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巖
徐雷到超市轉了一圈,挑最好的牛奶和最好的餅干各買了一箱就出來了,多了他也拿不了。包里還準備了兩個千元的紅包,算是給兩個孩子的見面禮。須小克比他小一歲,今年二十七,農村人成家早,應該早就當爹孩子滿街跑了。如今二胎開放,孩子也應該是兩個。離開須家凹已有十五年,十五年,人生能有多少個十五年?。⌒炖谉o數次在心底問候,我的兄弟須小克,你是否一切安好?
徐雷專挑初冬的時節休了年假,就為到千里之外的須家凹去看一看須小克。這個時節農忙已過,天氣也沒達到冰冷的程度,相對來說到農村還比較方便合適。歷經四個半小時高鐵,一個半小時汽車,他于下午四點四十分到達縣城,然后住進了賓館。坐了一天的車,他很累,想休息一晚再去須家凹。晚飯后他找賓館的服務員聊天,打聽須家凹的發展情況,服務員告訴他,須家凹現在是美麗鄉村,還有人投資在山坡上建了一所療養院,療養院周圍種了大片大片的牡丹,今年四月份她還跟朋友去看過牡丹花,開得漫山遍野特別好看,省電視臺還去采訪過呢。
夜晚徐雷是想像著須家凹現在的樣子睡著的,但他夢里的須家凹還是原來的樣子,夢里的母親正含淚把收拾的衣物包成一大一小兩個包袱,大的自己背起來,小的背在了他的肩上,母子倆牽手走出了家門,他一步一回頭地看著須家凹離他們越來越遠……從夢中醒來徐雷的心是疼的,因為夢中的情景不只是一個夢,正是十五年前那個天還沒亮的清晨最真實的一幕……
須家凹離縣城七公里,如今修通了公路,打車十分方便。下了出租車,須家凹就近在眼前了,跟賓館服務員所說的基本相符,一副美麗鄉村的景致。徐雷記憶中的村口是些大小不一參差不齊的豬圈,每個豬圈周圍都長著幾棵或大或小的榆樹,春天長上榆錢的時候,每家的小孩兒都會被母親吼到樹上去捋榆錢,總會有小孩兒沒耐心,嫌筐子礙事扔下筐子爬上樹,看哪個枝叉榆錢稠密就折斷扔下來,之后雄赳赳氣昂昂地扛著回家。小孩兒在樹上折樹枝,豬聽到動靜使勁地仰頭想往上看,它的頭總也仰不起來,急得甩著耳朵直哼哼。也會有小孩兒聽到豬哼哼隨手捋幾把榆錢扔到豬圈,豬就“哼唧哼唧”拱著吃起來,吃相特別搞笑。
那些石頭壘砌的豬圈已蕩然無存,榆樹也寥寥無幾了,眼前是水泥路、健身廣場、飯店、小超市和理發館。徐雷驚訝地發現竟還有一個“玫瑰美容院”,雖是兩間活動板房,外表卻裝飾得非常生動,粉紅的外墻上繪著玫瑰和美女,寬大的門窗透明干凈,在一個小村落顯得很高大上的樣子。以前徐雷看網上說農民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半信半疑,直到看到須家凹的面貌他才相信網上說的是真的。須家凹舊貌換新顏,徐雷打心眼里高興,須家凹好須小克就算壞也壞不到哪兒去。
兩個老頭坐在健身廣場的休閑椅上曬太陽,一對母女歡快地玩兒太空漫步機,小超市和理發館一直人來人往。徐雷選擇了一個從超市走出來的小伙子打問須小克。老人或許癡呆了,年輕的母親或許是從外村嫁過來的,還是小伙子比較靠譜。徐雷走上前去問,兄弟,你知道這個村的須小克嗎?小伙子搖頭說,我不是這個村的,你到超市里面問吧。判斷失誤徐雷很沮喪,他想進超市又覺得掂著從別處買的東西進去不合適,就進了理發館。正忙乎的理發員說,稍等一下。徐雷說,我不理發,我想向你打問個人。理發員問,打問什么人?徐雷說,是這個村里的人,他叫須小克。理發員還沒說話,她的顧客卻反問了,你是須小克什么人?同學嗎?徐雷回答,不是同學,是親戚。這個顧客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她又問,你是須小克什么親戚?