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靈均



在留日大潮中
1840年鴉片戰爭一聲炮響,擊穿了大清帝國深閉固拒的銅關鐵鎖,也催醒了一部分優秀士人去睜眼看世界。隨著1901年更加屈辱的《辛丑條約》塵埃落定,“救亡圖強”成為時代主旋律,一批批青年學子跨海渡洋,去向打敗了中國的“先生”——西方資本主義發達國家偷經學藝,以期收拾山河,振興中華。這時,已從南昌移家江寧(南京)的陳三立也打算將兩個兒子——衡恪、寅恪送往日本求學。他在1901年秋冬之交(《辛丑條約》剛簽訂不久)寫有七律《曉抵九江作》以抒心志:
藏舟夜半負之去,搖兀江湖便可憐。
合眼風濤移枕上,撫膺家國逼燈前。
鼾聲鄰榻添雷吼,曙色孔篷漏日妍。
咫尺琵琶亭畔客,起看啼雁萬峰巔。
這是一首直指《辛丑條約》的嫉世憂時之作,是沒有問題的。其頷聯、頸聯直吐胸中憤懣而破腔排空,蒼涼悲切又懷有希望。末句那高翔于萬峰巔上的“啼雁”,正是其希望所寄。詩中“曙色”“啼雁”,既泛指當時的留洋或留日浪潮,又暗喻即將投入這個浪潮的兩個愛子——他們既是國家復興的希望,也是自戊戌維新以來遭到重創的義寧陳氏家族再度崛起的希望。
中日甲午戰敗后,舉國震驚之余,人們開始矚目日本。陳寶箴、陳三立傾力參與的戊戌維新運動便以日本為效法對象。日本政府為緩和甲午之后的對立情緒,遂邀請中國派遣學生留日。1896年,大清國駐日公使裕庚因使館工作需要,招募戢冀翚、唐寶鍔等十三人到日本留學,開留日之先聲。到1900年,留日學生總數已達一百四十三人。
從1901年起,鑒于《辛丑條約》帶來的困境,清政府大力提倡青年學生出國留學,并許諾留學歸來分別賞給功名、授以官職。1905年,清政府又宣布廢除科舉制度,出國留學遂成為知識分子救亡圖存與發展自己的一條出路。而日本政府則企圖通過留學生來培植它在中國的勢力,順帶獲取一些外匯;日本中下層人士希望和中國友好,加強文化交流,也主張吸引中國留學生赴日。在兩國朝野的鼓動下,一時留日學生勢如潮涌。據統計,1901年留日學生人數為二百七十四人,1902年夏為六百一十四人,1904年為一千四百五十四人,1905年冬為二千五百六十人;1906年夏為一萬二千九百零九人,年底達一萬七千八百六十余人,為留日學生人數的最高峰。
1902年3月24日,年僅十三歲的陳寅恪,在南京長江碼頭登上了日本輪船“大貞丸號”,幸運地成為皇皇留日大潮的一員。
作為世家子弟的陳寅恪,雖然家世已經沒落,但仍能靠著親戚的關系來贏取這次赴日留學的機會——盡管只是自費。這樣的機會,舉目四萬萬中國人不是誰想有就能有的。為他帶來幸運的那位親戚就是他的親舅舅俞明震。
俞明震(1860—1918),字恪士,在陳寅恪出生那年的1890年中進士。這進士好像是專為小陳寅恪中的一樣——在后者十三歲這年,俞明震已憑進士資歷做了江南(南洋)陸師學堂兼附礦務鐵路學堂的總辦(即校長,實于1901年就任)。其時俞明震受兩江總督劉坤一委派赴日本視察學務,兼送江南陸師學堂及附礦務鐵路學堂二十八名學生官費留學日本,于是順便把兩個外甥陳衡恪、陳寅恪送出國門,帶到日本。
