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作為我國第一部手工藝技術匯編,《考工記》是一部記錄古代科學技術與手工藝的重要作品,其中蘊含著豐富的工藝學和器物思想。《考工記》中記錄了樸素的工藝技巧,分析東周“百工居肆”時期物質文化生產生活中所體現的“中和之美”,而“中和之美”對于“百家爭鳴”這上層建筑的哲學抽象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考工記;中和之美;百工居肆;順應、運動;正確
作為我國第一部手工藝技術匯編,《考工記》是一部記錄古代科學技術與手工藝的重要作品,其中蘊含著豐富的工藝學和器物思想。有學者這樣評價說,這部著作對中國文化的意義“超出了純工藝美學器物設計的范圍,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了哲學文化的品味”[1],體現了科學和人文精神的完美融合。
《考工記》的作者佚名,成書年代也未有明確定論,曾有許多說法①,本文采取學者聞人軍的說法,大約成書于戰國時期且在當時已經流傳開來。在整個物質文明發展過程中,《考工記》上承我國古代奴隸社會青銅文化,下開封建時代手工業技術,是記錄我國物質生產技術發展的重要見證。而經過秦滅六國以及而后的焚書之劫,《考工記》一度散佚,直至西漢時期才躋身經書之列。
考工考工,考察百工。本書《總敘》開篇首先就對“百工”下了明確的功能性定義:“審曲面勢,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百工。”[2]1審查五材曲直方向形勢,是對器物總體設計的構思;整理抉擇金、木、水、火、土這“五材”,是要選擇最為合適的材料再進行創作;最后則是對所制器物進行分辨和評定。承擔上述工作的即為“百工”:“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②
在《考工記》誕生并流行的時期,精神文化領域出現了“百家爭鳴”的現象,與物質生產方面的“百工居肆”交相輝映。本文聚焦于《考工記》中呈現的各種手工藝,通過考察“百工”制物遵循的原則,以“中和之美”為中心,分析《考工記》中呈現的在器物生產過程中的“中和之美”。這種“美”也是一種較為樸素的器物智慧,這與同時期出現的“百家爭鳴”的精神繁榮也有緊密的聯系。
要分析《考工記》中的“中和之美”,首先要對“中和之美”這個范疇進行梳理,再將兩者結合,分析出《考工記》獨具特色的“中和之美”。有學者稱“中和之美”為我國古代藝術追求的最高境界。一般認為的“中和之美”指內部和諧、溫柔敦厚的藝術風格,例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解》)以及“發乎情,止乎禮義”(《詩大序》),以儒家的中庸之道作為其哲學基礎。學者張國慶認為,在中國思想史上并不存在一種統一的“儒家的中庸之道”,因為中庸的內涵在不同的表述中存在實質性的落差[3]。本文分析的“中和之美”即采取張國慶“以《樂記》為代表的中和之美”的說法,因為這種“中和之美”比上述的特定藝術風格的內涵更為廣闊和包容,而《考工記》這部作品本身并非單純的文學藝術作品。所以,分析《考工記》以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藝術和諧觀加以分析和考察更為合理。
一、天時與人和:強調順應
順應天時與人的主觀能動性的配合是“和”原則的重要體現。“和”強調普遍的和諧,統一體內各種不同以至相反的因素相互對立、斗爭乃至轉化、平衡最終達到和諧的狀態。“天時”和“人和”正是這樣一對對立聯結的雙方。在《考工記》開篇即有:“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2]4順應天時、適應地氣、材料上佳、工藝精巧,這四個條件加起來,才可以得到精良的器物,這是中國古代技術傳統中的一個深刻造物原則或價值標準。“天時”“地氣”包括地理、地質、生態環境等多種客觀因素,是來自大自然客觀因素的制約。文中舉的例子“橘逾淮而北為枳”就是受到了地氣的影響。“天有時以生,有時以殺;草木有時以生,有時以死;石有時以泐,水有時以凝,有時以澤;此天時也。”[2]4天有時助萬物生長,有時使萬物凋零,這些都是“天時”,這里清楚地表明了對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規律的認識。而“材美”“工巧”則是來自主體方面主觀因素的作用,這兩方面因素的決定性直接體現在器物制作過程中。“材美”指要從自然界中取材,取得當適合的材料;“工巧”則是對人的創造性的肯定。“合此四者”說明人在發揮主觀能動性的時候不能不順應天時,否則無法達到器物制作的最高水準,“天時”和“人和”相互關聯,共同制約著器物的生產。
