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董勇。1968年生于浙江杭州,1986年畢業(yè)于中國戲曲學院,因在《黑洞》《重案六組》《絕對控制》等劇中多次飾演警察角色,被稱為“警察專業(yè)戶”。2014年,在《北平無戰(zhàn)事》中飾演國民黨少將曾可達,2016年在《彭德懷元帥》中飾演彭德懷。2020年,在《三叉戟》中與陳建斌、郝平合作,演繹一位即將退休的老警察。
電視劇《三叉戟》里有一集,崔鐵軍(陳建斌飾)、徐國柱(董勇飾)和潘江海(郝平飾)一起去南方辦案,在小巷里和犯罪嫌疑人展開一場追捕大戲。
20年前,他們號稱“三叉戟”,聲名遠揚——經(jīng)偵警察崔鐵軍,外號“大背頭”,機敏腹黑,為破案無所不用其極;刑警徐國柱,外號“大棍子”,暴脾氣、認死理,各路江湖人馬無不對他恭恭敬敬、服服帖帖;預審員潘江海,外號“大噴子”,圓滑務實,一張嘴下沒有零口供的案子。
如今在小巷里,他們連呼哧帶喘地追。最后,“大背頭”一記保溫杯直擊罪犯后腦勺,接著仨人疊羅漢,將其壓在身下,一邊笑、一邊感嘆:“仨人抓一個,這么難抓!”
年輕同事們趕來,看著故作云淡風輕狀的“老三位”,一臉驚奇——那個被銬在樹上、目光渙散的罪犯是全市散打冠軍,三四個小伙子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對手。仨人聽說后愣了一下,異口同聲:“嗐,小菜一碟!”
拍這段戲時,董勇51歲,除了一個跳得特別高的鏡頭用了替身,都是自己上。那種氣喘吁吁、力不從心,都是真實的生理反應,“不用演,我自己就是這個年紀”。董勇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拍最后一場戲時,正是北京最冷的時節(jié),他打了兩天,到第三天實在打不動了,和導演說:“快點結(jié)束,讓我死吧!”
自2001年在電視劇《黑洞》中演了刑警副隊長王明,這些年來,董勇演過各種警察,從小警員到隊長、局長,直至《三叉戟》中,演一個即將退休的老警察。
這三位加起來超過150歲的大叔,在流量小生、小花霸屏的甜寵劇,洋氣、燒腦的懸疑劇,眾多大IP、大資金加持的國產(chǎn)劇混戰(zhàn)中,上演了一出“中老年熱血番”,收視、口碑兩開花。
正所謂:你大爺還是你大爺。
《三叉戟》原著作者呂錚是一位“80后”北京警察。2014年,他和一位天津的老警察聊天。老警察說,你知道天津刑警什么樣?個個兒大背頭,油光锃亮,穿立領風衣,大老板似的。
呂錚好奇:這些大背頭現(xiàn)在什么樣了?老警察說:嘛大背頭呀,現(xiàn)在頭發(fā)都不剩幾根兒了。
《三叉戟》的種子就此埋下。斗轉(zhuǎn)星移,年華老去,一個即將離開公安隊伍的老警察,還能做什么?
在劇中,當年三頭六臂、一身能耐的“三叉戟”,一登場就陷入“廉頗老矣”的境地。“大背頭”在警保處搞后勤,干著維修暖氣、配發(fā)警械的閑差;“大棍子”成了一名普通巡警,成天風吹日曬、雪打雨淋,好不容易出趟警,不是兩口子吵架就是醉鬼鬧事兒;“大噴子”長期泡病號,忙著在電視臺錄節(jié)目、掙外快。中年人的那些毛病,他們也是一個不落:血壓高,前列腺不好,有痔瘡不能吃辣,吃完飯就想打盹……

在《三叉戟》中,董勇飾演“大棍子”徐國柱,與“大背頭”崔鐵軍(陳建斌飾)、“大噴子”潘江海(郝平飾)上演了一出“中老年熱血番”。
直到好兄弟夏春生(侯巖松飾)在執(zhí)行最后一次任務時不幸犧牲,“三叉戟”才重燃斗志,“老樹發(fā)新芽,枯樹開新花”,決定再度聯(lián)手,緝拿真兇,一連串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重大案件也由此慢慢展開。
董勇演“大棍子”,來自于他深入人心的警察形象,用導演劉海波的話說,“往那一站,就是浩然正氣”。