徐雷不好回答這個問題,總不能說我是他異父異母的哥哥吧,就說我是他表哥。女子抬頭斜睨了徐雷一眼,犀利地說,沒聽說過小克還有表哥,你不用瞞我,我知道你是誰。徐雷心里“咯噔”一下,難道這個姑娘認出了他?他來須家凹時七歲,離開時十三歲,就拿這個姑娘現在十八歲計算,他走時姑娘才兩三歲,她怎么會有那么好的記憶?再說這十五年他的變化極大,小時候的照片自己都認不出,這個姑娘怎么能認得出來?徐雷反問她,我是誰?姑娘冷笑一聲,伶牙俐齒地說,你是古圓圓派來的間諜。徐雷莫名其妙地問,古圓圓又是誰?姑娘“哼”地一聲說,一看你就是壞人,包括良心被狗吃了的須小克,你們統統都不是好人,你們怎么就不想想秀英姐為了須小克受過的苦,現在須小克覺得自己有出息了,吃上國家飯了,瞧不上秀英姐了,嫌秀英姐是個瘸子了,秀英姐成了瘸子那還不是被他須小克害的嗎?那還不是他沒錢給治才瘸的嗎?你們這些人的良心統統被狗吃了,總有一天老天爺會懲罰你們的——
姑娘越說越憤怒,聲調越來越高,語言也越來越犀利,并且已按捺不住地站起來橫眉怒視著徐雷。期間理發員幾次按她坐下都沒成功。姑娘圍著斑斑點點的遮布,臉漲得紫紅,披散著在把長發剪成短發過程中只剪掉了一邊的長發,顯得特別驚悚。姑娘的怒聲招來了很多圍觀的人,這些人大概都是本村的,等姑娘沖徐雷怒完,七嘴八舌地問她怎么了?都表現出為她撐腰為她解恨的氣勢。無知者無畏,姑娘怒喊時徐雷是局外人所以一點都不怕,這幫人氣焰囂張地一聚集過來,徐雷害怕了,怕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餓虎撲食般向他撲來,干農活的都手重,說不定這條小命就交待在須家凹了。
還好,姑娘懂得權衡輕重,抹掉淚水,伸手一揮向這幫人喊道,沒事,都散了吧,我認錯人了。那幫人嚷嚷著無趣地走了,有人還嘀咕她是神經病。他們一走姑娘頓時把話語變得輕柔起來,對徐雷說,你等我一下,剪完頭發我帶你去找秀英姐,這個時候她應該在牛場。徐雷說,我不找秀英,我不認識秀英。姑娘說,你不是要找須小克嗎,秀英和須小克是一家。盡管還有疑問,徐雷還是“哦”了一聲,說我在門外等你好了。姑娘說,去吧。
健身廣場休閑椅上坐著的那兩個老頭還在,那對母女卻不見了。徐雷走到另一張休閑椅跟前,東西放在椅子的一頭坐在了另一頭。身體放松了,心卻緊張了,剛才在姑娘的怒喊中,徐雷聽出來個七七八八,結合記憶,他甚至能拼湊出一個簡單的歷程:須小克幫父親推排子車到坡地里往回拉土,父親想方便一下就叮囑須小克等他,千萬不能拉車,須小克沒有聽話,看到父親正方便拉起排子車就往前走,坡道崎嶇不平而須小克力氣又小,遇到下坡無力掌控車轅,排子車強勢地把須小克甩到一旁獨自翻滾下坡,恰巧砸中了正在割草的鄰村小姑娘趙秀英,趙秀英雙腿骨裂,需馬上手術,緊急關頭卻遭遇無人為手術簽字的難題。她從小父母雙亡被叔嬸兒收養,叔嬸兒拒絕到醫院簽字,以誰的責任誰負責的姿態拋棄了趙秀英。面對痛苦不堪的趙秀英,須小克把筆遞到了父親的手中說,你簽吧,你當她爹??锤赣H抱頭縮項的樣子,須小克氣壯如虹地沖父親吼了一句,簽,以后我養她,長大了我娶她。父親被兒子的氣勢嚇住了,膽怯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家里原本清貧,昂貴的醫療費已承擔不起,煎熬的父親冥想出鉆車底的絕招,想拿生命換得一筆救濟款。