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理工學院,江蘇常熟 215500)
伊藤若沖(1716--1800),日本江戶時期的一位個性鮮明的花鳥畫大家,隨著近年來大量作品的公開展示和出版,其繪畫作品及其藝術成就逐漸被人重視和肯定,尤其是其基于傳統又獨樹一幟的“動植彩繪”,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可以借鑒和研究的花鳥畫表現類型。
伊藤若沖筆下的重彩花鳥畫多表現具體可辨的自然生態,作品中禽鳥或流連于藤蔓植物繁密的花團錦簇,或徜徉于繽紛明媚的花草叢中。這些作品中的花卉背景的花葉雖多以平面裝飾化的手法表現,但因比較注重相互間的穿插掩映,并未有明顯的呆板生硬之感,此外源于中國傳統繪畫的坡石、樹干,用筆揮灑而充滿張力,這些都為禽鳥的生動呈現鋪設了精美的“舞臺背景”,讓觀者的視點在濃重而和諧的色彩氛圍中、不斷切換于畫面中的不同景物之間,一次次地體會各部位精彩的細節呈現。
畫家對于禽鳥尤其是大型鳥類,如錦雞、家雞、鵝、雁、鷹等禽鳥羽毛的表現,注重紋樣的圖案裝飾美的表現,紋樣的精致刻畫都基于對各色禽鳥較為科學、精準的觀察,反映出畫家尊重物象原本特征又注重對其進行藝術性加工的創作態度。畫家筆下的此類禽鳥形象,并非對于物象外在行色的直接描繪,也非程式化的簡單拼湊,在嚴謹不茍的裝飾化圖案組織下,展現出的是一個個充滿生機、經過精心設計和表現的生命個體,有溫度、有靈性。
伊藤若沖筆下的禽鳥形象之所以能在富于生趣的同時,又能體現出富麗精致的裝飾美感,一方面得益于其本人對于刻畫對象的深刻了解。畫家一生中創作了大量的以雞為題材的精彩作品,這些生動形象的塑造,主要得益于其對飼養于自家庭園中數十只雞的目識心。另一方面,在創作中伊藤若沖又適當吸收了當時琳派、狩野派的造型表現手法,并對在日本畫壇深遠的沈南萍富于中國傳統審美趣味的繪畫風格進行了借鑒創新,經過不斷的藝術實踐,最終形成了嚴謹扎實而又有著獨特審美意趣的禽鳥造型手法,而伊藤也成為當時日本畫壇獨樹一幟的動植彩繪大家。
要體會畫家筆下禽鳥的圖案之美,非伊藤若沖藝術成熟期的代表作《群雞圖》莫屬。此幅作品背景極簡略,以滿構圖散點透視的方法刻畫了公雞13只,公雞以多種動態和S形空間組合法形成頗為整體、穩定的場景,公雞形象個個神完氣足、羽翼華美。此幅作品的翎毛形態充分體現了畫家擅長的圖案化表現手法。首先,畫家對于公雞的羽毛,在借鑒真實自然形態的基礎上,歸納和設計了多種形式的紋樣手法,例如對于條狀長羽,多以深淺色條紋以對稱式對稱排列;而集中于肩部、腹部的扇形復羽,則以暈染出柔和色階變化并附加斑紋的手法進行表現。在具體表現技法上,將點線面等造型元素進行合理組織,將絲毛、渲染、涂繪等語言進行綜合運用,對虛實、疏密、松緊等視覺效果的運用交替進行。其次,畫家巧妙地在描繪多種翎毛裝飾圖案相互對比的同時,又注重協調統一的秩序性調整,使畫面中眾多公雞的華美身姿富于協調統一的美感。比如,在色彩組織上,以有著微妙色彩變化的類似色把控總體圖案色彩的節奏和協調性。同時就個體而言,畫家強調圖案之間的相互呼應,如公雞的頸羽和尾上覆羽,通常會采用相同的羽毛圖形,且不同個體間也會以相類似的圖案語言形成內在的呼應。
伊藤在其作品中,善于捕捉和表現禽鳥新奇而富于動感的瞬間,讓觀者見之既驚嘆于其動態的夸張與奇特,又能體會到蘊涵于形象中的造型的合理性與嚴謹性,這種對于自然屬性和藝術創造的尺度的把握被畫家拿捏得恰到好處。例如在《雪中錦雞圖》中,刻畫了大雪覆蓋的花樹叢中立于枝干的雌雄錦雞兩只。畫家在保留禽鳥原有形體特征的前提下,將羽翎艷麗的雄鳥體型進行流線型的處理,呈成梭狀而修長的整體外形,翎毛的圖案化裝飾寫實、精致且富于秩序的美感。同時畫家常會以局部一兩片羽毛位置的突變,或圖案細節的細微變化來避免因過于規整而易形成的畫面的刻板,顯得生趣盎然。畫中雌錦雞,夸張的轉頭銜羽和展翅姿態更富于動感,而較少的形體展現面積和簡要的羽毛紋飾及色彩,又很好地反襯出雄錦雞的挺拔身姿和濃烈色彩,主次分明,充滿趣味。
畫家對于作品中重點刻畫的禽鳥形象的設計構思一絲不茍,也是畫家創作意匠和獨特審美趣味的體現。伊藤善于把握物象的常理,又不囿于常形,畫家正是對禽鳥保持著解剖結構、生長特征的深刻了解,才能在了然于胸的條件下,形成筆下既常見而又不尋常的藝術形象。因此,伊藤筆下的禽鳥形象如《梅花群鶴圖》中的五只丹頂鶴、《蘆雁圖》中俯身而下的大雁、《雪中游禽圖》中的鴛鴦等等,皆非完全自然性的寫實,而是經過提煉、加工后的第二自然,毋庸置疑,也只有此類藝術形象才更為雋永,更具有視覺的審美愉悅感,屬于主觀表現的產物。