開機那天,劇組照了一張合影,照片上的董勇看著挺瘦,陳建斌站在旁邊,像他叔叔。他覺得這個狀態(tài)不太對。后來在拍攝中,因為腰壞了,他躺著休息了十多天,人胖了不少。有一次朋友聚會,他熬夜喝了酒,第二天眼泡腫著、肚子挺著,結(jié)果歪打正著,一下找到了“大棍子”的感覺,于是每晚就愉快地吃吃喝喝,也不把自己捯飭得那么精神,更像一個從警25年的老警察。
開拍前,董勇把如何進入人物想得清清楚楚。生活中,他是一個“有理必須掰扯”的人,不說憋得慌,但為了貼合“大棍子”的性格,他主動和導演說,可不可以再刪點兒臺詞,讓這個人不要說那么多話。劇中那些“金句”,很多也來自他的創(chuàng)造,比如他給“大棍子”編的那句口頭禪“去他個大腳趾豆的”,三分粗魯,三分幽默,四分率直可愛。再比如在老夏墓前,“大棍子”吐槽兩位老搭檔,來了一句“你要是那邊兒辦案緊張,就把他倆也帶走吧”——這也是董勇的臨場發(fā)揮。
在三人中,“大棍子”是與江湖糾結(jié)最深的人,手底下的線人遍布南城。這些人生活在警民接壤間、正邪交匯處,過去叱咤風云、一呼百應,如今或是混跡于樓堂館所的三教九流,或是被更年輕、兇暴的團伙奪走生意和性命。他們和“三叉戟”面臨同樣的暮年體驗,那個屬于他們的風云時代,已經(jīng)落下帷幕。
“每個人都有往上走的時候,走到山頂,也就該下山了?!倍抡f,“與其說我演的是一個警察,不如說我演的是每一個即將從人生舞臺‘退休的人,他們的無奈、無力,他們與年齡較勁、與命運抗爭?!?h3>從武行到北漂
《三叉戟》中濃厚的現(xiàn)實主義氣息,或許正源于此。
在劇中,“三叉戟”會在與小混混交手落敗后自我挖苦:“想當年,迎風尿三丈;看如今,臨風滋一鞋?!币矔谙丛≈行目吹叫⊥碌膹娊◇w格,感嘆“過去的八塊腹肌成了一坨”。他們會把嫌疑人跟丟,把癮君子追跳了樓,因為不懂電腦讓同事被毒販堵在屋里,面對局長的大發(fā)雷霆、政委的批評教育、年輕人的輕蔑嘲諷一次次打退堂鼓;也會用劍走偏鋒的餿主意、鬼點子、土辦法,一次次化險為夷、屢建奇功。就像他們開的那輛金杯老爺車,關鍵時刻掉鏈子,出師未捷“車”先死,但總能一路乘風破浪、披荊斬棘,送他們抵達犯罪現(xiàn)場。
這些年,刑偵元素的劇集在網(wǎng)劇市場迎來春天。從《白夜追兇》《余罪》到《破冰行動》《法醫(yī)秦明》,懸疑、暴力、奇案以及相對偶像化的人物設置,提升了審美觀感和話題噱頭,卻也揮散了“老派刑偵劇”的最后一縷氣息。
《三叉戟》中,“老三位”常會唱起《少年壯志不言愁》。這首歌是1987年上映的《便衣警察》的主題曲,董勇至今對胡亞捷飾演的男主角印象深刻,一個帥氣的警察,愛讀《普希金詩集》,帶著文藝青年的影子。
到了2000年,《重案六組》橫空出世。謝頂?shù)闹心昃煸藦姽倘蛔屓擞∠笊羁?,董勇飾演的“神槍手”江漢也俘獲芳心無數(shù)。那還是他的“鮮肉”時代,分析案情時說到罪犯如何跨越陽臺,一邁腿,“啪”就舉到頭頂,身上功夫盡顯。
董勇8歲坐科,在中國戲曲學院學了7年武生,之后進入浙江京劇團,最忙時一年365天,能演200場《三岔口》。
電影《少林寺》之后,武打戲成風,董勇開始在劇組做武行。那時都是真摔、真打、真感受,一張桌子鋸幾個縫,全靠演員的重量把它砸塌。拍第一部電影《獨行客》時,他受了兩次傷,躺了40多天,片子里在空中翻滾的是他,一落地是演員的臉。遇見一個能露臉的群戲,主演一舉刀,他吐血倒地,就高興得不得了。
一直高興到演完一個4集的電視劇,導演喊他去看片。他一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覺得自己“太難看了”,干不了這行。之后,董勇做過業(yè)務員,蹬著自行車四處跑,好容易做成一筆生意,結(jié)賬時,大號的牛皮紙信封輕飄飄的,二十八塊幾毛幾分。他又去唱歌,沒兩天歌廳就倒閉了,去下一個,過不久又倒閉了……