陳寅恪后來回憶說,他于赴日途中,在上海碰見了李提摩太——就是那位先前在中國大力鼓吹西學,狂熱支持維新變法的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用熟練的漢語夸獎陳氏昆仲的此次東洋求學:“君等世家子弟,能東游甚善?!蹦艿玫竭@位差點成為光緒皇帝顧問的洋人如此稱贊,少年陳寅恪當然“甚喜”;但當時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還不在此,而是這位“老外”那口流利的京片子(即北京話)。這件看似不經眼的事,成為以后陳寅恪去發奮通曉十幾二十國外語的一個重要誘因。
陳寅恪抵日后,即與長兄衡恪一道,以舅舅俞明震家族隨員的名義,獲日本外務省批給的“家族滯在”簽證,以“聽講生”的身份,進入東京弘文學院學習。同學中有周樹人(1918年發表《狂人日記》時始用筆名魯迅)、林伯渠、李四光等。是年底,衡恪獲官費留學生名額,仍在弘文學院補習日語。兩年后,即1904年夏,陳寅恪在暑期中返回祖國,同仲兄隆恪一同正式考取官費留日。是年秋,他再入東京弘文學院學習。1905年冬,陳寅恪因腳氣病日益嚴重,已不能再堅持學習,遂于寒假之時,與陳衡恪、隆恪一道從東瀛歸國,此后再未踏上前后呆了三年多的這片所謂“日出扶?!敝痢2贿^衡恪、隆恪則于1906年返日繼續求學,相繼獲得大學文憑;周樹人、林伯渠、李四光等也先后學成歸來,只有陳寅恪僅為弘文學院的高中肆業生,未有文憑。
陳寅恪求學日本的三年多是否失敗了呢?不然。第一,這三年多,他已全面掌握了日語,這是他平生精通的第一門外國語言。第二,在這三年多,他大體了解并能剖析日本歷史和社會風俗的流變及現狀。第三,在三年多的時間里,他對日本學術文化的由來、特點及其內容作有較深入探討。有了這三個成就,陳寅恪留學日本就沒有成為空話。因為有了這些鋪墊,陳寅恪爾后才能順利完成像《元白詩箋證稿》這類涉及日本文化的力著。更重要的是,由于陳寅恪對日本民族精神、文化心理具有深刻認識,所以后來方能在抗戰未起之時即識透日本侵略者的狼子野心,抗戰中堅持民族大義,抗戰末期為盟軍出謀劃策。
盡管如此,從當時的表象看,陳寅恪在日本的三年多求學可謂星光暗淡,這讓望子成龍的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頗為不甘,一直耿耿于懷。這樣就為陳寅恪更多的留學經歷開啟了大門,為他更遠更為開闊的讀書之路留下空間,為其最終修煉成“讀書種子”埋下伏筆。
復旦的“學霸”
一個人日后的學術成就當然是和他的讀書經歷息息相關的,雖說這當中并不是一一對應關系,但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
那時作為父親的陳三立,已經深謀遠慮地為兒子們設計了多種前途。1907年,陳三立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把兒子陳寅恪送到有“冒險家的樂園”之稱的新興大都會——上海讀書。他的想法是陳寅恪如果不能去東洋看世界,至少也要到國內西學最為發達的地方去長見識。
“千年中國看北京,百年中國看上?!?,百年上海濃縮了百年中國劇變的歷史,并成為近代中國的象征,很多方面開風氣之先。陳寅恪從日本回到國內的1905年,上海正好誕生了中國學者獨立創辦的第一所高等院校,那就是由中國近代知名教育家馬相伯創建的復旦公學。以此為標志,20世紀上半葉的上海逐漸成為中國學術文化的新中心。
這所剛剛成立的中國學者獨立創辦的第一所近代化高等院校,成立之初,雖然面臨著諸多困難,但卻是中國知識分子自主辦學、教育強國的希望,自然云集了當時教育界的許多有識之士,包括一批學術大師和著名學者。
