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敏

剛剛過去的5月,蟄居在美國越發感受到置身于“最殘忍的季節”。從死去的枯枝敗葉中奮力長出的新生命,正在完成又一個自然界的輪回。與此同時,逾十萬人因為新冠肺炎而死去,三十幾個城市發生游行集結,種族矛盾再次爆發,緊急狀態成為常態,這里經歷著一個更大的人類歷史的輪回。在種種憤怒和無力感之中,亞馬遜于4月份播出的科幻劇集《環形物語》(Tales from the Loop)意外地給我帶來了一份慰藉。劇集以緩慢、憂郁而又平靜的方式講述了一個本質上關于我們每個人的“輪回”的故事,仿佛以一種殘酷對抗另一種殘酷,結果卻奏出了一首令人心碎的溫柔之歌。
《環形物語》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硬科幻,沒有精密的科學設定和絲絲入扣的物理邏輯,它的內核是情感。但它也不是我預想之中的軟科幻——與其說是科幻,不如說是藝術。故事改編自瑞典畫家西蒙·斯特蘭哈(Simon St?lenhag)的復古未來主義插畫,充滿未來感的科技裝置與上世紀90年代帶有懷舊氣息的北歐鄉村風景,碰撞出獨特的藝術質感。劇集則將故事背景移植到了美國俄亥俄州一個叫作Mercer的小鎮,不禁讓人想起同樣發生在俄亥俄州的《小城畸人》。故事的科幻設定不僅是一個外殼,或一個單純推動情節發展的“麥高芬”,而且與故事本身的哲學思考和審美氣質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巨大而沉默”的整體(即科幻概念中的Big Dumb Object)。建立在小鎮地下神秘的“The Loop”(環形)項目是小鎮里的普通人們一切遭遇之可能的前提,但它同時也是一切遭遇之答案,它就是普通人的無常歲月里一代一代反復遭遇的宿命感,和一切無解的人生迷思的形象化和實體化。
“The Loop”是一個多重隱喻的回環,不僅反映在情節、主題、哲學內核上,也反映在故事結構的美學上。故事以8集單元劇的形式推進,每一集一個小時的體量里分別講述了一個不同的主角的科幻故事,但每集之間又相互嵌合,比單元劇的聯系更加緊密,像是完美切分的8個樂章,又像是埃舍爾的無限重復而矛盾的繪畫空間,共同構成一個格式塔整體。首集從一個小女孩洛蕾塔的遭遇開始講起,她的母親從“The Loop”帶回了一塊神秘的石頭,而她放學歸來時發現母親連同整個家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雪地里的石頭證明曾經存在。在惶然無措之際,她遇到了小男孩科爾,科爾帶著她向自己的母親求助,卻原來科爾的母親就是洛蕾塔——洛蕾塔在拿起石頭的那一刻不知不覺穿越了時空,遇到了成年后的自己、兩個孩子、丈夫還有家。成年的洛蕾塔花了許多年在“The Loop”中研究科學,想要解開謎團,卻仍然不知道母親為何離去,她對年幼的自己說:“結果,并不是生活中的一切都有意義。但你不會總是孤獨,你會有一個全新的家,全新的人生。只是,給它點時間。”

沿著洛蕾塔的人生軌跡,接下來的劇集中,大兒子雅各布、雅各布暗戀著的梅、外公羅斯、雅各布的朋友丹尼一家、崗亭里的保安加迪斯、洛蕾塔的丈夫喬治……在身體互換、時間暫停、壽命回聲、平行時空、機器倫理等等一系列的科幻概念中展開了各自的故事。直至第8集,科爾在樹林中無意間踩過一條冰凍的溪流,又重新趟過了解凍的溪水,導致時間扭曲,他走出樹林時已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科爾的回歸成了老去的母親生命回環里的最后一塊拼圖。時間曾經賜予孤獨的洛蕾塔的一切,在漫長的等待中又一點一點全都拿了回去,雅各布在機器人的身體里死去,科爾迷失在時間的密林里,丈夫因病故去……直到重新見到還是小男孩的科爾,母親卻已不是當年那個雪地里的小女孩,仿佛只是“眨眼之間”,就走過了這么長的一生。
故事里一個個宿命般的回環是令人心碎的,但它的講述方式卻是柔性的。一代又一代循環往復自然更替的人生并不那樣明亮美好,但也不是絕望的、陰郁的,它是中性的、日常的,由于普通人之間的情感羈絆而又格外有情味。也許,“The Loop”更像是給尼采的“永恒輪回”學說做了一個注腳。生命從自身而來又返回自身而去,自我創造、支配、毀滅,又復創造,“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所畫出的圓圈,不是虛無主義的絕望,而是生命本身“存在”的方式,人類歷史也正在這成百上千次無限回返的生命之流中積累,沉淀,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