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市美術館,福建廈門 361004)
一講到“詩佛”的王維的詩,蘇軾的一番評價可以說是眾所周知的:“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從此,這段話便成了中國山水畫的衡量標準:看一幅山水畫是否“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看山水畫是否有“詩意”,便成了最高標準。網上隨便搜索,發現談“詩畫同源”的文章很多;論述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文章也很多。但我們讀了這些文章之后,還是對什么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或者說,怎么樣才能做到山水畫的“詩意”,還是有些困惑。王維的藝術觀念是強調“凡畫山水,意在筆先”的。我們這篇文章,就是想在“意”與“筆”(畫筆)的關系來探討山水畫的詩意問題。
1.不讀書,少讀書。中國現代山水畫家的出道,大致來源于兩種情況:一是師徒傳承;二是77年恢復高考后,幾十年來,很多文化課較差的青年學子把考美術專業當作改變自己的捷徑。畫是專業了,文化卻少了。不像王維,本身就是一個大詩人,著有《輞川集》。王維的履歷告訴我們,他首先在文學上是個詩人;在社會上是個“達則兼濟天下”,出世之人;是個仕途中人。只是看到了官場如此不堪,三個好友又相繼離世,他看破紅塵,于是在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四十歲的王維回到京城后,才開始鉆研佛學,作畫,成為一代山水畫大家。而我們今天很多山水畫家顯然是倒過來了……先成為所謂的畫家,然后發現自己的文化造詣先天不足,才開始惡補。沒有補上之人,所畫的山水,自然便談不上“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沒有“詩意”了。于是,出現了很多現代山水畫家“不讀書,少讀書”,只關心畫畫,只會畫畫的“畫匠”。但孔夫子早就說過,“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如此一來,沒什么讀書的山水畫家在“詩意”面前,便出現兩個問題:一是詩是漢語的菁華,不讀書,文化少,中國古典詩詞不熟悉,便產生了第二個問題:沒有了“詩”,便產生不了王維所說的“意”。
2.沒有信仰根基。我生性愚鈍,不能很好領悟王維所謂的“意”為何物。但我想,他所說的“意”,必定與他的信仰有關。人稱王維為“詩佛”。王維字摩詰。“維摩詰”本來是印度高僧的名字。他的,母親把他的名字拆開來為自己命名,還教他從小就背誦《維摩詰經》?!熬S摩詰”的名字翻譯過來就是沒有污垢,即“凈”。王維母親在她的房間里寫有三個大字:凈、靜、境。我想,他母親為他寫下的這三個字,按照順序便構成有必然關聯的“意”:只有內心“清凈”,才能心靈“平靜”,最后達到人生最高“境界”。也就是禪境。有了做人的禪境,才有可能會有山水畫的詩意意境。這就是我所理解的“意”。沒有了這樣的“意”,畫家必然心浮氣躁,甚至可能利祿熏心。而如此之心態,所畫之畫,又如何能有詩意呢?!
文化,文化,以文化之;以信仰渡己渡人。“畫者,文之極也”。文滿而溢才是畫。無文之畫,只能叫涂鴉?,F代畫家如果沒有文化,沒有信仰,便會亂象叢生:1.抄襲之風濃,匠氣較重。把手中的山水畫,當作商品,看到好賣的,就一再復制,如同油畫之“行畫”。2.有的作品名為“創新”,所畫也沒有了古典山水畫的意象性,而是充滿匪氣,畫面感全無;有的作品花里胡哨,不倫不類,俗氣彌漫…靠著炒作宣傳官商站臺拉大旗做虎皮。3.有的人根本沒有書法厚實根基。殊不知“書畫同源”,書畫是雙胞胎。沒有書法的根基,所畫山水畫,筆墨功夫就肯定不行,只能靠構圖與題材來虛張聲勢;線條柔弱,沒有勁道,剛柔無法相濟;畫面也就無法有平遠,高遠,深遠的層次感與質感。
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人應當詩意地棲居”。我想,這應當是現代人在現代化的“得”之后發現,我們跟古代人相比,我們居然也有“失”,而且是很大的“失”……我們失去了很多對大自然的關注,少了望星空的次數,不再跟富有詩意山水對話,而是更多的時候跟各種冷冰冰的機械對話。我們的物質豐富了,生活條件好了,生活節奏也加快了。但我們都在捫心自問:“我們真的比古人更幸福了嗎”?答案是否定的。為什么?因為我們的生活缺少了詩意。生活缺少了詩意,作為生活藝術再現的山水畫,又怎么能有詩意呢?那么,今天我們的山水畫的詩意究竟是什么?
