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朱德群，亞洲藝術的現代先鋒

雨葭

近年來，亞洲現代藝術持續走熱，無論是2018年創造三項紀錄的趙無極，還是2019年捷報不斷的常玉和吳冠中，都直接指向了亞洲現代藝術的價值崛起。2020年恰逢“法蘭西三劍客”之

的朱德群百年誕辰，可以預見各家拍賣行將加大對其作品的征集力度，其市場走勢勢必令人矚目。

回顧朱德群的藝術生涯，1958年之后被認為是其首個創作高峰期。朱德群于20世紀50年代進入到抽象藝術領域，正值“巴黎畫派”中抽象表現主義開始興起。其早期抽象作品“構圖系列”即在此時步入成熟，呈現出強烈而激蕩的創作面貌。朱德群第二個創作高峰是在1980年代。朱德群乘坐火車穿越瑞士阿爾卑斯山時，親眼目睹窗外的暴風雪，其后他便創作出

系列動人心魄的雪景畫作。如果說趙無極雅好高古，精研商周甲骨與秦漢碑拓;吳冠中標舉明末清初，在遺民畫僧之中找到東方現代主義的源泉;那么朱德群即尊尚五代北宋，在中華文明至臻鼎盛的歲月里，找到東方藝術最磅礴恢宏、最優雅雋永的氣派與靈魂。經歷半個世紀的不息創作，朱德群當選法蘭西藝術院成立近兩百年來首位華人院士，樹立亞洲藝術在西方一個不可動搖之風向標。

《第81號》油彩畫布

《第81號》是朱德群創作于1961年的早期作品。作品色彩表現上，僅以赭、褐色作為主要基調，在朱德群向以奔放色彩著稱的創作風格中極為罕見，而在主觀抉擇的低限色彩向度中，更展現出藝術家對于中國水墨書畫的深厚寄情與功力。以西方論點來觀看，朱德群固然在筆觸處理上，貼近抽象表現主義的激昂與奔放，當他在這件作品的色彩選擇上，走向簡約與純粹的依歸時，從創作概念與語匯而論，實則與極簡主義消隱一切具象傳達意識可能性的要求不謀而合。故此看來，回溯東方精神探本歸根的蹊徑，也讓朱德群的抽象表現，遠遠超乎西方冷熱抽象間的不休對戰，在自身的文化養分中取得巧妙的和諧與平衡。

評：未德群1961年珍貴重要的作品讓觀者一同見證未德群在創作生涯的早期，即徹悟到如何將中國傳統美學的多項元素揉成一氣。

《紅肥綠瘦》油畫畫布

《紅肥綠瘦》創作于1959年，此乃朱德群在巴黎畫壇立穩基礎的重要年份：此時，藝術家獲得巴黎勒尚特畫廊賞識，簽下五年的代理合同，使得原來只打算短期赴法深造的藝術家，獲得了在彼邦長期發展的機遇，而他的作品亦因為勒尚特畫廊的長期展出，獲得了持續對外公開之機會。本作畫背貼有勒尚特畫廊之標簽，可謂標志著藝術家得遇伯樂，正式步入巴黎畫壇、初展鋒芒的事業開端。在《紅肥綠瘦》，觀者可以透過朱德群的抽象語匯，體會當時頻繁而深入的東西方對話。本作結構嚴謹而活潑，藝術家將偌大的長方形畫布作略呈太極形劃分，上半部分繁富精密、墨線與色塊彼此交纏;下半部分則大膽放空，讓大片的珊珊紅色背景直面觀眾。此一布局，盡顯道家陰陽虛實之妙;與此同時，對于西方抽象熟悉者，則會感受到上半部分的抽象結構，是藝術家對于康定斯基的抽象構圖的思考、發展與響應。

評：康定斯基交響樂般的結構、德史岱爾方圓有致的色塊……將他深藏體內的東方基因，激活成風行國際的鈞天廣樂，在戰后巴黎的抒情抽象中獨樹一幟。

《白色森林之二》油彩畫布（二聯作）

《白色森林之二》是朱德群雪景系列雙聯屏中珍罕的大尺幅巨作。朱德群在《白色森林之二》中，揚棄針對山林細節的描寫，運用揮灑飛白、滴落流濺種種技法，以不安定的形體與色彩，捕捉瞬息萬變的雪景，呈現出大雪紛飛的動態美，截然迥昇于中國山水畫較為常見的靜態雪景寒林。畫間朱德群錯落以墨色的寫意筆觸勾勒，并以半透明的色調鋪陳，捕捉了遠山間云霧、雪氣流竄的縹緲氛圍，組成多樣的空間感，線條筆觸間直率的感情流露，或許喬以源自西方抽象表現主義的啟發，但其間濃厚的中國本質卻清晰可見。此作中，他將過去1960年代的方塊幾何造形，再度推演、進化，以更簡約、自由的潑灑色點，點綴于流暢恢弘的書法線條之間，淬煉出超脫有形風景的無形幻境。