怕救濟款到不了兒子的手中,鉆車底前父親歪歪扭扭寫下一張有自家地址和兒子名字的紙條放進了兜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正因為那張紙條,這位偉大父親的深謀大略被識破了,他白白失去了寶貴的生命……接下來,缺少費用的趙秀英得不到后續治療,落下終生殘疾,但她人殘志堅坦然面對,用毅力苦苦支撐起了一個家。度日如年,好不容易須小克成人并且成材了,趙秀英滿心歡喜地要安度“晚年”做幸福的新娘了,卻半路殺出個古姑娘,愛情來臨卻遭遇道德捆綁,須小克進退兩難。也可能是古姑娘的半路殺出個須小克,須小克已悍然不顧一切。也可能還有其它情況……徐雷盡量把這個歷程拼湊得緊密、合理,假設了N個結局。
徐雷看到姑娘從理發館出來正在四下張望,站起身朝她“哎”了一聲,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姑娘揮手示意他跟她走。徐雷跟在姑娘后面沿村邊的水泥路一直向東然后向北,過了一座小橋又走了一段,姑娘在一座房子跟前停住,然后掏鑰匙開街門鎖。徐雷疑惑地問,這是誰家?姑娘答,我家。徐雷頓時有種被劫持的感覺,質問姑娘,你不是說帶我去找趙秀英嗎?姑娘說,我又改變主意了,在我沒弄清你的底細之前不能讓你見秀英姐。徐雷問,為什么?姑娘說,秀英姐不能再受傷害了。徐雷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姑娘已將街門推開示意他進去,徐雷僵持著說,你先告訴我你是誰我再進去。姑娘諷嘲道,你是怕我劫持了你的箱子還是你的背包?徐雷感到好氣又好笑,還是耐心地問,你跟趙秀英到底是什么關系?姑娘說,好吧,那我就告訴你,我跟秀英姐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她只是我以前的鄰居,可她能干又善良,我媽特別喜歡她,待她如親生閨女,我待她也如親姐姐,就是這樣的關系,你聽懂了沒?我不允許別人欺負我的親姐姐。
鄰居?徐雷的大腦在這兩個字的引領下仿佛浮現出一個扎朝天辮的小姑娘,她一搖三晃著來到家里,嘴里“咿咿呀呀”,沒有人能聽懂她在說什么,不一會兒,街門外傳來一個婦女大聲地問話,嫂子,小美在你家沒?母親想給她開個玩笑,一邊答“沒有”一邊示意我們把小美藏起來,我和須小克最愿干這種惡作劇,于是我把小美抱進屋,須小克嚇唬她不讓說話……這種玩笑開多了,小美媽媽已分不清母親說的是真是假,進來笑瞇瞇地問,真沒在?母親繃著臉說,真沒在。小美媽媽嚇得臉色大變,急的轉身向外跑,這時母親假裝緊繃的臉立馬換作笑顏喊,在呢在呢……難道她就是小美?這樣想著徐雷就問了出來,你是小美?姑娘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徐雷不動聲色地說,我跟你也做過鄰居。小美懵了,重復著徐雷的話,我跟你也做過鄰居?徐雷說,是的,只是那時候你還是個娃娃,走路像不倒翁,說話像唐老鴨。小美嘴巴一噘,你才是不倒翁你才是唐老鴨呢,你到底是誰?徐雷這才笑了,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我曾經是須小克的哥哥,我叫徐雷……
小美招呼徐雷進屋坐,又緊急地到外面給母親打電話,她激動地說,小克的那個哥來了。母親問,哪個哥?小美說,那個雷子。母親在本村的玩具廠當縫紉工,幾分鐘就趕回來了。徐雷依稀記得小美媽媽的模樣,他親切地叫了一聲“嬸兒”。小美媽媽盯著徐雷看了又看還是不相信地問,你真是雷子?徐雷點頭說,沒錯嬸兒,我就是雷子。小美媽媽的眼淚“啪嚓啪嚓”就掉下來了,用袖子擦著淚水說,真好,你長這么好,嬸兒真是高興,嬸兒做夢都擔心著你們娘倆呢,你媽怎么樣,她還好嗎?徐雷說,嬸兒你放心吧,我媽她好著呢。小美媽媽點頭說,好,你媽好就好,我可算是去了一塊心病。
