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能


李白(701—762)是唐代首屈一指的大詩人,人皆尊他為“詩仙”,余光中先生說他“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尋李白》)。
李白本有心進取,曾流連長安,干謁名公,想有一番作為。他于開元十八年(公元730年)秋至長安,謁宰相張說,張說病重,旋卒;又謁諸王公大臣,均無果。其間結識張說次子張垍及崔宗之等,寓居終南山玉真公主別館;開元二十年(公元732年)春游坊州,旋踵即歸。他于窮途失路之際,作《行路難三首》,乃于夏五月離去。
天寶元年(公元742年),詩名籍甚的李白引起唐玄宗注意。玄宗乃召其進宮,命待詔翰林。然而,才逸氣高的李白向來蔑視權貴,向往自由,對作玄宗御用文人并不樂意,于是縱酒買醉。由于他不肯摧眉折腰,受人羈絆,遂被人讒謗,逐漸為玄宗疏遠冷落。天寶三載(公元744年),李白夢想破滅,自知不為朝廷所用,乃上書請還山,于是玄宗給了些打賞讓他走人。這樣,李白為了換取自由之身,又變成了一介布衣。
李白得罪的權貴究竟是什么人呢?普遍的說法是他得罪了高力士與楊玉環——一個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一個是皇上最為寵愛的妃子。至于得罪的原因,又有兩種不同的版本:其一是說李白曾于醉后引足令高力士脫靴,高力士礙于玄宗在側不得不為,然深以為恥,于是到楊玉環跟前搬弄是非;其二是說李白不僅曾令高力士為其脫靴,還曾讓楊貴妃為其捧硯,二人一生氣,后果當然就嚴重了。
“脫靴”“捧硯”之事被人傳得沸沸揚揚,也令人真假難辨。即使到了如今,還有人借這兩個典故來做自己的文章。例如易中天《斯文:幫忙、幫閑、幫腔、幫兇及其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3月版)一書之《文人真面目——“文化人的分野”之五》(以下簡稱《文人真面目》,其文也載于2013年4月19日《文匯讀書周報》)就說:
文人原本就有兩副嘴臉,一副叫諂媚,還有一副叫狂傲。諂媚當然沒人看得起,狂傲卻有吸引力。因此,坊間流傳的,便多半是文人狂傲的故事,比如讓楊貴妃磨墨,高力士捧靴之類。
易先生是很看不起文人的,在《文人真面目》里,他把文人與士人、學人、詩人作了切割,他說:“士人、學人、詩人的特點是真,文人是偽。士人有真風骨,學人有真學問,詩人有真性情。文人呢?只有花腔,沒有學養;只有欲望,沒有理想;只有風向,沒有信仰。所以,他們也‘只有姿態,沒有立場。”那么,他認為李白是士人、學人、詩人還是文人呢?也許我們能從下面這段話中尋到答案。
士人是去幫忙,文人卻只能幫閑和幫腔。這就讓其中一些也有理想抱負的,難免憤憤不平。如果連幫閑和幫腔的份都沒有,更要抱怨。因此,不才明主棄,其實是“撒嬌”;天子呼來不上船,則其實是“撒氣”。因為李白,是并不甘心當文人的。
這段話也出自《文人真面目》。就這段話看來,易中天先生應該是把李白歸入他所圈定的文人一類了。雖然他承認李白“并不甘心當文人”,但言下之意,是李白還是當了文人。不然,何來 “撒嬌”“撒氣”之說?因為易先生講得很清楚,文人是“只能幫閑和幫腔”的,一旦“連幫閑和幫腔的份都沒有”時,“撒嬌”“撒氣”就在所難免。再者,易先生所舉讓楊貴妃磨墨,高力士捧靴之類“文人狂傲的故事”,也正是有關李白的。
李白是不是有著“諂媚”與“狂傲”兩副嘴臉的文人,相信讀者諸君自有判斷力。我只想說,在這個問題上,易先生大概還沒有厘清史稗,當然更沒有讀懂李白。
就拿易先生所舉上述兩例“文人狂傲的故事”來說吧,易先生說是“坊間流傳的”,事實卻不盡然。下面,讓我們分別就“脫靴”“捧硯”(即易先生說的“捧靴”“磨墨”)來作一番探討吧。
先說“脫靴”。
清梁章鉅《浪跡叢談》卷六“脫靴”條謂:
今劇場演高力士為李太白脫靴,論者多以為荒誕,而不知事本正史,《舊唐書·李白傳》云:“日與酒徒醉于酒肆,玄宗欲造新(“新”誤,應為“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帝頗嘉之。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
梁氏指出“脫靴”“事本正史”,他還引用了《舊唐書·李白列傳》的原文。這就表明“脫靴”之事并非無稽之談,而是史有明載。
