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福鑫(口述) 陳霖

2020年6月,謝福鑫在福建南平接受本刊記者采訪。他正在葡萄大棚內查看葡萄生長情況。(本文圖片由本刊記者 陳霖 / 攝)
為了不落下一個求助電話,他拿條繩子綁住手機,扎在腰間;下河灘查看田地時,把繩子扎出個環,套在脖子上。這是謝福鑫日常的狀態,因為他是第一位將“葡萄之王”——巨峰葡萄引進中國的農技師。近40年來,他每天手機不離身、不關機,農民育種碰上難題就打他手機,一天甚至有幾十通。南平農民說:“謝老師的手機是‘110。”
謝福鑫是中國首批科技特派員。1999年,福建省南平市派科技人才輔導農民進行農業生產等。2002年,時任福建省省長的習近平調研這一措施,在《求是》上刊文,指出這是“對新形勢下農村工作機制的創新”。同年10月,科技部在多地開展試點工作,科技特派員制度成為農業生產創新的重要制度。農民的難題解決了,收入也大大提升。以葡萄產業為例,謝福鑫通過引種育種,將閩北葡萄種植規模從100株增加到6萬多畝,南平市的建陽區還成為重要的葡萄生產基地,在不少村子,葡萄收入占到村民收入的80%以上。
科技特派員的日常是什么樣?帶著這個問題,記者來到發源地南平市。78歲的謝福鑫迎面走來,一瘸一拐。上世紀80年代末,他爬上屋頂給葡萄打藥,藥液噴進眼睛,他本能一退,腳踩空,跌了下去,摔斷了大腿骨。在南平幾天,記者造訪了謝福鑫家,去了葡萄試驗園、種植基地,聽他講述了科技特派員制度的“前世今生”。謝福鑫的經歷就是科技特派員制度的發展縮影。
謝福鑫領著記者走在河邊的水泥路上,指了指對岸——考亭村本是個破敗的小山村,如今是“福建葡萄第一村”。他拿出15厘米長的圓管儀器,這是給葡萄測量糖度的測糖儀,“它年紀比你還大!”這小管子背后是一段巨峰葡萄的引進史,驚喜與艱難并存。
早年,我在南平農校讀中專,畢業后被分配到良種場當技術員,也給農校代課。“文革”期間,沒人上課干活,我閑不住,在教學試驗田種地,收了幾千斤谷子,交給學校作學生的補貼糧。福建的野葡萄又小又酸,有人聽說北方的大粒葡萄收成好,想引種。但那是北方干旱地區的植物,和福建氣候不合,“葡萄夢”就擱置了。

