元等共計16萬余元。
2019年6月29日,經仲裁裁決,裁決大輝公司向杜婧支付解除勞動合同經濟補償金24303元及杜婧保胎休息期間的工資差額936元,合計25239.24元,不支持杜婧的其他仲裁請求。
大輝公司不服仲裁裁決,起訴到法院。要求撤銷勞動仲裁裁決書。
法庭上,大輝公司訴稱:杜婧自2018年3月底以其試管嬰兒保胎為由不再到公司上班。公司出于人性化考慮,要求杜婧在休息后補交病假條。王麗在休假滿3個月后,拒不提供病假條,也不到公司上班。公司仍按照每月1200元的病假工資標準支付了2018年4月至6月期間的工資,并為杜婧繳納社會保險至2019年4月,無拖欠其病假待遇的故意。杜婧主動提出解除雙方的勞動關系,其經濟補償金不應得到仲裁支持。杜婧提出的加班工資問題,既沒有事實依據,也早已超過勞動爭議仲裁時效一年的規定。開庭期間,大輝公司自認單位沒有建立考勤、紀律的規章制度。
針對公司的起訴意見,杜婧答辯說:表面上看是自己主動辭職,實際卻是“花式”辭退員工,目的是不支付經濟補償金。2018年7月,其丈夫萬勇到公司商議后續工作安排事宜,公司負責人文達未能給予明確答復,并將杜婧原先負責的客戶分配給其他同事,形成杜婧事無事可做的局面。另外,自入職以來,每年的1月、4月、7月、10月因季度報稅,杜婧都要加班,其中既有工作日加班也有周末加班,公司從未發放過加班工資。正因為公司存在這些違反勞動合同法的行為,杜婧有權解除勞動關系,并要求公司支付包括加班工資在內的拖欠工資及經濟補償金。
幾乎在法院審理不服仲裁裁決案件的同時,又一起訴訟也開始啟動,大輝公司主張杜婧違反競業禁止的規定,擅自利用公司資源為別的公司代賬,應支付辦公設備和耗材使用費,退回三個月的病假工資,退回公司代為繳納的社會保險費等共計4萬余元。
大輝公司訴稱,2018年3月,杜婧以保胎為由提出要休息,但是未提交任何假條和醫院出具的手續。直到2019年4月提出離職都未到公司上班。此外,杜婧在工作期間還從事與單位相同業務,私自代賬,侵占公司憑證及封面封底。大輝公司自杜婧入職之日起,一直承擔所有的社會保險費用。尤其2018年4月至2019年4月,杜婧未提供任何勞動,公司卻承擔了所有社會保險費。杜婧的行為明顯侵占了公司利益。
針對大輝公司的該起訴訟,杜婧當庭反駁說,她是財務專業人士,其親屬開辦了兩家公司,有時會將財務資料及報稅記錄打印出來,請杜婧幫忙看一下,根本不存在侵占公司憑證。大輝公司認為杜婧長期侵占公司憑證及封面封底,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杜婧在工作期間,如果確未完成本職業務,大輝公司完全有正當理由扣減其工資,何必要等到解除勞動關系后才多此一舉呢?