明確了徐雷的身份,小美又給須小克和趙秀英打電話,徐雷想跟須小克通話,小美偏不讓,說是給他們一個驚喜。電話打完三個人坐在一起說話,徐雷才知道了須小克和趙秀英的一些情況。趙秀英被叔嬸兒拋棄只好住到須小克家,前年把戶口也遷到了須家凹,戶口本上她和須小克是兄妹關系。趙秀英吃苦能干,當初須小克要輟學她誓死不讓,她沒機會上學不想讓須小克也荒廢了自己,她借錢養了一陣兒兔子,后來又跟村醫家的二拐子合作養了一陣兒獺兔,幾年前中央出臺扶持農村殘疾人創業的優惠政策,趙秀英和二拐子又合辦了一個養牛場,雇著幾個人,干得還不錯?,F在須小克大學畢業考上了公務員,在縣衛生局工作。供須小克讀書二拐子出了不少力,一直在幫助他們。
徐雷在來須家凹之前曾無數次勾畫過須小克的現狀,可這么好的現狀他真沒料到,他想到最好的結果就是須小克到外地打工掙到一筆錢,把家里的房子翻蓋一新,結婚生子過最平凡也最幸福的日子。這大大的意外讓徐雷內心特別激動,要不是抑制著,淚就要流出來了。徐雷把他和母親的情況也簡單說了一下,當時母親也出于無奈,沒了繼父她也拿不出錢給趙秀英治病,一個帶著兒子半路遠嫁到須家凹的人,在村里只生活了六年,又沒有一個親戚,除了逃走也沒有其它辦法。母親本身是個孤兒,回老家后只能投奔遠親,遠親人托人給母親介紹了一個比她大將近二十歲的縣城的養路工人,母親也沒挑揀的時間,隨即帶上他就去了,那個養路工人就成了他的繼父。繼父是個老實人,也沒生育能力,待母親和他都挺好,把他視如己出,一直供到他大學畢業,畢業后他也考了公務員,目前在市政府上班。小美媽媽問,你成家了嗎?徐雷答,沒呢,不著急。小美媽媽說,嗯,你長這么好也不缺個媳婦兒。
小美哀嘆一聲,唉,你們都挺好,你是大學生,小克也是大學生,秀英姐是牛場場長,只有我什么都不是。媽媽指責她說,那你能怨誰呢,說你多少回不上學沒出息你就是不聽,現在后悔也晚了,都快要找婆家的大閨女了。小美噘嘴說,媽你怎么又上綱上線了,我就是隨口說說嘛,又不是真后悔,我才不想念書呢,看見書就頭疼。正說到這兒,院里進來一個騎電車的人,小美叫著“秀英姐”就迎出去了。趙秀英嗔怪著她,什么要緊事兒還得趕緊來,正給牛囤糧食呢。小美笑著說,你們家來貴客了。趙秀英很警惕,什么貴客?小美說,放心吧,不是壞人。徐雷和小美媽媽已站在門外了,小美媽媽介紹說,秀英,他不是外人,他是雷子,和小克一塊兒長大的,算是你們家的人,你得叫哥。趙秀英特別吃驚地問,你真是雷子?徐雷點頭說,沒錯,是我,我來看你們了。趙秀英也激動,掏手機就要打電話,小美告訴她已經打過了。
小美媽媽說要包餃子吃頓團圓飯,讓小美去買肉和韭菜,趙秀英要和面,小美媽媽不讓,讓她陪雷子好好說話。兩個人實際也挺尷尬,他們互不認識,也沒相處過,僅僅是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徐雷想知道她與須小克的事兒又不敢隨便問。從小美的那場怒喊中就能知道,她和須小克的關系現在有點復雜,甚至是須小克正在傷害著她,所以就聊一些無關緊要無關痛癢的事兒,比如養了多少頭牛,牛都吃些什么飼料;種了什么莊稼,收成怎么樣等等。徐雷一邊聊一邊在想,不知道二拐子成家沒,如果他還單身,和趙秀英又一起合作那么多年,彼此都很了解,結合在一起不是更好嗎?這樣,豈不是湊成了兩段美滿的婚姻?又一想,十五年的事情,經歷了什么他也不清楚,可能沒這么簡單。徐雷感覺得出來,趙秀英和他說話同樣很小心,和他聊學業,工作情況,家庭情況,卻不觸及婚姻這條防線,她像是在刻意隱藏自己心里的傷痛。小美媽媽也看得出來他們的尷尬,不時會插一句半句來調和他們之間的氣氛。