復旦公學是從成立于1902年的原震旦公學分出創建的,教員和學生大多從震旦公學而來,所以復旦公學在剛剛創立的1905年基本上沒有對外招生。剛從日本歸國不久的陳寅恪,能輕易地進入復旦公學中學部學習,其間家世背景和父親與舅舅的精心運作起了關鍵性作用。
已經十八歲的陳寅恪也沒有讓父親和舅舅失望。進入復旦公學之后,陳寅恪漸漸展露出超乎常人的學習天賦。這應該得益于其家學淵源及祖父和父親的早年培養。
1893年—1894年,在陳寅恪只有四五歲時,便進入祖父陳寶箴任職地的武漢一家私塾接受啟蒙教育。1895年祖父出任湖南巡撫后,還請到湘潭大儒周大烈專門教寅恪幾兄弟讀書。1898年祖父、父親被罷官后,更是把全部心血傾注到對子孫的教育上。年幼的寅恪則把陳家和舅舅俞家的書房當成樂園,嬉戲之中亦能自覺承繼家學,以捧讀詩書為樂趣。
陳寅恪在復旦公學十分勤奮,加上與生俱來的天賦,很快便在班上名列前茅。這是因為他一直懷有去海外留學的愿望——日本留學的戛然而止,更加強了這個愿望。在現今保存的復旦公學中學部丁班的《考試第名冊》(藏復旦大學檔案館)上,陳寅恪在1908年竟考出94.2分的高分,系班上第一名。這個成績,比他的同桌、后來成為中國物候學的創始人的竺可楨(班上第四名)足足高出7.6分。還值得提及的是,陳寅恪在復旦公學求學的四年間,亦是中學部的“學霸”,幾乎各科成績都是魁首。陳寅恪就這樣第一次展示出那個年代“讀書種子”的鮮明特征。
篙目時艱多鄉愁
那個年代,把孩子送到國外留學,幾乎成了上層社會教育后代,期望孩子學有所成的一種共識。雖說陳寅恪在復旦公學的學習成績極好,陳三立還是毅然決然地讓兒子中止學業,去國外留學。1909年秋天,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陳三立到上海親自送兒子登上開往德國的輪船。此時的陳寅恪已經二十歲。他此次離開上海漂洋過海,目標與上次東渡日本相比,是更為明確,那心境自然也就大不一樣。陳寅恪第一次留學時,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而這次已經是一個精力旺盛、朝氣蓬勃的大小伙子了,可謂滿懷抱負,心雄萬夫。臨別時,父親以一首題為《抵上海別兒游學柏靈……》的古風相贈,中有“后生根器養蟄伏,時至儻作摩霄鷹”句,顯然對遠去的兒子寄予厚望。
在茫茫大海上漂泊了幾個月之后,陳寅恪順利到達德國。踏上德國土地不久,1910年,陳寅恪就考上了柏林大學,開始學習語言文學。這一年8月29日,日本武力并吞朝鮮,頒布朝鮮貴族令。陳寅恪在柏林聞此消息,悲悵之中,寫就一首古風,中有“長陵鬼餒漢社屋,區區節物復何有”“興亡今古郁孤懷,一放悲歌仰天吼”句,對朝鮮的淪亡與清廷的無能扼腕嘆息。這里的民族主義情緒是顯見的,但更多的是一種唇亡齒寒式的悲涼,是對“清”這個老大天朝上國大廈即將傾覆的哀惋。是詩為現存陳詩中的第一首,蒿目時艱,憂心國難,滿紙滄桑,開局便不凡。
進入柏林大學不到一年,1911年春天,陳寅恪的腳氣病又犯了,需要轉地治療,從而離開了這所久負盛名的世界性大學。
于是陳寅恪到了挪威。陳寅恪雖然“腳氣病重”,卻被北歐春天美麗的冰雪景致所吸引,在那里心曠神怡地游逛了二十多天。他自述“游蹤所至,頗有題詠”,后來追憶起三首,其中一首尾聯為“回首鄉關三萬里,千年文海亦揚塵”,鄉愁系腸,令人欷歔。末句似對萬里之外祖國方興未艾的白話文運動表示關切,隱約感到天翻地覆的時代巨變即將來臨。