關于杜婧的經濟補償金和公司欠薪問題,法院審理認為,根據《江蘇省工資支付條例》第二十七條的規定,勞動者患病或非因公負傷停止勞動,且在國家規定醫療期內的,用人單位應當向勞動者支付病假工資,病假工資不得低于當地最低工資標準的百分之八十。大輝公司認為杜婧并未履行休病假的請假手續,故不應享受病假工資待遇。因大輝公司自認其公司無關于勞動考勤、勞動紀律的規章制度,故在判斷杜婧是否請了病假一事應從公司的通常做法和一般合理性的角度和標準來衡量。作為一家只有數名員工的小型企業,大輝公司的勞動紀律一貫寬松,沒有明確的請銷假制度以供參照執行。且杜婧通過人工輔助生殖的手段受孕,存在客觀特殊情況,大輝公司應依法發放病假工資。大輝公司發放的病假工資低于法定標準,應予補足,即2018年4月至6月期間,應向杜婧補足南京市最低工資標準的百分之八十與已發放工資每月1200元之間的差額,共計936元。
大輝公司是否應向杜婧支付2018年7月至11月的工資?根據《江蘇省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定》的相關規定,孕期女職工經與用人單位協商一致的可以在孕期休息,休息期間的工資由雙方協商確定。因杜婧在休病假期間,兆銀公司未足額支付其病假工資,并在其已休病假的情況下拒絕認可其請假手續,致使雙方產生糾紛,大輝公司應對此承擔責任。但杜婧作為勞動者,在沒有法定事由的情況下,病假期滿后沒有再到公司工作,連基本的出勤都沒有,也不符合一般常理。綜合考慮糾紛產生的原因,大輝公司為杜婧持續繳納社會保險以及杜婧未提供勞動的實際情況,對杜婧提出的2018年7月至11月的工資請求,不予支持。杜婧主張2013年4月7日至2018年6月30日期間的加班工資問題,已超過勞動爭議申請仲裁的時效期間為一年,也不予支持。
因大輝公司確實存在未及時足額支付勞動報酬的情形,根據法律規定,勞動者可以解除勞動合同,用人單位應當向勞動者支付經濟補償金。
2019年8月19日,一審法院作出判決:大輝公司支付杜婧解除勞動合同經濟補償金26296.34元、工資936元,合27232.34元。
8月30日,對于杜婧追索錢款和經濟補償金一案,一審法院針對大輝公司主張杜婧違反競業禁止規定,退回三個月病假工資和代為繳納的社會保險費案作出判決。
法院審理認為,杜婧作為勞動者,在大輝公司工作期間,應當按照勞動合同的約定,全面履行自己的義務。根據杜婧留在大輝公司的其他單位財務資料來看,可以認定杜婧應當存在利用工作時間為其他單位從事相關財務服務的行為。杜婧的該行為違反了勞動合同約定,其必然會給用人單位造成一定的經濟損失。因杜婧遺留在兆銀公司材料的有限性,無法完全確定王麗所提供財務服務的范圍。根據遺留的現有財務資料、公司數量、服務費標準等因素,酌定杜婧賠償大輝公司經濟損失300元。
杜婧是否應返還三個月的病假工資?法院認為,用人單位應當按照勞動合同約定和國家規定,向勞動者及時足額支付勞動報酬。大輝公司提交的現有證據,尚不足以證明王杜婧完成相應工作內容,且大輝公司的工資支付時間是次月,如果杜婧確存在未完成工作,應當在發放工資時及時核算,不應當出現多支付工資的情形,故法院不予支持。
杜婧是否需賠償或退回社會保險費?法院審理認為,用人單位和個人依法繳納社會保險費,根據相關規定,部分社會保險費應由用人單位和個人共同繳納。本案中,自2018年4月起至2019年4月止,雙方的勞動關系仍在存續期間,尚未解除,用人單位應當依法為勞動者繳納社會保險費,故用人單位無權要求勞動者賠償社會保險費。法律雖然規定部分社會保險費應當由用人單位和個人共同繳納,但法律并不禁止用人單位自愿承擔應當由勞動者個人繳納的部分社會保險費。大輝公司一直實際承擔勞動者個人應繳納部分的社會保險費,該行為系公司的自愿行為,無權要求勞動者返還或者賠償。
法院判決杜婧賠償大輝公司經濟損失300元,駁回其他訴訟請求。
大輝公司不服經濟補償金的一審判決提出了上訴。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大輝公司雖主張杜婧未按規定提交病假證明,但其公司并沒有規定員工病休時必須要提交病假證明,在杜婧已經口頭請假,且大輝公司在明知杜婧系特殊受孕并生育的情形下,要求杜婧再提供病假證明過于嚴苛。
另外,我國的勞動法律法規對輔助技術懷孕的女職工,還沒有做出特殊保護的規定。但通過人工輔助生殖技術受孕,在準備階段、手術移植胚胎、觀察受孕情況的受孕前期,必然需要較長時間的休息,這既符合一般的醫療要求,也與一般社會大眾對孕前期婦女需要格外觀察身體狀況的認知相吻合。大輝公司既知曉杜婧備孕、受孕的客觀特殊情況,也按照杜婧休病假對其發放過三個月的病假工資,在杜婧的丈夫萬勇提交了相應的診療記錄后,應視為已完成了相應的請假手續,大輝公司應依法向杜婧發放病假工資。
2019年11月20日,南京市中級法院終審落槌定音,大輝公司支付經濟補償金等27232.34元。(文中涉案人員、公司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