小美前腳進門須小克后腳就到了,和趙秀英一樣進門車還沒放穩就問話,怎么了小美?這么急著叫我回來。聽到須小克回來的信息徐雷起身就往外跑,小美想攔他,但十五年的等待積攢成的力量豈是小美能阻攔住的?他出門便激動地伸出了雙臂向須小克撲來,兄弟,你可想死哥了。須小克還蒙著,徐雷已淚水滾滾地緊緊地抱住了他說,我是你的雷子哥。須小克一把將徐雷推開懷疑地盯著他的臉看了一眼,伸手撩起他額頭的頭發,看到一條橫臥著的疤痕顯露出來才相信了眼前的人。那是他倆一起玩兒時徐雷不小心在一棵樹上碰的,當時可把他倆嚇壞了,趕緊往二拐子家里跑,因為二拐子他爹是村醫。須小克數著縫的針數,一二三四五,隨即驚喜地大叫著“雷子哥”,雙臂已將徐雷緊緊環住,兩個大男人當著三個女人的面“嚶嚶”地哭起來。自然三個女人也被感染得熱淚盈眶。
接下來的事就順其自然了,包餃子,吃飯,聊天。徐雷也弄清了心里的另一個疑惑,一直沒見到的小美的父親,到外地打工去了,到年底才能回來。無論是喝酒還是吃飯,徐雷和須小克的嘴都沒有閑著,聊著他們的專業、他們的工作,還有國事天下事。一些稀奇古怪的專業術語,一些高深的理論知識,在三個女人聽來簡直是天方夜談。小美媽媽專心當著他們的服務員,小美聽不懂時就會插一句問話,而趙秀英卻像一個專注的傾聽者,眼神里聚集著仰望與渴望的光……
吃完這頓飯趙秀英去了牛場處理事情,須小克和徐雷也回了自己的家。他們走時小美嚷嚷著要跟著去,被媽媽吵不懂事,媽媽說哥倆都十五年沒見面了,你不該瞎湊熱鬧??葱∶啦桓吲d,須小克趕緊對她說,小美別噘嘴了,分配你個重任,你騎我車去幫我買菜,買了菜去找你秀英姐,看看她需要幫忙不,有需要的你就幫幫,沒需要的你們就一塊回家做晚飯。小美轉眼就笑了,痛快地應著,好嘞,保證圓滿完成任務,拿來。她把手攤開在須小克面前,沒等須小克拿出錢,徐雷已將一個紅包放在了小美的手上,拿走,剩下的算哥給你的見面禮。小美打開紅包一看那么多,懷疑地問,確定都給我?徐雷說,當然確定,快去買菜吧,再買兩瓶酒回來,度數不要太高。小美問,什么酒?徐雷笑著說,那全在你,五到二百五之間,你隨便買。大家都被這話逗樂了。
走上了一條熟悉的路,徐雷遠遠地就望見了兩座二層樓中間的一座低矮的平房,平房頂上鋪著一層藍色的彩鋼瓦,門口兩棵楊樹高大挺直。兩棵楊樹的位置使徐雷確定了那座低矮的平房便是他曾經的家??吹贸鰞煽脳顦湟恢倍荚谧聣殉砷L,它們像一對離不開的兄弟,共同經歷了這十五年的酷熱嚴寒,顯得更親近了。到了門口,徐雷直接走到兩棵楊樹跟前,他上前在一棵楊樹上尋找到了自己用小刀刻下過的痕跡,瞬間又潮濕了眼眶。那次他和須小克為搶奪一條繩子打了一架,特別生氣的他拿刀子在楊樹上刻下了十個字:雷子和小克不是親兄弟。十個字經過漫長的成長已不再那么清晰,仔細看還是能辨認出來。徐雷問,小克你看見過這幾個字嗎?須小克把手搭在徐雷的肩膀上說,你刻下的當天我就看到了,晚上還用小刀在其中的一個字上打了一個叉。徐雷問,哪個字上?須小克說,你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知道呢。徐雷說,我不知道啊。然后他馬上就看到了那個叉是劃在“不”字上的。徐雷的心扎扎地疼了幾下,淚水還是順勢流下來了。須小克的眼眶也紅了,拍著他的肩膀說,走吧,進家。
