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洪


漢代興起章句注疏,《論語》也不例外,自此,后人即難以擺脫章句注疏的范式,從而將《論語》看成零星散亂的語錄綴合。《論語》各篇看似漫無次序,好似雜亂無章毫無規律的語錄排列,但是我們若抽離注疏,仔細推敲玩味原始文本,而不以章句觀之,我們發現二十篇內部其實潛藏著若隱若現卻又實實在在支撐著全書思想結構的內在線索。筆者擬采用整體關照與文本綜覽的解讀方法,試圖解析《論語》二十篇的篇章結構以及篇章之間的內在銜接與邏輯關系,并由此探討由《論語》篇章之整體結構所呈現的原始儒學之文化精神。
《論語》于“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漢書·藝文志》)成書。早期《論語》文本與今本應該存有差異,秦火之后,傳本更多,《漢志》即載有《古論》《魯論》《齊論》。這勢必會造成認識原始儒學精神要義的障礙,研究者應盡量參證定州漢墓竹簡《論語》、南昌海昏侯墓竹書《論語》等考古新發現,促進此一問題的逐步解決。即使有了一個相對早出可信的文本,對文本字句的釋讀又會是另一難題。為了盡量還原先秦原始儒學本真面目,我們有意懸置自漢代以來《論語》研究章句注疏式的經典闡釋這一傳統拘謹法式,主張將字句放置于文本自身的宏大語境做綜合考察。比如“學而時習之”中“學”“習”兩個語詞,它們其實是兩種意思既有區別、但又密切相關的人類知識增進行為的充實表達,其外延遠超過今天雙音節合成詞基礎上形成的“學習”一詞。《論語》中大量使用“學”和“習”,“學”為強調對典籍的理解與吸收,“習”則強調在實踐中去檢驗印證,故“學習”其義應為“學習并實踐”。不獨《論語》,先秦其他典籍所載“學習”一語其情況與《論語》相同,“學”與“習”皆有嚴格區分。但是,漢代以后隨著漢語詞匯構成規律的變化,諸如《史記》《東觀漢記》《后漢書》等典籍所載“學習”一語已由先秦兩個意義遞進的單音節詞組演變為雙音并列式合成詞,從而導致“學習”詞義的縮小。還原“學習”在《論語》中的本義,對于正確理解《學而》以及《論語》全篇義理無疑十分必要。
以宏觀整體的語義場境,圓融闡釋《論語》文本難點字句,這應是探求《論語》篇章結構義理的關鍵步驟。比如《學而》篇,只有對“學而時習之”“賢賢易色”“無友不如己者”“慎終追遠”“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等難點字句進行深度篇章語境還原釋義,而不是就字釋字,就句解句,我們才能真正洞悉這些語句在《論語》語篇中的準確含義。通過梳理,我們發現,《論語》開篇《學而》的篇章功能與《荀子》首篇《勸學》如出一轍。《學而》以勸學為主旨,探討“學”與“習”的重要性。全篇共十六章,極似今人“總分總”之文章結構法。第一章提出中心論題“學而時習之”,“學”是學習為人處世的道理,也即“仁道”;“習”是踐行為人處世的道理。第二章至十五章為分說部分,具體探討“學”與“習”。其中第二章至五章集中說明實踐行動的重要性,此一部分先從實踐行動的最基礎處即“孝悌”說起(“其為人也孝弟”),指出孝敬父母、敬重兄長是學習為人處世的初始門階,也是修煉成為“君子”(“不亦君子乎”)的必由之路。只有做好了這一步,才能上升到“君子”(“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和“仁”(“孝第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的境界。這部分從反面否定“巧言令色”并不符合“仁”的要求(“巧言令色,鮮矣仁”);接下來從個人的日常生活(“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以及治理國家(“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兩個不同的遞進層次說明應該如何實踐行動。顯而易見,這幾章講述實踐行動(“習”)的內容意義,開篇奠定“學”“習”(“習”為“學”重要的有機構成)之于立身立德、為仁為政的重要根基性地位,思路明晰,其中章法井然有序。第六章至十五章再集中說明“學”的目的是要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此一部分先討論究竟要“學”些什么。編纂者告訴我們,既然“學習”對于個人的立身立德,為仁為政具有如此重要的關系,那么,“學習”的重點就在于首先要“學”為人處世的道理,為人處世比讀書本身更為重要(“弟子……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既然為人處世的道理如此重要,那么,為人處世有哪些具體可操作的道理需要我們認真“學”呢?