我以為:
既然王維可以做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那就是說明,王維的詩與畫是可以互相轉換的。這就是為什么后人稱王維為山水畫的祖師爺的原因。畫是無聲的詩;詩是有聲的畫。它們之間是可以自由切換的。有的人可能因為今天大家不太懂得格律詩,由此認為現代山水畫不可能有詩意。其實這是錯的。現代山水畫不一定要用古典詩詞來詮釋,也可以用現代詩詞來詮釋。比如說是用木心的《從前慢》式的大白話詩也是可以的。有詩意的山水畫,是可以根據它的畫面感寫成詩;而現代詩也可以畫成山水畫的。如果它們之間不能這樣切換,我以為,你要把它叫著“好山水畫”是很難的?!爱嬚?,文之極也”。中國山水畫并不是對自然的臨摹,而是畫家情之所寄;志之所托。這樣的山水畫,跟詩一樣,都有難于用語言,用線條,色彩表達出來的心靈深處的天啟。這也是我們為什么說,“詩畫同源”,詩畫可以自由切換的原因。詩畫能夠自由切換,這就是一幅山水畫是否有詩意的標準之一。這也許就是我們一直強調的“意象”的原因吧。中國現代山水畫不管如何創新,如何與時俱進,意象性是決定不可或缺的。連意象性都沒有的山水畫,是無論如何談不上有詩意的。
詩歌的最大特點就是節奏韻律感。這也是詩意的內涵之一。王維不但是詩人,畫家,也是音樂家。他的山水畫之所以能成為后代的楷模,就是因為他的山水畫有很強的節奏韻律感。我們看王維的作品《江山雪霽圖卷》,難道不會使我們想到他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的詩句嗎?其間的氣韻生動宛如一曲古琴悠揚,與天地的韻律合拍。這就是一首冬之歌。
詩意講來講去,還是生活問題,而不是單純的山水畫的藝術問題。正如陸游所說的那樣:“功夫在詩外”。古典山水畫之所以在古代人的文化生活當中如此重要,占據重要角色,成為文人墨客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詩意生活一部分,其原因就在于它反映了古代文人詩意生活的源泉,不是完全靠金錢物質,而是靠對生活,哪怕是很平淡無奇的生活的感觸,進而感動,進而感悟的結果。明代文人陳繼儒就曾這樣描述:“凈幾明窗,一軸畫,一囊琴,一只鶴,一甌茶,一爐香,一部法帖;小園幽徑,幾叢花,幾群鳥,幾區亭,幾拳石,幾池水,幾片閑云。花前無燭,松葉堪燃;石畔欲眠,琴囊可枕。這是多么怡然自得的一幅生活場景,真是雅趣盎然”[1]。由此我們可以看見,只要有詩意生活之心,連“幾叢花,幾群鳥,幾區亭,幾拳石,幾池水,幾片閑云”都可以成為山水畫的詩意對象。
詩意是什么?好像連我自己覺得還是不能講清楚。中國文化的特質就在這里;中國文化的魅力也是在這里。詩意跟其他中國文化藝術的概念一樣,沒辦法量化,沒辦法精確定義。但它跟西方的精確文化相比,輝煌了五千年。而且隨著量子力學的發展,中國文化的魅力日益顯現。
山水畫的詩意魅力,更多是在“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中,在于“品味”之中。這也是我為自己的理屈詞窮找到自我辯解,而且還能釋懷的原因。
有關王維的“詩畫同源”的文章,汗牛充棟。但很多文章,都是以國學詮釋國學,所以總讓人有“從一邊繞到另一邊,還是在捉迷藏”的感覺。
但如果我們從量子力學的“量子糾纏”的科學角度來看文化問題,也許我們會得到新的理解。我不是科技工作者,所以,我對“量子糾纏”也是一知半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我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那就是:自從量子力學出現以后,很多觀念都得打破,重新定義。譬如,唯心與唯物的界限就沒有了;精神與物質,靈魂與肉體的關系就不再是對立的了。
糾纏一詞可能最早出自我國戰國時期的黃老之學著作《鹖冠子》:“禍乎福之所倚,福乎禍之所伏,禍與福如糾纏,混沌錯紛,其狀若一,交解形狀,孰知其則?”禍福相依;陰陽互相轉換。這就是“糾纏”。既然禍福、陰陽可以糾纏,那么,屬于心靈語言的詩和屬于客觀狀物寫情的畫糾纏在一起,說不清道不明,從而產生中國傳統國學中的“意境”就自然而然地了?!兜赖陆洝分姓f:“不敢為主而為客?!北緛碇骺陀^是相對的。今天因為有了量子力學,就調和了量子理論和相對論的矛盾。從文學藝術的角度,主客觀的認識論、主客體之間的關系,都統一到了王陽明的“心學”中了:“心外無理,心外無物”。讀王維的詩,到底何人眼里多偏向于詩;何人多偏向于畫;何人心中既有詩又有畫,關鍵在于“讀者”。
正如波爾曾經說過的:“言必談測量”。脫離一個具體的讀者來談“詩畫同源”是一件很難的事。畢竟詩歌欣賞是一件很個性化的事情。況且今天,我們處于一個非常個性化的文化時代。脫離一個具體的欣賞者來談王維的“詩畫同源”,都是“測不準”的。
《傳習錄》中曾經記載這樣一個典型例子:“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p>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王維的“詩畫同源”,很容易在讀者心里產生通感,如果從國學詮釋國學;從古詩詞理論詮釋王維的詩,還是隔山打牛,讓人抓不著頭腦。但如果從量子糾纏的概念來解釋,就好理解了。當然,中國古文化也為今天的量子糾纏埋下伏筆,為今天的量子力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譬如,宋代蘇軾的《琴詩》也從另外一個角度印證了今天我們談論王維的“詩畫同源”的意境的趣味性:“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中國文化很重視“品”字。“品”字三個“口”。一個口品不出味道,只有三個口才能品出味道來。食物如此,王維的“詩畫同源”的詩歌更是如此。王維詩的這種“是是而非”,若有若無的意境美,加上他本人亦詩亦畫的藝術實踐,使中國由此誕生了獨有的寫意畫,便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