三十而立,董勇從杭州來北京,成了一名“北漂”,在劇組做副導演、場記,演一些小角色。他當時腰圍兩尺八,開始鍛煉減肥,雙肩包一背,從南禮士路走到國貿(mào)。艱難的時候,他靠著兜里的10塊錢,在各路朋友家蹭吃蹭喝,撐了一個多月;一度沒地方住,冒充“國際友人”到北京電影學院的留學生樓,裝作日本人或韓國人,和看門大爺打個招呼就揚長而入;打面的的時候,臉貼著隔網(wǎng)看表,快到10公里了就下車……

《重案六組》中飾演“神槍手”江漢(左)?!侗逼綗o戰(zhàn)事》中飾演國民黨少將曾可達(右)。

《彭德懷元帥》中飾演彭德懷(左三)。
最開始,董勇找不到演戲的感覺,曾經(jīng)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苦思冥想,覺得自己怎么演都不對。直到2000年,《黑洞》和《重案六組》“從天而降”。演完之后,他覺得自己“全對了”。
拍《重案六組》時,全體演員要到通州刑警大隊體驗生活,看真警察們?nèi)绾纬鼍?、?zhí)法、辦案、審訊。
“那時劇組沒什么保護措施,不像現(xiàn)在,打一巴掌都有替身,有武指指導該怎么扇。”有一場戲,罪犯先從二樓跳下來,董勇等了半天,看見工作人員拿著圍巾招手,立刻也跳了下去,翻過鐵柵欄,一落地就覺得脖子后面腫起來,但不能停,接著跑,整個鏡頭一氣呵成。制片主任拿來一沓膏藥,在他背上貼了一條龍。大家一起鼓掌,他才知道,人家罪犯是順著防護網(wǎng)爬下來的。
這些年來,董勇一直有一顆“較真”的心。拍《死亡日記》,他演刑警隊長,覺得警察不能總是一身夾克,坐在路邊攤、蹲在草窩里,就自己定制了兩三套西裝,帶到劇組穿給導演看;拍《北平無戰(zhàn)事》,他演國民黨少將曾可達,主要對手戲是電話,14天里一人沖著聽筒,或擲地有聲,或惶恐無奈,立正挺胸地向電話那頭的“建豐同志”匯報工作,拍完最后一個鏡頭,胃里一陣惡心;拍《彭德懷元帥》時,為塑造晚年彭德懷的形象,他狠心節(jié)食減肥,一天只吃一根黃瓜,甚至拔掉了兩顆牙……
有一段時間,董勇有點兒“厭戲”,就像“三叉戟”一樣,在時代與環(huán)境的改變下感覺力不從心。
“一張明星的海報貼在一個孩子臥室里。他演電影嗎?好像演過。唱歌嗎?好像唱過。你為什么喜歡他?因為長得帥?!倍抡f,“這是那幾年我最無法理解的地方?!?/p>
他用了近十年時間,來慢慢適應這個“以流量來評級”的時代,“人不可能永遠站在潮頭,各種各樣的新事物都在一浪浪地涌來”。他經(jīng)歷過180天不休息的“連軸轉(zhuǎn)”,也有過一年只有4天沒有合同在身的忙碌,直到這個年紀,一年拍不了兩部劇,可供選擇的角色越來越少,“這不是瓶頸,是瓶子根本就沒口了,出都出不來”。
他選擇順勢和等待。
“人的成長是學會在合適的年齡做合適的事。你讓我現(xiàn)在去減肥健身,把自己折磨得五脊六獸,捯飭得花枝招展,墨鏡、口罩一戴,邊兒上一幫人喊著‘讓一讓,對不起,這還是我嗎?人家從沒把我當什么,我也從不把自己當什么,到菜場買菜,電視里放著我演的劇,能給我便宜幾毛錢,實實在在、舒舒服服的,多好?!?/p>
董勇喜歡李宗盛的兩首歌。一首是《山丘》:“越過山丘,才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但仍會“向情愛的挑逗,命運的左右,不自量力地還手,直至死方休”,“心里活著的還是那個年輕人”。
另一首是《希望》,不太出名,是李宗盛寫給孩子們的:“我喜歡她們圍繞在我身旁,如果這紛亂的世界讓我沮喪,我就去看看她們眼中的光芒?!?/p>
這也是董勇此時的心態(tài)。他的女兒今年5歲,正在練跆拳道。“張艾嘉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李宗盛。他沒有去編造什么,只是寫出自己的真情實感,在合適的年紀唱合適的歌?!?/p>
“對你來說,就是在合適的年齡塑造合適的角色?”
“對。這是最重要的。很多人勸我,可以整整容,打打什么玻尿酸。我說用不著。”董勇笑笑,“用肥皂把臉上的油洗干凈,就可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