編纂者告訴我們,既要自重,又要勇于改正自己的錯誤(“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自重才會產生威嚴,但是,過于自重則會流于固執。要避免固執,只有通過“學”才能達成。在為人處世的實踐中,凡事皆有因果;好的結果,一定有其深遠的原因(“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緊接著,《學而》以孔子為例,分析了理想的結果,一定有其背后的成因(“……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自重與改正錯誤兩者之間表面上看似矛盾,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因此勇于承認并努力改正錯誤正是體現君子自重的高尚品行。兩者實際上達成一種深層的內在一致性。進而言之,“學”“習”者該如何克服矛盾?孝順父母的本質在于和諧(“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但和諧要以禮來節制。《學而》篇進一步探討了靈活變通即以禮來節制行為的重要性(“……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以禮節之”其實就是智慧的“中庸”之道(注:今人理解的中庸已經遠離了孔子的原始語境)。這也是實踐行動的“習”的最高境界。這個境界就是實事求是,凡事以中和為貴,不走極端(“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恭近于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凡事實事求是不走極端的“中庸”之道如何才能修煉到達?第十四章和十五章回答了這個問題,那就是需要“學”“習”者秉承“好學”精神,不斷進取,追求上進(“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此即是子貢所闡發“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精益求精式的進善歷程。這也正是中國文化所蘊含的君子應以自強不息的精神狀態,孜孜追求人生至善至美的造化之境;應以永不自滿的心境,求索人生永無止境的最高智慧。由此可知,此一部分行文結構看似松散,實則謹嚴有度。末章第十六章(“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照應第一章(“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說明“學”“習”者要想修煉成“君子”,即需秉持學無止境的態度,隨時主動了解別人。只有不斷提升自我,才能讓更多人充分了解認識自己。通過對《學而》篇原始文本的解讀,我們不難發現,這是一篇精心編纂前后牽連的有機整體,并不像流行觀點所認為,這些章句只是隨意雜亂的無序編輯。
不僅《學而》有核心主題,《論語》其他篇皆應作如是觀,且各篇再彼此連綴,又共同烘托一更大主題。學習并不是終極目的,為學的外用即是《為政》,為政應“以德”,如此才能得到更多人的擁護,進而從德行修養的不同層面闡述“為政以德”。內圣為學,外用為政,將內外結合起來的文化精神即為禮,此乃《八佾》主旨。違禮之著者為“八佾舞于庭”。學問(注:《論語》中所謂真正有學問者并不僅限讀書,而是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并能踐行的人)的中心在于如何自處,隨時將內心的修養上升到仁的境界。此即《里仁》“里仁為美”的思想所在。《里仁》談仁的內心修養,《公冶長》重點談仁的外用,即什么樣的狀態才符合仁的境界,在孔子眼里,子貢、冉雍、子路、宰予、申棖、令尹子文、崔子、微生高等皆離仁尚有距離。仁人應該積極為政,但為政之人未必就是仁人,此即《雍也》主旨。“其心三月不違仁”的顏回或許最得孔子賞識,但卻“不幸短命死矣”。現實中有沒有仁人呢?編纂者認為“述而不作”“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孔子即是仁人,此乃《述而》所述重點。編纂者告訴我們,為仁不遠,“我欲仁,斯仁致矣”。其實,孔子本人從沒有承認過自己是仁人,“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那么,孔子眼中的仁人和圣人有著怎樣的準則,此即“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之《泰伯》要給予的答案。