評：朱德群遇合東西大成，《白色森林之二》旖旎詩意的夢幻山水造境，精湛地在西方創作媒材中，體現了中國繪畫以線構面的傳承。

《雪霏霏》油彩畫布

朱德群在1985年時坐火車從瑞士回法國，在車窗里看到瑞士境內的阿爾卑斯山暴風雪，激動得徹夜未眠，至]990年左右，完成了一系列獨特的雪景創作。作于1990-1999年的《雪霏霏》同為描寫大雪紛飛的景象，但屬其中相當難得的代表作，除了巨幅尺寸的稀有性外，朱德群傾注十年心血完成此件作品，據目前的出版記錄顯示，在1991年之后藝術家并無其他雪景的創作，《雪霏霏》之珍貴由此可見一斑。《雪霏霏》的抽象形式則繼承自中國的山水傳統，朱德群透過點、線、面等元素將物質世界內蘊精神化，賦予畫面自然景觀的象征，以大排筆揮灑出行云流水的飛白，渲染的淡青色如山水畫中未界定的空間，觀者似乎可悠游在煙波浩渺之中，屬于畫家心靈與自然萬象的交融，同時也揭示了老莊思想中天人合一的宇宙觀。

評：《雪霏霏》不僅是藝術家融詩、書、畫于一爐的代表作，我們也在其中看到了其藝術生涯與人生經歷的縮影，未德群以現代抽象繪畫的形式延續了中國的人文精神。

《第四〇四號》油彩畫布

在朱德群的藝術生涯中，作品主要用冷色，較少用黃與橙等暖色。《第四〇四號》是朱德群20世紀70年代畫藝成熟及嫻熟藝術表現之影像，在追溯傳統中國繪畫印象的同時，亦吸收了西方抽象藝術的技巧及觀點。在平面之上，《第四〇四號》引發出靈性美和未知虛空的感觸。視線聚集畫面中央，可見一條通透虛空的“之”字。“之”，是中國傳統山水畫的構圖法，由中國畫家及藝術史學者王伯敏提出。此作中，朱德群重新畫“之”，在中央以橙黃二色，用流線形加重，作品全面投入于對自然及力量的永恒探索之中，嘗試釋放大地奔放的色調，以平蕩筆鋒，把重重黑、綠和藍的色彩推動至畫面中心，產生出迷人的虛空之美。

評：這是未德群作品中少有的暖色調，作品的設色及筆觸律動皆見獨特，具極高韻律及穿透性。

《第二二九號》油彩畫布《第二二九號》乃朱德群抵法11年后的作品，當時他已逐漸梳理出自身獨特的藝術語言，釋放積淀的東方氣質，是其以油彩探討東西方藝術對話的經典代表作。畫面中既重又輕、亦濃亦淡的墨色線條，或渲染，或勾勒，線條的角力堆砌出漸進而細致的層次感。同期的西方抽象藝術家漢斯哈同認為線條是

種無意識行為下的幾何圖形產物。藝術家作畫的勢態、動感、以至手勢本身的存在性，與畫布中的線條本體共同構造了超現實意象空間。相較之下，朱德群不僅意會西方行動繪畫的精神，更融會我國“書畫同源”哲思，以意寫畫，大筆刷寫流露出蒼勁的運腕力道，流暢線條將其書法根基展露無遺。

評：《第二二九號》揭示藝術家心靈性情與自然萬象的交融，以西方油彩作媒介，革新抽象表現進路，重新定義現代藝術的“寫意”意涵，成功將中西美學共冶一爐。

《第268號構圖》油畫畫布

《第268號構圖》是朱德群20世紀60年代的孤品巨作。當時，藝術家受位于美尼孟嘗街的工作室空間所限，作品尺幅一般在162cm x130cm以內，超過195cm x 130cm者已經屈指可數，而本作長達三米之尺幅，更屬唯一，在其畢生創作之中，亦屬最大型單幅油畫，顯示他欲以此巨制合冶東西藝術，在藝壇力爭上游之雄心氣魄。藝術家此時受抽象潮流之影響，作品多數僅予編號，而不予命名，然而當中蘊藏的詩意與品位，則明顯繼承了優雅雍容的唐宋美學——中古華夏的貴族與士林，不嗜夸張奪目，崇尚含蓄真璞。本作玉魂般的色澤，光色的變幻，象征宇宙的生成，同時燃亮了畫面，讓觀者看到神秀造化、陰陽昏曉，借助筆墨交織，濃重的線條如披麻之皴，逶迤遒勁地營造山水流動。