除《舊唐書·文藝列傳·李白傳》外,《新唐書·文藝列傳·李白傳》也有李白“使高力士脫靴”的記敘:
天寶初,(白)南入會稽,與吳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長安。往見賀知章,知章見其文,嘆曰:“子,謫仙人也!”言于玄宗,召見金鑾殿,論當世事,奏頌一篇。帝賜食,親為調羹,有詔供奉翰林。白猶與飲徒醉于市。帝坐沉香子亭,意有所感,欲得白為樂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頮面,稍解,授筆成文,婉麗精切,無留思。帝愛其才,數宴見。白嘗侍帝,醉,使高力士脫靴。力士素貴,恥之,摘其詩激楊貴妃。帝欲官白,妃輒沮止。白自知不為親近所容,益驁放不自修,與知章、李適之、汝陽王、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為“酒中八仙人”。懇求還山,帝賜金放還。白浮游四方,嘗乘月與崔宗之自采石至金陵,著宮錦袍坐舟中,旁若無人。
《舊唐書》與《新唐書》都采信了高力士為李白脫靴之事,足見此事并非“荒誕”。說它不荒誕,我以為至少有兩個方面的理由。
其一,是唐人對“脫靴”有記載,史稗皆言及之。
李肇《唐國史補》卷上《李白脫靴事》:
李白在翰林多沈飲。玄宗令撰樂辭,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動,索筆一揮十數章,文不加點。后對御引足,令高力士脫靴,上命小閹排出之。
李濬《松窗雜錄》:
開元中,玄宗將禁中紅、紫、淺紅、通白四本牡丹移植于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乃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輦從,對妃子而賞名花,遂命李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進《清平調》詞三章。白欣承詔旨,猶苦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于他學士。會高力士終以脫烏皮六縫為深恥,異日太真妃重吟前詞,力士戲曰:“始謂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拳拳如是?”太真妃因驚曰:“何翰林學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是賤之甚矣。”太真頗深然之。上嘗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
其實,易中天先生把李白歸入他所圈定的文人一類,與“脫靴”“捧硯”(或“捧靴”“磨墨”)是否是歷史的真實并沒有多大關系。退一步說,即使這兩件事全都如易先生所說是“坊間流傳的”“文人狂傲的故事”,但“不才明主棄”與“天子呼來不上船”可不是民間傳說,而是出自唐朝兩位著名詩人的筆下。
“不才明主棄”是孟浩然《歲暮歸南山》詩中的句子,《新唐書·文藝列傳·孟浩然傳》云:
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陽人。少好節義,喜振人患難,隱鹿門山。年四十,乃游京師。嘗于太學賦詩,一座嗟伏,無敢抗。張九齡、王維雅稱道之。維私邀入內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維以實對。帝喜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 而匿?”詔浩然出。帝問其詩,浩然再拜,自誦所為,至“不才明主棄”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因放還。采訪使韓朝宗約浩然偕至京師,欲薦諸朝。會故人至,劇飲歡甚,或曰:“君與韓公有期。”浩然叱曰: “業已飲,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辭行,浩然不悔也。