還是那四間房,西邊單獨一間,東邊三間套屋。須小克慚愧地說,一直都想翻蓋翻蓋房子,只是這幾年經濟有點緊張,錢都被我花了,不過再等兩年就好了,我打算蓋個三層的,比他們的都高。徐雷說,蓋吧,哥幫你。院子里一切幾乎沒變,兩棵杏樹,一棵香椿樹,一棵榆樹和一棵梧桐樹,徐雷指著西北角那棵梧桐樹問,它怎么回事,停止生長了?須小克說,它生長力是最旺盛的,比別的樹都大都粗,只是它心是空的,一場大風就把它刮倒了,這是它新長出的芽又長這么大了。徐雷隨后跟須小克進了屋。三間套屋在農村叫三間兩頭,三間房三個屋,中間一間通兩頭,中間屋放廚具生煤火,相當于廚房,兩頭屋盤炕放衣柜,相當于臥室。屋子有了很大的改變,墻白了,頂簡單地吊了,地上鋪了瓷磚,廚房有了冰箱,臥室有了空調。須小克住套間的東屋,也是當初他們共同住的屋,炕拆掉了換成了床,屋里還有書柜和書桌,一看就有書香氣息。徐雷放下背包坐在床上,須小克拿過暖壺和水杯說,委屈你喝白水吧,家里沒有茶葉。徐雷說,一點也不委屈,白水最好。徐雷又歉意地說,小克,哥挺對不住你的,當時小不懂事,跟著母親就走了,長大了也沒勇氣回來看你,這也是我這些年心頭的愧疚,你就把心里的委屈跟哥好好說說吧,把現在遇到的難處都說出來,能幫助你的哥會竭盡全力。須小克說,你沒什么對不住我的,我自己惹下的禍只能自己承擔,愧疚的是我,連累父親丟了命,也連累了嬸兒和你背井離鄉,還好,看到嬸兒和你生活得很好,我感覺輕松了很多。徐雷最想知道兩件事,一是他和母親走后的那一段須小克是怎么熬過來的,二是須小克的愛情真相。可須小克不提他實在問不出口,他怕那是在須小克的傷口上撒鹽。于是話題轉到了當年一起玩耍的那些小伙伴身上。須小克說,他們大都成家有孩子了,你要是想見他們我可以問問都誰在,晚上一起來敘敘舊。徐雷說不用了,以后吧,以后有機會我再來。須小克問,你以后還會來嗎?徐雷說,會呀,等你結婚的時候我一定來。盡量回避著,結果還是觸及到了須小克的傷痛。須小克做了一個深呼吸說,我給你講講我現所處的尷尬境地吧。這正是徐雷想要知道的。
須小克說,現在我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很難受,前進不得后退不得,一直就這樣僵持著,有時候死的心都有了。徐雷問,另一個是古圓圓嗎?須小克問,你怎么知道?徐雷說,我聽小美說的。須小克說,小美這丫頭嘴總快得像刀子,總是說我良心被狗吃了,可這也不能怪她,還得怪我。徐雷說,她也沒說什么。須小克說,我和古圓圓的相識得追溯到大三時的一次聯歡會,我在那次聯歡會上演唱了一首“燭光里的媽媽”,之所以選擇唱這首歌是因為當時我想到了秀英這些年對我的付出,當時父親沒了,我往她的叔叔家跑了好幾趟,希望他們能拿些錢讓秀英再多住幾天院,結果都被她嬸兒罵了出來,無奈她只有出院。出院后我也很無奈,只好到二拐子家里賒消炎藥,二拐子的父親是個好人,每次都賒給我,有時還親自到家看秀英的腿,結果還是悲催了,她瘸了。我特別內疚,秀英卻表現得很豁達,每次我對她表達內疚之心時她都反過來安慰我,說她雖然瘸了可很快樂,她再也不用挨嬸兒的打了。秀英越是這么說我就越慚愧,小小的我就下定決心掙錢去,一定要讓秀英過上好日子。秀英不同意我不上學,她威脅我說,我不上學她就死,我以為她說著玩兒呢,結果我兩天沒去上學她真從房上跳了下來,幸虧她跳到了院子的菜地里,只是受了點外傷。這以后我再也不敢說不上學了,我又下定決心好好學習,將來一定有出息讓秀英過上好日子。那么多年,秀英真是拼了命了,跟二拐子一起干這干那的,學費不夠了她就向二拐子借,向小美家借,然后掙了錢再還。其實這么多年來,秀英一直是我的全部,不管她是什么樣子,我都要跟她結婚的。可就是那次聯歡會后,古圓圓就出現了,趕也趕不走——