評：未德群在飽覽勝景之后取精用宏，以油彩提振東方繪畫之視覺表現，創作具有山水精神之抽象。

《璀璨之光》油彩畫布

1980年代中，朱德群充分運用中國書法繪畫的線條、點與粗筆，中國書法的俯仰、頓挫與縱橫均可見于這個時期的作品當中。到了1980年代后期，朱德群趨向對自然光線作更深入的詮釋，并試圖把更多色彩納入畫面中，以更豐富、更具情感的創作手法，延續中國文化精神議題，更將色彩納入他創作中，展現出更為豐富、多情的一面，如1986年創作的《璀璨之光》，充滿動感的布局，畫面肌理得體，準確優美，極富表現力。畫面中如韻律跳躍、節奏雄健，似交響樂般的點塊表現，無不既融匯了中國草書利落瀟灑的用筆，又呈現了西方韻律、節奏的視覺美感。評：未德群的抽象繪畫不受遠景近景具體物象的約束，他竭力追求深遠的空間感與具體筆墨的韻律相結合，使縱深感與形象性都得到最充分的發揮。

《創世紀》油畫畫布

在歷經數十年的異國生活之后，來到晚年的朱德群，對于藝術創作的關注從抽象表達現實的自然，轉而回歸到東、西方之間同中存異、異里見同的宇宙觀之探索。此處所見的朱氏1993年作品《創世紀》即為此一思考下的產物。全件雖是抽象化的構成，卻蘊含了最為直接的表現力。若單純從畫面上來看，以土黃、暗藍等色為主調所建構而成的空間流動中，在畫面中央上方相互激撞出足以分開明暗、天地的啟蒙之光。除了勾勒出混沌未明，逐漸有光破暗而出，并且找到了運行的規則與秩序的景象外，似乎仍會使人聯想到前述最為核心“神創造亞當”的一幕，從另一方面來看，朱德群創此作的企圖無疑尤勝于單純向米開朗基羅這位西方藝術大師致敬，并且試圖回歸到中國的生命觀來詮釋一己之美學思想。

評：借由此作，出現在觀者眼前的，既是一個在宇宙形成之前的渾沌空蒙;然而動蕩不定之中又蘊含了秩序將定的樂觀前景。

《溫馨的回憶》油彩畫布進入千禧年后，朱德群筆鋒更為寬闊、筆觸愈加快速且色彩稀薄，不時可見滴流的油彩質感。完成于2005年的《溫薯的回憶》，不僅擁有這時期的代表特色，更散發一種圓融內斂的氣息及蒼茫歲暮天的心緒。天地氤氳，萬物化淳，朱德群以深棕與粉藍主導畫面，同時刻意調半透明的質感，因次畫面上方的靛藍、粉藍、湖水綠大筆產生了一種貼近水墨在宣紙上暈染的效果，又仿如光線折射時色散所產生的視覺律動。在放光處的薄透油彩與深色色塊之交界處，充滿戲劇感的力量向外進發，與寧靜繾綣的色調情緒產生極大反差，在一實一虛、一動一靜間，畫面氛圍更顯輕快。

評：在靈動的筆墨美感與油畫勁道的對照參看下，此件拍品像藝術家的儲思盆，將未德群一生的回顧濃縮其中，具深刻的紀念價值。

《充沛》油彩畫布

朱德群《充沛》中色彩所流瀉出的魔幻魅力，正如同康丁斯基致力在抽象中探求色彩純粹的意涵與形態一般，將觀者帶進一處充滿靈性與想象的色彩空間。2002年時逢朱德群應上海大劇院之邀，特別打造出《復興的氣韻》的巨幅力作，本件《充沛》正來自于相同的創作時期，但見藝術家在較小的尺幅中，卻也在流暢有力的運筆間，揮灑出氣勢等同磅礴的繽紛世界。橙橘、青綠、深藍、朱紅、銘黃等濃烈而絢麗的色彩，錯落鋪陳于畫面之中，時而穿插著幾抹“飛白”，冷暖色調在不斷地沖撞、調和之間，產生了恰似于交響樂中各種樂器同步演奏時音符時而低回、時而鳴放的感受，色彩在飛舞躍動間所激蕩出的能量，在朱德群渾熟精湛的技法中得到了極致的釋放。

評：在色彩幻化間綻現出或濃或淡、若重若輕的豐富視覺層次，復興被宋以下文人畫所丟棄了的人類視覺靈魂——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