謝福鑫向記者展示測糖儀。在儀器一端滴果汁,通過鏡筒可見到糖度。
1982年,福建省和日本長崎縣締結友好關系。秋天,省領導率團訪問長崎縣,吃到那里的巨峰葡萄。巨峰葡萄是亞洲所產的形狀最大的葡萄品種,日本育種專家花了幾十年培育,叫它“葡萄之王”。長崎縣炎熱多雨,和福建氣候很像,省領導便決定選派兩名熟悉農業的人到長崎縣學習種葡萄。我在良種場干了很久,被選中了,另一人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畢業生,是學農業的年輕人。我那時快40歲了,只能笨鳥先飛,把日文抄到本子上,走到哪里背到哪里。
到了長崎縣,農業專家中山忠治負責教我們。我日語還不流利,常比手劃腳,或者寫下來,漢字和日文形狀很像,他看到關鍵字也能明白。中山老師教我修剪葡萄芽,用套袋套住葡萄防蚊蟲,還手把手教我怎么用測糖儀。那是我第一次見這個東西。普通葡萄的糖度只有16度左右,日本超市要求售賣的巨峰葡萄糖度要有17度。到了收摘季,我常拿測糖儀去測,17度了,很激動,趕緊摘下來,跟老師去葡萄拍賣會,看怎么賣葡萄。第二年,我向日本方面提出來,能不能自己出錢買100株巨峰葡萄的苗帶回中國?結果對方說不用買,直接送了苗作為兩地締結友好關系一周年的禮物。1984年3月,進修結束,我帶著100株苗和老師送我的測糖儀回到南平。
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試種。那時,建陽還是個縣,領導派我到縣農科所實驗基地試種巨峰葡萄。為了盡快確定它們能否適應福建的氣候和土壤,我就“逼芽”。葡萄全年只收一季,在夏末秋初,但葡萄樹會長兩種芽,就是夏芽和冬芽。為了把養分留給冬芽,我就“抹芽”,用剪刀剪除夏芽。冬芽順利發育,長穗、掛果,第二年真的長出巨峰葡萄了。我一嘗,又甜又多汁。試種成功是大事,新華社報道了,長崎縣也發來賀信。
不過,實驗基地要維護設備、雇人種植,得花錢,早年經濟條件不好,基地越來越艱難。剛好,時任福建省長胡平來基地查看,見試種成功,很滿意。那天,縣委書記站在我后面,偷偷拉我的衣服說:“向省長要錢,向省長要錢。”我怎么敢向省長要錢?而且那時地方財政比較困難。但既然書記這樣講,我就和省長說,能不能擴大種植面積?省長問:“你想擴大多少?”我說200畝。“想要多少錢?”我硬著頭皮說20萬元。那時我月工資才五六十塊錢, 20萬元放現在相當于幾百萬了。沒想到,省長干脆得很:“好,給你20萬,你要把事情辦好。”
要到錢了,使用卻是另一回事。大部分資金先被拿去搞水利、修路,這些基礎建設的確重要,但實驗基地就沒法擴張了。我就想到另一種模式:在城郊的考亭村發動農民種葡萄。地是現成的,對農民來說,也算是自家的,我補錢讓他們買苗和搭葡萄架子,技術方面,我來培訓,不要錢。縣里領導答應了,在考亭村發動農戶報名,種多少畝根據他們的意愿,抱著試試心態的種2畝,大膽點的種5畝。漸漸地,農民發現種葡萄不難,考亭村的葡萄種植面積最多時曾達1500畝,95%以上農戶都種植葡萄。考亭村也成了省里第一個百畝葡萄示范園。
過去農民在家門口種水稻,一畝收1000多斤,一斤收購價是一塊三毛五分,一畝能掙1000多塊錢。種葡萄的話,如果市場好,扣掉成本一畝最多能有8000塊錢收入。當時有個順口溜:一畝葡萄10畝田。就是說在家種葡萄也能賺大錢。
考亭村成了“福建葡萄第一村”,謝福鑫的名字也傳開了。提起他,大家說:“哦,謝老師啊,單車、干糧、工具包!”謝福鑫騎著自行車下鄉,挎著工具包到地里指導,餓了就蹲在路邊吃饅頭。這是他的三件寶。1998年6月,一場持續11天的大暴雨引發閩北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災,毀了水利設施,沖垮農田,農民損失慘重。不過,從歷史來看,農民卻因禍得福……
洪水過后,市里做災后恢復時發現農民要修復農田,急需技術輔導。于是,南平市委市政府成立科技特派員辦公室,選出一批技師、專家、教授,讓他們保留本職的同時下鄉幫農民。一天,我正在葡萄園里,突然接到電話,“市里要搞技術傳播,也把你名字報上去好不好?任務是教農民種葡萄。”我說那可以啊,反正我每天吃飽飯也都在做這個事。就這樣,我成為首批225名“科特派”之一。