陳寅恪在挪威住了二十來天,居然將長年困擾的腳氣病療養好了。他后來回憶此事,以為不可思議。1911年入夏不久,陳寅恪便戀戀不舍地告別了迷人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乘船橫渡浩瀚的北海,入多佛爾海峽自加來登陸,進入法蘭西共和國。他在這片曾作為歐洲啟蒙運動(繼文藝復興后歐洲近代第二次思想解放運動)中心的濕潤的土地上盤桓有一二十天,沿塞納河瀏覽了巴黎盆地及東的廣袤的葡萄園、波光粼粼的大運河及沿河星羅棋布的建筑群,造訪了誕生過伏爾泰、盧梭、雨果、巴爾扎克等人文大師及發生過熱月政變、七月革命、《人權宣言》等重大事件的文化歷史遺跡,雖是浮光掠影,卻感觸良多。1911年9月26日,陳寅恪在法國東北靠近德國的孚日山脈乘車觀光,于山間小驛賦詩一首(題作《己亥秋日游Les Voges 山……》)寄友人,起首便是“一突炊煙欲暮時,萬山無語媚秋姿”,語句清幽而凄迷。其意趣所向,并不止于異國的山光水色,更應是觸景生情,由此及彼,對故土傾訴那無盡的牽掛與愁思——是詩頸聯那一句“中原迢遞事難知”,傳達了個中消息。
他鄉通讀《資本論》
1911年秋,陳寅恪從法國邊境進入盧森堡,再入德國,沿萊茵河溯流而上,抵達有“世界公園”之稱的端士。10月初,陳寅恪在瑞士最大城市蘇黎世完成了大學轉讀手續:從柏林大學轉入蘇黎世大學。后者建校歷史雖僅有七十四年,卻是瑞士規模最大、最富現代氣息的綜合性大學,名氣甚至蓋過瑞士最古老的大學——巴塞爾大學(建于1460年)。陳寅恪之所以選擇這所大學就讀,首先因為它是歐洲第一個由民主國家而不是封建君王或教會創辦的大學,民主、多元、國際化是其顯著特色,二是因為瑞士同時使用德、法、意三國語言為官方語言,而蘇黎世大學也同時運用三國語言教學,這對其迅速掌握西方主要發達國家的語言無疑是條捷徑。陳寅恪認為,無論研究中華文化還是民族史、別國史抑或世界文化、中外交流史,首先就要過好語言文字關。這就是他常說道的:“讀書須先識字。”所以,他十六年間游學西方,每到一國,排在其課程表首位者就是該國語言文字,其次才是該國的思想文化與學術。陳寅恪于幼年啟蒙時期,即下苦功夫學習《說文解字》和高郵王氏父子(王念孫、王引之)的訓詁學著作(如《廣雅疏證》《讀書雜志》《經傳釋詞》《經義述聞》等四種),這為他后來的歷史研究、特別是唐史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小學基礎。他在私塾讀書期間,還向留日歸來的大朋友學習過日語。他少年時兩番進入東京弘文學院學習,除繼續提高日語水平外,更主要地是學日本文化及現代科學知識。
陳寅恪入蘇黎世大學還未滿一周,國內就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人在10月10日發動了武昌起義,宣布成立湖北軍政府,并號召各省起義,推翻清王朝,建立共和國。消息很快傳到歐洲大陸,英、法、德、意文的各種報紙紛紛列入頭版頭條爭相報道。陳寅恪一看到報道,便立即趕到圖書館,把德文版的馬克思巨著《資本論》抱回寢室,日夜通讀,很快就“啃”完了這部三卷本的大部頭。《資本論》的核心是剩余價值理論。