須小克停下來,抬頭眨巴著眼睛稍稍沉默了一下。徐雷懂了,他說,小克,我明白,是愛情來了,你動搖了,對嗎?須小克搖頭說,沒有,我始終沒有動搖過要娶秀英的心,但是我……徐雷說,我懂,我也愛過,愛情的感覺很奇特,讓人醉生夢死。須小克說,古圓圓起初追我時我很不以為然,因為現在的女生都很現實,就我這條件和人家差著好幾個層次呢,沒想到古圓圓卻不是貪圖富貴的那種女生,她根本不在乎我的出身,我很無奈,只有對她坦白我和趙秀英的一切,企圖讓她退縮,誰知古圓圓不但沒有離開,反而對我越發感興趣了。大三寒假時,古圓圓竟瞞著我到須家凹來驗證我說的是不是真的,搞得我措手不及,也讓秀英傷心不已。古圓圓證實了我的話,還是沒有離開,一副死纏爛打的樣子,大學畢業后又不顧一切地追了過來,現在在一個企業工作。
徐雷明白須小克是愛古圓圓的,也是他讓古圓圓充滿著希望,只是他沒有承認也不敢承認,這也不能怪須小克,自古以來包括皇帝在內,有誰能逃脫愛情的魔爪呢?徐雷問,既然你從來沒有動搖過娶趙秀英的決心,那你為什么不娶她,早點娶了她一切不就解決了嗎?須小克說,我是想結婚的,即使結婚也還不完欠秀英的感情債,可秀英不結,她說結婚可以,古圓圓必須走。徐雷哀嘆一聲說,那你跟古圓圓講清楚啊,讓她走,告訴她你的責任比愛情更重要。須小克無奈地說,講有什么用,兩個人一個比一個倔,你根本不知道古圓圓固執到什么程度,她竟然偷偷跑到牛場找秀英談判,說她和二拐子很般配,勸她嫁給二拐子。秀英當時憤怒極了,當場把她撕扯了一回,她也不還手,頭發被揪了好幾把,臉上到現在還有疤痕,每次看到那道傷疤我就覺得心疼……
徐雷疑惑地問,我也納悶啊,趙秀英和二拐子合作了那么多年,也應該有感情了吧,二拐子的歲數是比趙秀英大一些,但他們也算般配,為什么不能在一起而成全你們呢?是怕你會不同意嗎?須小克說,二拐子對她肯定有感情,風言風語中也聽說二拐子的家人也想撮合他們,可秀英不肯答應啊,她對二拐子也許就和我對她一樣吧,一種親情,誰知道呢,這人世間的感情,為什么總這么錯綜復雜呢,也許只有聽天由命的份兒……
小美嘰嘰喳喳和趙秀英一塊回來了,接下來是一個熱鬧的傍晚,不只是徐雷和須小克喝了不少酒,連趙秀英和小美都喝了酒,小美晚上還留了宿。躺在床上徐雷和須小克又聊了許多,還是圍繞著感情這條線,說到最后還是一聲嘆息。第二天須小克向單位請了假,他們先到父親的墳上祭奠,又到養牛場去看了看,那些牛見到須小克使勁地向他甩尾巴。須小克說,周末時他會來牛場幫忙,這些牛和他很熟。而后他們又到另一個山坡上游覽了療養院和牡丹,這時候牡丹花已經接近干枯,一點生機也沒有了。站在山坡上俯視整個村莊,真是一幅美麗鄉村的圖畫,徐雷一時感慨萬千。
徐雷只有五天的年休,來回各一天,在村里住了兩天,得留一天和母親團聚。父母付首付在城里給他買了婚房,他自己住在那里,不定時回去和父母團聚一次。他到須家凹是瞞著母親的,自離開須家凹后,母親不允許他再提須家凹和關于須家凹的任何一些事,他不太了解母親為什么對須家凹這么回避,只是裝作非常聽話的樣子,他知道母親為他也不容易。
臨走前的那個傍晚,吃過晚飯徐雷和須小克去外面散步,須小克突然接到古圓圓的電話,她說她受傷了,正在醫院里。須小克很慌張,說他得去看看。徐雷問,你跟趙秀英怎么說?須小克說,我就說單位有點事,我只能這么說。徐雷說,那你不能不去嗎?須小克說,那萬一古圓圓真的有什么事兒呢,怎么說她也是追隨我才到這兒來的,唉,真是煩哪??吹巾毿】藷┰甑臉幼?,徐雷說,你去吧,那你會不會晚上不回來?須小克說,應該不會,我從來沒在單位或者什么地方留宿過,我不放心秀英一個人在家。回家來騎車,意外的是趙秀英沒有質問什么,卻輕松地說,你去吧,我在家跟雷子哥聊聊天等著你。