謝福鑫在后院親手“填”出試驗田,葡萄先在這里試種,成功了才推廣。

農民將摘下來的葡萄放在酒缸里發酵,制成葡萄酒(上)。種葡萄時要用套袋套住防蟲。這是套袋制作機器(下)。
有了科技特派員制度,下鄉就更名正言順。哪個村的農民需要我,我不用報告等審批,騎上車就去了,省了很多時間。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只能搞技術。大概是1993年吧,我是縣農委副主任兼農業利用外資辦主任,也算半個行政職務。早年,基層比較盛行“陪領導”,領導愛做什么,你就要陪著做什么。我很不適應,那時我50歲了。人家講,50歲性格就基本定型了,除了搞技術,我不會別的,就跟組織提出來,辭掉行政職務,專門負責技術。后來,領導也同意了,我就安心地當技師。
那場洪災之后,農民想增收的愿望更強烈了。我去了很多原本不種葡萄的村子教大家種葡萄。教農民,最重要的就兩件事:讓他們聽得懂、看得見。比如我想“控產”,就是不讓葡萄長太多,農民不接受,說:“這不是害我們減產嗎?”我以前在良種場時管過計劃生育,就拿這個打比方。我說:“你生10個孩子,養不活那么多的,結果就是幾個孩子餓死。你生一兩個,好吃的都給他們,多陪他們,孩子才能長得更好。同樣的道理,如果任由葡萄猛長,養分分散了,結出來的葡萄就很小很酸。誰愿意買?控制產量,葡萄質量好了,就能賣出好價錢。”
這么一說,農民就接受了。緊接著,我得自己種好給他們看。家旁邊是塊河灘地,我決定造個試驗田,種上各個品種的葡萄樹。我把一塊塊石頭壘成堤壩,再填土,白天要工作,晚上回家繼續造田,直到半夜兩三點。一次,有兩人路過,可能是要起早占攤位的,遠遠見我這邊支著燈,感到奇怪。我聽一人說:“怎么搞的,還有人半夜干活?又不是大躍進。”另一個人講:“那肯定是神經病吧!”我聽了覺得好笑,反正我知道自己沒病。最后,我“填”出了塊一畝大的試驗田。如果農民不相信,我就領他到我家看看,再給他苗,去幫忙種。
2003年3月,我到年齡了,本職工作該退休了。組織問我:“老謝你有什么需求?”我說能不能讓我繼續搞技術,比如當科技特派員。領導說退休后就不能占編制了。我說沒關系,就當義工,做編外的“科特派”,就這樣又干了15年。
這些年,我的三件寶中有一寶用不了了,就是單車。以前去指導,農民想做飯給我吃,但指導一般都在農忙期,我不想給他們添麻煩,就隨身帶饅頭。我吃得太干,很少喝水,時間久了,膀胱結石,前后做了4次手術。醫生交代我千萬不能騎車,不然壓迫前列腺和膀胱,容易引發癌癥。71歲時,組織擔心我的身體狀況,讓我休息。我名義上卸下科技特派員的身份了,但哪里有農民需要我,我就過去,只是騎車換成走路后,會慢一點。
采訪的第二天,記者跟著謝福鑫去了幾個村民的家,比如麻沙鎮水南村的劉貴道。去年,他貸款包下60畝地,搭起大棚,一半種葡萄,一半種五六種作物。謝福鑫一到他家,便進棚查看,記者趕緊跟上。這個棚不同于很多用毛竹搭的簡易大棚,是用鋼管搭建的,抗風能力強,也作為采摘園。劉貴道是返鄉農民,謝福鑫記得,他是在去年清明節“回家”的……
我認識劉貴道十幾年了,他1963年出生,很有頭腦,原來當過村主任和支部書記,后來去外面打拼,在長泰一家公司做到了副總。去年,他告訴我:“謝老師啊,我想回來了。”在外打拼不容易,他的生意不太順利,決定回南平搞農業創新。現在,他在這片大棚種了許多水果,錯開采收季,保證天天有活干、月月有收入:1—5月是草莓,5—6月是甜瓜、楊梅,7—9月是葡萄,9—12月是柑橘。他們夫妻有兩個孩子,還有孫子,現在年收入20多萬元,賺錢又顧家。
這幾年,農業要增收,單靠種地是不夠的,要有新模式,比如結合三種產業。劉貴道的采摘園里,種葡萄是第一產業,第二產業搞加工,比如制作葡萄醋、葡萄汁、葡萄干。第三產業做觀光旅游,吐魯番的葡萄園是新疆最有名的景點之一,南平的葡萄園也可以搞采摘、農家樂。被摘走的葡萄每斤多賣3塊錢,也是一筆收入了。

謝福鑫(右)在返鄉農民劉貴道(左)家中,詢問收成情況。

謝福鑫(右)在農民朱坤華家的田里查看。地里除了葡萄樹,還有多種瓜果。
我當了幾十年干部,但骨子里還是農民。農民是離不開土地的,因為它能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糧食。
過去沒有實行計劃生育,我有四個姐姐、兩個哥哥。二姐三姐活活餓死了,大姐患了水腫病,就是嚴重缺乏營養而全身浮腫,后來也死了。大哥下南洋當童工,二哥大我16歲,在村里干農活。母親怕我死掉,拿根繩子套在我身上,牽著我到各家討米。農村有個說法,“命越賤,越不容易死”。母親信這個。她討了剩糧煮成百家飯,讓我吃了攢各家的福氣,這樣就不會死掉。有次,我腳上長瘡,但沒錢看病。這是惡性腫瘤病菌,父親嚼斷腸草給他的嘴消毒,然后用嘴把我腳上的瘡膿吸出來。父母常說:“寧可黑臉求泥,也不要笑臉求人。”我從小就知道要靠雙手養活自己。直到1951年土改,我們家分到田、拿到秧,才吃上米飯,過上正常日子。
我想寫本回憶錄,書名暫定為《懷念貧窮》。“懷念”不是說回到過去。貧窮能激勵人奮發,讓人知道親情的可貴,更加珍惜現在的一切。
謝福鑫1943年生于福建南平,高級農技師,中國首批科技特派員,全國科普工作先進個人,2007年度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優秀科技特派員,現為南平市農業農村局退休干部,俱豐果蔬專業合作社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