這個理論揭示的是資本主義剝削的本質,說明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是兩個在根本利益上互相對立的階級,指出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就是徹底推翻資本主義剝削制度。馬克思的這部書,花費了他畢生精力,其研究方法是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而陳寅恪則在中國人中第一次通讀完它的原版,亦堪稱奇事。作為一位來自資本主義尚處于初生階段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國度的知識分子、且本人又是封建官宦世家子弟的陳寅恪,何以會對馬克思主義的這部經典著作抱以如此大的興趣?這是今人一直不好理解的問題。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需要厘清陳寅恪面對舊制度、面對辛亥革命的態度問題。應該說,陳寅恪對清王朝所延續的兩千年的封建專制并無太深感情。他的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積極推進戊戌維新的終極目標,就是試圖引進西方民主制度,改家天下的國家政權為君主立憲制,從而富國強兵,將國家引上近代化的民族資本主義獨立發展的道路。可是這一良好愿望卻為當局所不容——絢麗的民主之花還未綻放,就被扼殺于搖籃之中。這種難以名狀的委屈與傷痛十多年來像陰霾一樣揮之不去,從陳寶箴、陳三立一直曼延到陳寅恪那里。雖說陳寅恪像父輩一樣并不贊成革命黨的激烈方式,但對過往的不甚愉快的記憶和對民主、自由、獨立的向往以及年輕人特有的對新鮮事物的敏感,使得他對舊政權的覆滅并不覺痛苦,反倒是樂觀其成。1912年2月12日,當清帝宣告退位后,陳寅恪寫了一首題作《自瑞士歸國后旅居上?!返钠呗?,尾聯即為:“西山亦有興亡恨,寫入新篇更見投?!逼渑c劉禹錫“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心境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與之相映成趣的是,陳寅恪在瑞士獲悉武昌起義成功以后,竟然興致勃勃地去恩嘉丁山欣賞雪景,歸來后還賦七古一首(即《宣統辛亥冬大雪后……》),為后人留下一幅清新純樸、不染纖塵、楚楚動人、秀色可餐的異國山水畫卷。我們試讀其中幾句:“車行蜿蜒上絕壁,蒼龍翹首登銀臺。杉松夾道戴冰雪,風過撞擊鳴瓊瑰。碧泉噴沫流澗底,恍若新瀉萄葡醅。直須酌取供渴飲,惜我未辦玻璃杯?!睆闹形覀兛梢愿Q見陳寅恪面對舊制度滅亡的好心情——那簡直就是一種勝利者的姿態。而此時的他或許意識到自己在天地翻轉、乾坤挪移的大變局中的歷史責任,急需補充相應知識以應對,所以才急急趕到蘇黎世大學圖書館借閱《資本論》。后來他在向學生石泉、李涵談及此事時說:“因為要談革命,最要注意的還是馬克思和共產主義,這在歐洲是很明顯的?!盵1]
陳寅恪早年讀《資本論》一事,說明他是以積極的心態迎接新世紀的到來,并準備參與新世紀的建設。陳寅恪同他的父輩一樣,從來就不是不問政治者。在他的血脈里,一直流淌著中國知識分子“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火燙血液,壯懷激烈,凜然可敬!