雖然孔子不承認自己是仁人,但弟子們愿意相信孔子已經達到了仁圣的境界,“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只不過時勢并沒有成全孔子而已,此乃《子罕》所要澄明的問題。在弟子們眼中,達到仁圣之境的孔子在日常起居以及為政行事中的言行舉止,皆有法度可循,此為《鄉黨》所羅列。孔子以仁心圣境對待、評價身邊的人事。孔子更欣賞者,乃是“先進于禮樂”的“野人”,“如用之,則吾從先進”,此即《先進》重點呈現的內容。《先進》之后,編纂者以《顏淵》顏淵問仁、仲弓問仁、司馬牛問仁、樊遲問仁等章節再一次從各個方面集中概括、闡明了仁的內在精神,告訴我們“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在此精神下,我們應該以仁心仁德為政。“政事:冉有、季路”,子路即為孔門十哲中擅長政事的學生。全篇圍繞為政中的仁德精神展開論述,此為《子路》篇目主旨。此篇與《為政》遙相呼應。在修煉仁道的過程中,有幾個階段需要特別澄清,那就是君子、仁人、圣人三重境界的異同。君子更多強調個人身心的修養。仁人立足齊家治國,以己身的完善關注身邊人事。圣人放眼天下,為蒼生開太平。此乃《憲問》之解析重點。達到仁道的仁者謀德不謀政,“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謀道不謀技,“君子謀道不謀食”,此為《衛靈公》所要厘清的難點問題。仁者處世并不是所謂的隨心所欲,而應以禮行天下,此乃《季氏》主旨,同時也與《八佾》相照應。修仁之途并不是一帆風順,在此過程中,最難抵御的莫過于“鄉原”的迷惑,“鄉原,德之賊也”,“巧言令色,鮮矣仁”,此為《陽貨》的諄諄教誨。仁者應力行以周濟天下,不能學隱逸之士僅惜潔身而自好,“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此乃《微子》所諄諄告誡。孔子高徒子張、子夏、子游等皆自成門派;然而,在《論語》編纂者看來,他們皆只得孔子某一方面的才能和修養,并以子貢之口總結孔子的不可超越:“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此為《子張》所樹立的“仲尼不可毀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的圣人形象。末篇《堯曰》以堯、舜、禹為例,再次重申仁圣為政的重要性。
由此觀之,《論語》二十篇皆緊緊圍繞“仁”而展開,論述為學為政對修煉仁心圣境的重要性,闡明“仁”的精神實質以及如何行動才能達到“仁”之佳境。《論語》編輯者只不過是借用“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漢書·藝文志》)來串成自己想要表達的思想。去掉每篇西式化的章節標法,將各章節看成是一前后連貫的整體,并對其進行綜合統籌分析,我們才能明白,由于《論語》纂輯者不是用自己的話表達自己的思想,而是原原本本錄用孔子及其弟子的經典語錄來傳遞思想,這勢必造成語句與語句之間思維的跳躍。如何潛心探尋編輯者的編輯理路,這無疑是《論語》閱讀與研究的難點所在。但是,書寫者的意愿與歷史傳播過程中的接受,實際往往存在差異,輯錄者的初衷與闡釋者的疏解也并不一致。我們如何運用文章學的內生關系,尋找隱藏于《論語》文字間的邏輯路向、中心主旨以及由此所反映出的早期儒家的價值意趣,無疑是當今學人的歷史使命。
《論語》研究,字句注疏不是目的,篇章結構分析亦不是歸宿。《論語》的深入研究,歸根結底應為中華文化重要根基成分的早期儒學之理論建構提供支撐。今天,中華文化走向世界,提高中國的國際話語權,皆離不開儒家文化特別是早期儒學的當代啟示。通過以上初步的探尋,我們大致認為《論語》(或許可以叫《孔子》)二十篇或許存在一個宏大的主題,這個主題綿亙幾千年,影響著中華民族的心理和價值取舍,是自春秋以來中華民族的良心所在。綜觀全篇,《論語》文本敘述時而宕開筆墨,時而收縮意念,然全篇大旨皆不出“仁”學這一原始儒學中心主旨,猶如萬涓細流皆匯成江海之勢,今之讀者不可不察。
項目來源:2018年度四川省社科規劃重點項目“《論語》篇章結構綜合研究”(SC18A022)階段成果
作者:四川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教授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