伐取和使用木材也需要按照陰陽的大自然之理。“反斬榖之道,必矩其陰陽。陽也者,稹理而堅;陰也者,疏理而柔。是故以火養其陰,而齊諸其陽,則榖雖敝不。”[2]21木材向陽的部分,文理致密而堅實;木材背陰的部分,文理疏松而柔弱,所以在使用的時候,要用火烘烤背陰的部分,使其與向陽的部分性能一致才能夠制作出良榖。這里涉及到的則是材料與用途的和合,在判斷使用材料時要對其性質和性能進行考察,順其性而用之才能發揮材料的最大效用。《輪人》中“輪人為輪。斬三材必以其時。三材既具,巧者和之”[2]17也是一樣的道理,“三材”指的是做轂、輻、牙三者的材料,三種工作狀態不同、用材各異,砍伐取材都應該順應天時,三種材料都具備之后,再用精巧的工藝進行加工。這個思想在《弓人》篇中也有類似的闡述:“弓人為弓。取六材必以其時,六材既聚,巧者和之。”[2]134制作弓的六種材料也必須在合適的時機去取才會足夠得當。
由此看來,“和”在《考工記》中更強調“順”之順應的內涵。選取制作器物的材料需要順應天時地理環境,將材料放到最適合它的位置,需要順應材料的性質以發揮最大的效用,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發揮首先就被天時所制約。只有以“順應”為先才能夠避免天與人的沖撞,才能夠達到最大程度的“和合”。再如《匠人》篇中說:“凡天下之地勢,兩山之間,必有川焉;大川之上,必有涂焉。凡溝逆地阞,謂之不行。水屬不理孫,謂之不行。”[2]120考察天下的地勢,兩山之間必定有川,大川之旁必定有路,所以建造溝渠不得違逆地的脈理,否則水無法暢流,也就無法為人類所用。
二、配合與妥協:強調運動
而由上述分析,我們還可以看到“和”的另外一個側重點,即“運動”。中國美學強調的“和”并非永恒的靜止,而是一種動態的和諧,表現于對立雙方在互相作用中所達到的協調。《周易》中所言“言天下之至動,而不可亂也”[4]706正是在永恒的變化和運動中始終保持著自身的平衡與和諧,這就有賴于整體內部的各個要素之間的配合與協調。在整個大宇宙中,天時變化無常,人就要順應天時,取材得當,發揮主觀能動性,達成天與人的和諧統一。由此可見,“和”不是凝固不變的、僵死無生命的靜止,而是激蕩著生生不已的動態平衡。“沒有運動就沒有和諧,沒有和諧不會有美。”[5]
《辀人》③篇中說,辀要彎曲適度而沒有斷紋,順木理而無裂紋,需要配合人馬進退自如。這里強調的是車與駕馬之人的配合:“辀欲弧而無折,經而無絕,進則與馬謀,退則與人謀。”[2]34人與馬的相互配合是一個微觀的運動變化過程,平衡的達成有賴于兩者之間的相互配合,然而由于人和馬都并非固定不變的因素,因為他們的和諧也處于對立雙方不斷磨合妥協的狀態之中(如圖1)。
在《輪人》篇中則提到了器物之間的有效配合。“凡為輪,行澤者欲杼,行山者欲侔。杼以行澤,則是刀以割涂也,是故涂不附。侔以行山,則是摶以行石也,是故論雖敝不于鑿。”[2]23制作車輪的時候強調車輪和地面的配合,根據地面情況的不同,車輪具有不同的性質:行駛于澤地的,車輪的邊緣要削薄;行駛于山地的,牙厚上下要相等。輪緣削薄了,在澤地中行駛,就像刀子割泥一樣,所以泥就不會粘附。輪子牙厚上下相等,行駛于山地,因圓厚的輪牙滾在山石上,這樣的話雖然輪子用得破舊了,也不會影響車輪的使用(如圖2)。此則放到上文“順應”也十分在理。這里要說的是,雖然地面和車輪都并非第一個例子中人、馬此類活動的生物,但是其中體現了器物的運動和變化思想。
三、適度的原則:強調正確性的標準
“中和”所說的“中”,字面理解就是指一個位置的確定,在這個位置能夠達到彼此平衡的最佳狀態。但是同樣需要強調的是,這個位置不是固定靜止的,而是處于不斷變化的。
《辀人》篇中說:“……是故辀欲頎典。辀深則折,淺則負。辀注則利,準則久,和則安。”[2]34此處“注”是指良辀所具備的不深不淺而適中的弧曲。辀要堅韌的話,弧曲需要適度,如果辀的彎曲過分,容易折斷;彎曲不足,車體必上仰。只有當辀具備了不深不淺適中的弧度時,車駕才能夠行駛利落。曲直相互協調,才能夠達到一個比較平穩的狀態。這個“不深不淺適中的弧度”就是“中”所追求的狀態。
不僅如此,此處的“中”更是強調了正確性的原則,只有依據此度才是正確的做法。而衡量“中”則需要有一個普遍標準,可稱之為“義”。如在《廬人》篇中,強調“凡兵無過三其身”[2]106,即兵器長度不能超過身長的三倍,“過三其身,弗能用也,而無已,又以害人”[2]106。如果超過這個限度,不但使用不便,不能用來殺敵,反而會害了自己。那么這個限度則超越了泛泛而談的“適度”中的“度”,而成為更加明確的具有正確性原則的、代表“中”的內涵的“義”。在《栗氏、段氏》篇中“其銘曰:‘時文思索,允臻其極。嘉量既成,以觀四國。永啟厥后,茲器維則”[2]55中出現的“量器”在筆者看來也是君主為民之生計、為國家統治所創制的規范和標準,而遵行此器、守為法則的也正是國家和社會的中的標準。