“試水”新政權
1911年底,陳寅恪“因學費籌措困難”,不得不中止了在蘇黎世大學的學習,從歐洲返回祖國。1913年春,他經西伯利亞再赴歐洲,入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直到翌年秋,在長達十七八個月的時間里,陳寅恪都在這個大學的社會經濟部學習。一個文史學者去學經濟,看似怪異,其實不然。1935年10月,陳寅恪在《清華學報》第拾卷第肆期發表《元白詩中俸料錢問題》,熟稔地“考釋唐代京外官俸制不同之問題,及證明肅(宗)代(宗)以后,內輕外重與社會經濟之情勢”,應該與他二十多年前在巴黎高等政治學校學的動態分析等方法及工資理論等有關;再往上溯,還應與1911年在蘇黎世大學讀《資本論》、學政治經濟學有關。
1914年6月28日,奧匈帝國皇儲弗蘭茨·斐迪南在薩拉熱窩(今為波黑首都)被塞爾維亞愛國青年刺死;7月,奧匈帝國進攻塞爾維亞;8月,德、俄、法、英參戰。第一次世界大戰由此爆發,并很快席卷歐洲,波及亞洲、非洲。恰逢此時,陳寅恪接到江西教育司(相當于后來的教育廳)副司長符九銘電報,要他回南昌“閱留德學生考卷,并許補江西省留學官費”。陳寅恪于是匆匆趕回祖國,以應新政權的召喚。審閱留德學生考卷的工作連續進行了三年,但每年都有很長的休息時間。這期間,陳寅恪于1915年春赴京,短暫擔任袁世凱北洋政府經界局督辦、陸軍部編譯處副總裁蔡鍔的秘書。這里面有個小插曲,就是陳寅恪在擔任蔡鍔秘書期間,他早年在東京弘文學院的同學周樹人即魯迅,也在北京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職,連續贈送他在日所出的《域外小說集》第一集、第二集以及齊壽山《炭畫》一冊。魯迅與陳衡?。搓悗熢┦侵?,又與寅恪同船赴日留學,故有贈書之舉。此事見載于魯迅《乙卯日記》一九一五年四月六日條,但未見陳寅恪提起過。個中原因,無從得知。
1915年11月,蔡鍔在梁啟超和小鳳仙的幫助下,金蟬脫殼,掛冠而去,經天津東渡日本,旋又南下云南,成功脫離袁世凱的控制。蔡鍔出走后,陳寅恪即于1916年至1917年在長沙出任湖南省公署交涉股股長。這段時期,除南昌閱卷外,陳寅恪的后兩項工作應該算是從政吧!這說明陳寅恪對取代清王朝的以“共和制”標榜的新政權是擁護的,并投以相當大的熱情參與其中。
不過,蔡鍔于1915年冬的出走,給陳寅恪很大的沖擊。這一年,袁世凱醞釀稱帝;12月便宣布改次年為洪憲元年,準備即皇帝位。同月25日,蔡鍔與唐繼堯、戴戡等在昆明通電全國,宣告云南獨立。以討袁為號的護國戰爭迅即震響半個中國。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在全國人民的聲討怒潮中憂懼而死。一場鬧劇終于落幕。此時離中華民國的誕生不過四年又四個月,歷史卻走過了從民主共和重返專制獨裁再返共和的曲折而荒唐的坎坷路。這令以滿腔熱血參與新政府工作的陳寅恪大為失望。他對像袁世凱這樣的滿嘴國家大義、一肚子禍國心腸的宵小之徒以及投機取巧之人很是蔑視,對“共和”與“民主”的旗幟還能打多久極為憂慮。1916年夏秋之際,陳寅恪有《寄王郎》詩一首,可看出他這期間已對新政權漸生疏離之意:
淚盡魚苦不辭,王郎天壤竟成癡。
只今蓬堁無孤托,坐惱桃花感舊姿。
輕重鴻毛曰一死,興亡蟻穴此何時。
蒼茫我亦迷歸路,西海聽潮改鬢絲。
是詩文字圓熟而輕俏,意緒黯然而惆悵,顯出作者對白云蒼狗般的世事變遷的驚詫與無奈。其頸聯用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泰山”“鴻毛”典及《太平廣記》卷四百七十五淳于棼“槐夢”典,譏袁世凱復辟夢;尾聯則講他于蘇黎世大學聽聞國內革命濤聲,歸來卻是風景煞人,頗有李賀“我有迷魂招不得”的韻味,但是又有誰能解開他那“當孥云”卻無路的少年心結呢?
陳寅恪于1915年至1917年為中華民國政府的工作,應是他對問政、從政的人生選擇的一種“試水”。這種“試水”由于袁世凱的復辟帝制而告結束。陳寅恪從此與陳寶箴、陳三立的入仕報國的理想決絕,心無旁騖地走上學術救國的道路。
注釋:
[1]石泉、李涵:《追憶先師寅恪先生》,載《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1988年),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