伊藤若沖在動植彩繪禽鳥設色時,通常以較為沉穩且有一定冷暖傾向的灰色為底,禽鳥通過自身強烈的明度或色相對比,凸顯其主體地位。其作品往往能將微妙、柔和、協調的色彩組合與強烈、明快的色彩對比完美地融合在統一的色調之中。以《蘆雁圖》為例,作品背景以冷灰色將天空與結冰的水面連成一體,烘托出一股荒寒冷寂之氣,幾株枯敗的蘆葦被殘雪覆蓋,被畫家以剛硬挺拔的線條,組合成高低錯落充滿力度的骨架,與禽鳥跌落的動態及柔和的線條組合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大雁的羽毛刻畫精細,結構嚴謹,黑色的飛羽、尾羽,灰色及赭墨色的復羽形成了明確的總體色調和強烈的秩序之美。同時,白色在深色羽毛邊緣及腹部的局部點綴,更加體現出畫家對于色彩明度的純熟運用,大雁的濃重色彩在灰色的背景及淺赭色與白色交替出現的近景的對比之下,更為醒目。白色,在日本畫顏料里對應的是胡粉,在伊藤若沖的作品中是出現頻率最高的無彩色,白雪、禽鳥純白的羽翎、白色花朵等等明亮色塊成為畫面中引導觀者視線、形成明確層次感的重要元素之一,這或許也是畫家的本民族審美意識使然。正如今道友信在《日本人的審美意識》所說:“在日本人眼里,白色是勃勃的生機,是從罪惡與污穢中升華出的潔凈。白色是與日本人的審美意識及道德觀緊密相關的色彩。”①
伊藤若沖的動植彩繪作品,大多表現于有色底的絹素之上,而且多使用較為昂貴的金屬、礦物質顏料,所以其作品往往體現出富麗濃郁的獨特美感。絹素作為一種透明度較高的繪畫媒介,與日本畫常用的其他材料如紙質材料、金箔貼面的布面及木板相比,色彩的施用更易獲得一種含蓄、勻細、厚重的裝飾美感。毫無疑問,對制作精良、質量上乘的繪畫材料的純熟運用為伊藤若沖進行天馬行空般的藝術創作,提供了必要保證。不僅如此,伊藤若沖在藝術創作中,體現了深厚的色彩修養,因此他筆下禽鳥的用色在尊重客觀實際的基礎上,通常會視具體的創作需要,進行色彩純度、明度及色相等方面的靈活調整。以《雪中雄雞圖》為例,畫面中雄雞深色的尾羽,與暖灰色的復羽及白色與紅色的雞冠,形成對比強烈,黑白灰的明度色階明快,冷暖色、互補色在整個畫面中形成了節奏感很強的色彩空間層次,精彩而不失整體的協調之美。經常出現在作品背景中的灰色底不僅能為畫面營造統一的調性,又為禽鳥的設色帶來一定的挑戰,因此,禽鳥的色彩對比是需要加強還是減弱,都取決于其呈現在畫面的辨識度的高低。
回望中國古代花鳥畫作品,其中不乏精彩生動的禽鳥作品,尤其是宋代院畫中杰出的院畫家們筆下那些經典的藝術形象,造型嚴謹、姿態生動,但隨著時代的變遷,主導繪畫潮流的文人畫群體的壯大,院畫的傳統及其影響逐漸式微,簡筆、寫意的禽鳥藝術形象逐漸成為宋以后花鳥畫的主要形式。其間也有明代、清代宮廷花鳥畫家們對于工致一類花鳥畫法的繼承和發展,但都無法與宋代所取得的成就相提并論,整體呈現出的是一種由盛轉衰的趨勢。這或許是一種歷史的必然,無從改變,但作為當代的藝術創作者,伊藤若沖的花鳥畫風格及創作理念,卻無疑是一種很好的啟示和借鑒。“在中國美學史上,歷來有兩種不同的美感或美的理想,那就是‘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和‘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的美。從魏晉六朝時起,中國的文人就表現出一種新的美的理想,那就是認為‘初發芙蓉’比之于‘錯彩鏤金’是一種更高的美的境界。”②伊藤若沖筆下既有自然可愛的水墨花鳥作品,其動植彩繪作品,則以鋪錦列繡的手法,同樣創造出眾多生動雋永的藝術形象,可見不同的藝術語言蘊涵有其各自不同的藝術美感,無優劣高低之分。作為繪畫創作的主體,繪畫創作者不應為固有且早已不適應當代社會藝術審美實際需要的觀念限制,自然可愛也好,錯彩鏤金也好,筆下能表現出生動而富有情趣、能滿足現代審美需要的藝術形象便是初心。
注釋:
①牛枝慧.《東方藝術美學》.國際文化出版公司,第119頁.
②霍然.《宋代美學思潮》.長春出版社,1997,第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