當然,不同事物或事物的不同方面的“中”的具體標準是不同的,并非所有的標準都能夠以明確的形式表現出來,更多時候是以模糊的說辭強調“過猶則不及”。《鳧氏》篇中言:“鐘已厚則石頭,已薄則播,侈則柞,弇則郁,長甬則震。”[2]49-50編鐘的制作,如果鐘壁過厚,則猶如擊石,聲音不易發出;如果鐘壁太薄,眾生響而散播;鐘口過大,那么聲音太過喧嘩;鐘口太小,聲音就會抑郁不揚。所以,鐘壁不厚不薄、鐘口不大不小最為適合。
所以“中”是一個正確點,而達到“中”之后,兩邊最佳的關系形態就是“和”,于是“中”與“和”難分難解、渾然為一。但是兩端的絕對均等并不是“中和”所追求的,而是反對一方完全離開另一方而發展到不恰當的地方,主張以一方作為另一方的對立和補充,從而使雙方始終不超過正確的極限。如《鮑人》篇中所說:“信之而直,則取材正也;信之而枉,則是一方緩、一方急也。若茍一方緩、一方急,則及其用之頁,必自其急者先裂。”[2]63就是說,加工皮革的工匠在制作時要注意皮革兩邊的力道均衡,把皮革拉伸開來要平直,如果伸展開來歪斜而不平直,必定是一邊太松、一邊太緊。如果一邊太松、一邊太緊,那么到了使用的時候,一定會從繃得太緊的地方先發生斷裂。雙方力量不平衡,“中”的原則沒有達到,那么“和”的效果也難以維持,雙方的長久發展都不可能得到保證。
四、“百家爭鳴”與“百工居肆”
《考工記》中的“中和之美”是一種內涵豐富的辨證美學思想,是從整個宇宙的平衡出發來思考工藝技巧的“大美”,“順應天時”是工藝技巧發揮效用的前提條件。“運動變化”是天人之間相互配合的內在要求,而“中”代表的“正確性”則是達成最終和諧效果的保證與必要條件。《考工記》中的“中和之美”從極為樸素的物質生產過程中體現出來,頗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品質。
而我們所熟知的春秋戰國時期,精神文化生產方面出現了“百家爭鳴”,這與物質文化生產方面呈現的“百工居肆”景象緊密相關。《周易》將其概括為“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4]726(《系辭上傳》)。“形而上者謂之道”的理論成果是諸子百家的思想,而“形而下者謂之器”的理論成果則指《考工記》中蘊含的器物思想。“制器”更是被列為四大“圣人之道”之一:“《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4]715-716(《系辭上傳》)。
諸子百家的學說中許多都是源于對“百工居肆”器物生產實踐的觀察、總結進而進行的哲學抽象,百家的“道”需要建立在百工的“器”的實踐基礎上。工藝技術與設計技術向前發展離不開理論建設,“百工”們對其所作進行了理論總結,形成《考工記》。“道”與“器”構成中華文明的兩大文化傳統,兩者相輔相成,交相輝映。
注釋:
①郭沫若先生的“春秋末年成書說”曾在海內外產生過較大的影響;但不少領域的專家學者認為它是戰國時期的著作。學者聞人軍認為“《考工記》的內容絕大部分是戰國初年所作”,有些材料屬于春秋早期或更早,編者間或引用周制遺文;在流傳過程中,已有所增益或修訂。上述來自:聞人軍譯注.考工記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前言3.
②見:聞人軍.考工記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另,“工”是指周代主管營建制造的職官名,也可以指稱各種工匠。《考工記》中分述當時官營手工業和家庭小手工業的主要工種:“攻木之工”七(輪、輿、弓、廬、匠、車、梓);“攻金之工”六(筑、冶、鳧、栗、段、桃);“攻皮之工”五(函、鮑、、韋、裘);“設色之工”五(畫、繢、鐘、筐、);“刮摩之工”五(玉、楖、雕、矢、磬);“搏埴之工”二(陶、旊)。凡三十工。
③曲轅稱辀,即車轅。牛車稱轅,馬車稱辀。
參考文獻:
[1]森文.《考工記》工藝美學思想探析[J].云南藝術學院學報,2011(2):58-62.
[2]聞人軍.考工記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張國慶.論中和之美[J]. 文藝研究,1988(3):18-29.
[4]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5]劉剛紀,李澤厚.中國美學史(第一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297.
作者簡介:晏嘉歡,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2018級文藝學碩士研究生。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