須小克走了,趙秀英就到了須小克的屋里,徐雷坐在了床邊,她坐在了書桌旁。大概生活的磨難已經讓這個女子不再懼怕什么,她的眼光是尖銳的,像刀鋒,她隨手把一袋瓜子撕開往書桌上倒了小堆,又在徐雷旁邊倒了一小堆說,嗑著瓜子說話吧。徐雷也沒客氣,抓起瓜子嗑起來。趙秀英說,雷子哥,你讀書多文化高,我有一個問題弄不明白,想問你,你好好地回答我好嗎?徐雷說,有問題你就問吧,跟我還有什么客氣的。趙秀英說,那好,我就問了,你有過愛情嗎?到底什么叫愛情?徐雷沒想到趙秀英問的是這樣一個尷尬的問題,他想了想如實回答說,我有過,愛得死去活來的那種,覺得沒有她天就塌了,就不能活了,我想這種感覺就叫愛情吧。趙秀英問,那你跟她結婚了?徐雷說,沒有,她愛上別人了,嫁給了別人。趙秀英問,不是說離開她天就塌了就不能活了嗎,那你是怎么活過來的?徐雷說,時間啊,在黑暗中度過了無數個日夜,漸漸地就活了過來,現在想想,也是挺可笑的,其實這個世界上誰離開誰也能活,你看我現在不是活得挺好嗎,我相信將來我還會愛上別人,我活得會更好。趙秀英稍微思考了一下說,我明白了,我和小克不是愛情,我從來沒覺得離開他就活不了,我老怕他離開我活不了,這些年都是我在管著他了,他也沒怎么管過我。徐雷不知道怎么接下句,應付著說,是啊,他肯定離不開你。趙秀英說,我知道小克不是去單位了,他去找那個古圓圓了,我有感覺的,我一直挺恨那個古圓圓的,她破壞了我和小克的關系,可聽了你的話我現在突然不恨她了,還想起了她對我說過的話,她說她寧可死也不會放棄小克,就算小克跟我結了婚她也要等著我們離婚,因為小克跟我的愛是親情,是兄妹,兄妹是做不成夫妻的?,F在我明白了,她說的是對的,我和小克做不成夫妻的,在一個家里生活了這么多年,各睡各的,如果有一天要像夫妻一樣睡到一個床上,想想倒覺得挺惡心。
徐雷內心涌出一股驚喜,假如是自己的話驚醒了“睡夢人”,那他來的真是太值了,就是弄不清趙秀英說的是不是真的。趙秀英看出了徐雷的懷疑,站起來從須小克的枕頭下面拿出來一個日記本說,我沒上過學,小克一直認為我不識字,可他不知道,二拐子教我識了很多字,我差不多都能認下來。我從這個日記本上看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愛那個古圓圓,他對我,只有妹妹的感情,但是她又不能拋棄我,因為當初在醫院里他承諾過我的,長大后他娶我。雷子哥你知道嗎?就是為他的那句話我才活得這么堅強,我一直等,一直等有那么一天,他娶了我,我們真正成為一家人,過幸福美滿的生活,那我這條腿也算沒白瘸。到現在我才知道了,我們永遠都成不了夫妻的,我不愛他,他也不愛我,我們只是兄妹。驀然,趙秀英趴到書桌上大哭起來,徐雷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然而趙秀英哭得快停得也快,她擦著眼淚抬頭說,我現在覺得我離不開的是二拐子,自我到須家凹后他一直幫助我,無論我做錯什么從來沒有埋怨過,沒有他我想我是一天也過不下去……
須小克的日記本又被趙秀英塞回枕頭底下。須小克回來時徐雷和趙秀英還在聊天,聊的竟然是路遙的小說《人生》。趙秀英說,那是二拐子的書,她一直在讀,都快讀完第二遍了,那里面的劉巧珍很像她,又很不像她。
當兩個人看到須小克的時候,須小克已在門口愣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