從“少好節義,喜拯人患難”看,孟浩然的為人,無疑當值得肯定;從“嘗于太學賦詩,一座嗟伏,無敢抗”看,孟浩然的詩也寫得很好。或許因為他覺得唐玄宗缺乏寬廣的胸懷,僅僅因為一句詩就對他棄之不用,實在沒有容人之量,所以后來他才對韓朝宗約他“偕至京師”并不熱心,只顧跟朋友喝酒。有人提醒他,他也全然不當回事;韓朝宗生氣地走了,他也不后悔。照此來看,孟浩然應是很有骨氣的。
《歲暮歸南山》是孟浩然到長安應進士舉落第后心情苦悶時所作,詩曰: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唐朝科舉有諸多弊端,很難做到公平。作者因科場失利,在這首詩中發了點牢騷是真;但要說“不才明主棄”是“撒嬌”就有些牽強了。撒嬌,指仗著受寵而故意作態。可是,孟浩然受寵了嗎?沒有啊!不知為什么千余年后孟浩然會因此躺槍,被易先生拿來作為“連幫閑和幫腔的份都沒有”的“文人”的一個證據加以批評。
“天子呼來不上船”是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句子。這句子是寫酒仙李白的。當時,賀知章、李琎、李適之、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八人豪放曠達而且特別愛酒,故號“酒中八仙人”。在《飲中八仙歌》里,杜甫用潑墨寫意的手法為他們繪出肖像并表現各自的醉趣。詩曰: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世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
賀知章等“飲中八仙”,從王公大臣到市井布衣,盡管階層不同,但詩人都是以親切的口吻來以表現。這不僅反映了杜甫本人對他們的認同和欣賞,更是體現了唐代社會的開放和包容。
杜甫對“飲中八仙”的認同是杜甫的事,唐人對“飲中八仙”的包容是唐人的事,易中天先生也可以擁有自己獨特的眼光、不一樣的見解。他從杜甫的詩中看出“天子呼來不上船則其實 是‘撒氣”來。撒氣,指借他人他物或他事發泄怒氣。可是在杜甫的詩里,李白因天子呼喚發泄怒氣了嗎?沒有啊!不知為什么千余年后李白會因此背運,被易先生作為“連幫閑和幫腔的份都沒有”的“文人”的另一個證據加以撻伐。
如果說孟浩然被易先生平白燒一烙鐵是無辜,那么李白被易先生一再鉗住不放則是好不冤哉!前文說過,“脫靴”“捧硯”是被易先生當做“文人狂傲”的典型事例來舉證的,盡管“脫靴”事極有可能是真,但易先生卻無視《唐國史補》《松窗雜錄》《舊唐書》《新唐書》及其他稗史的記載,而是把這事和“楊貴妃磨墨”一概納入“坊間流傳”,說是人們之所以對這類故事津津樂道,一是由于新奇,二是為了獲得“替代性滿足”。在《文人真面目》里,易先生又說:
在民眾的內心深處,至少有某些統治者,比如昏君和暴君,奸臣和閹豎,是該罵的。或者,是可以表示一下蔑視的。但當真自己來罵,尤其是罵正在臺上的,又不敢。最好是有別人來罵,還罵得出彩;有別人來蔑視,最后又沒出問題。這就皆大歡喜。文人狂傲的傳奇,便滿足了這種心理需求。這當然有相當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可惜說到底,還是一種“意淫”。
意淫也是有快感的,故很能迷惑一些人。而且,哪怕明知靠不住,也寧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久而久之,便信以為真,把假象當成了真相。
不是“民眾”追求新奇,需要“替代性滿足”,喜歡得到“意淫”的快感,“哪怕明知靠不住”,也要信以為真,而是易先生自己想當然地寧可信其無,不肯信其有,閉著眼睛把某些真相當成了假象。因為只有這樣,他的“意淫”之說才能成立。意淫,指通過想象達到對某種現實需求的滿足,從而產生愉悅感。如果“脫靴”“捧硯”有一事是真,那還能叫“意淫”嗎?
誰都清楚,“脫靴”“捧硯”(易先生稱為“捧靴”“磨墨”)都是有關李白的。易先生把二者斥為“文人狂傲的故事”,不僅給了李白以“文人”的定義而且還給他加上了一頂“狂傲”的帽子。
盡管易中天先生指斥李白“狂傲”,唐人卻稱贊李白“高逸”,后世之人也承認李白“高逸”。“高逸”自然是褒義詞,而“狂傲”不是什么好字眼。前人稱贊李白“高逸”主要還是因為他的詩好(即如賀知章驚呼其為“謫仙人”),易先生指斥李白“狂傲”卻是由于他蔑視權貴。這就有點讓人搞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