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洪衛
怎么回事?微信咋不看的呀!
劉東海來電話,劈頭蓋臉地責問,嚇我一跳,以為有啥大事耽擱了。沒待我搭腔,他緊接著說,快看,又有投訴了,工單發在你微信上,好好處理!
我趕緊說,好,現在就看。
劉東海是市銀行業協會的主任,以前經常在飯局上碰見,酒沒少喝,互相吹捧的話沒少說。這一年多,隨著我的走低,吃飯機會少了,人生了,口氣聽著也變了。當然,人之常情,我理解。
掛了電話,點開微信,果然一片飄紅。都是群,無用的群,浪費時間的群。往下一翻,才看到被淹沒其中的“海納百川”,此為劉東海網名。點開“海納百川”,果見一個圖片。點開圖片,是工單內容:4月14日上午10點05分,客戶在A銀行東園分理處,辦理取款業務,取款過程中與大堂經理發生爭吵,現投訴東園分理處服務態度差,煩請相關部門協調解決。
投訴人沒留姓名,只留一個手機號。
東園分理處屬于城東支行。我打電話給城東支行的小付秘書,讓她立即調查。小付秘書也不年輕,四十出頭,長得小小巧巧,挺招人喜歡的,我對她印象一直不錯,戲稱她為“小婦人”。她在電話里表態,胡總你放心,這事我一定調查清楚,給你回話。我哪里是什么總,不過是個小辦事員。
聽到她好聽的聲音,我口氣也緩和下來。“小婦人”并沒有放下電話,而是聲音更加細柔:胡總呀,銀行業協會那邊還請你多做工作,爭取不要通報到我們行里,不然我們要扣分扣錢的,領導還會怪罪。
我忽然有些煩,“小婦人”不懂事,銀行協會那邊的工作,哪是我能做通的。我說,你先調查清楚再說。
“小婦人”立即也嚴肅起來,掐住話頭,說,好,我現在就調查,認真調查。
放下電話,我呆呆發愣。
對于消保工作,我亦屬門外漢,好比禿子當和尚——將就著來吧。我因故從要害部門“下沉”到消保科不到一年。在別人看來,那是我一段灰色的日子;對我來說,那是一段灰頭土臉的日子。但我盡量融入工作,調劑這段灰色的日子。倒不是心態好,而是為了生活。公眾號上經常有教人控制情緒的文章,說發脾氣是本能,控制情緒才是本事。其實,等你到了我這年紀,才知道,那一套全是騙人的,能發脾氣是能耐,是資本,是大爺,不能發脾氣是窩囊,是憋屈,是孫子。
消保,乍一聽,以為是消防滅火保衛啥的,非也,全稱叫“消費者權益保護”。要說跟滅火也有幾分相似,主要是滅客戶的心火。客戶投訴,哪一個不是憋一肚邪火的,見誰就向誰噴火,我去解決,正好當了出氣筒,火點轉移到我身上。換句粗話說,替別人擦屁股,沒擦干凈,還弄得自己手不干凈。如果是個講情講理的客戶還倒罷了,就怕碰到一些鉆牛角尖,認死理的客戶,那才叫煩呢。
也有不省事的銀行員工,上班帶情緒,態度惡劣,得理不饒人,三言兩語,跟客戶吵起來。這樣的銀行員工大體有兩類:一類是年輕人,剛進行不久,心高氣傲,在家里父母寵著,嬌生慣養,哪里受得了別人的白眼,一語不合,就吵起來;還有一類歲數大點的老員工,在柜面上熬了許多年,熬成老資格了,覺得自己是大爺了,跟別人說話就有那么一點沒好氣。無論大爺大媽還是少爺小姐,你在家行啊,客戶是上帝,哪睬你那一套?一語不合,也吵起來。互不相讓,就升級,就投訴。
我正思想間,“小婦人”電話來了:哎呀,胡總,我剛才立即調查了,還真不怪我們,那個客戶呀,是個神經病。
我一聽又火了,說,付秘書,要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小婦人”說,哎呀胡總,我說的是真的,這回真是遇到神經病了,我告訴你,他投訴的柜員是誰,你就知道誰有理了,是我們的王紅軍王五哥呀。
我一聽王紅軍三個字,就沉默了。
這可不是外人呀。
王紅軍是我們行的老員工,因為排行第五,人稱王老五。二十幾年前,我從銀行學校畢業,分到A銀行,第一站就是最偏僻的東園分理處,師傅就是王老五。王老五也就比我大幾歲,人長得老成,為人和善,大家都叫他王五哥。他辦事認真,業務精通,服務一流,從不跟同事有過節,也不跟客戶起爭執。行里行外,都對他贊賞有加,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但也因為太老實,所以他一直在東園分理處沒挪窩,還一直坐柜面。生活上也不如意,他老婆跟人跑了,這么些年,他一直單著未再娶。而我因為寫點文章,很快離開了那個苦窩,到城東支行辦公室,再到市分行辦公室耍筆桿子。東園分理處是我 “娘家”,閑來無事,會去那玩玩,看看王五哥。二十年來,城區不斷向南向東擴張,本來偏僻之所,也不那么偏了。分理處幾經擴建裝修,已經大變樣,人員也不停變換,只有王五哥還堅守陣地。我曾經想給他寫個稿子,宣傳宣傳他,無論于公于私,都當之無愧。說不準還能幫幫他。可他都拒絕了。就在去年,默默無聞的他,出了一次風頭。不由他不接受宣傳。那年,他正好五十歲。
我們這里建了個中韓企業園區,跟東園分理處相近。一天,一個韓國客商喝了點酒,火燒屁股一樣,來辦業務,說要著急趕飛機。王五哥是大堂經理,趕忙引導他到智慧柜員機辦理業務,也就三五分鐘,干脆利落,客商滿意而去。正是中午,天熱客少。王五哥猛一抬頭,看到柜員機上有一棕色小皮包躺在那兒。不用問,肯定是那韓國老頭的。他抓起包跑出去,四處張望,老頭早已不見蹤影。他趕緊調出后臺記錄,找到老頭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左打不通,右打占線。王五哥想,老頭肯定在打電話找包呢,辦業務時聽老頭說要趕飛機,想必他正在機場著急,便邊打電話邊打車往機場趕,果然要到機場時,電話通了,說正在機場找包呢,已經打了幾個電話,司機、辦公室秘書、飯店老板,正要找銀行。他本想回國有事,由于喝了點酒,手里少了個物什卻渾然不覺,要立即換登機牌,回去拿來不及了,王五哥已經送來,正好趕上他上飛機。老頭從包里拿出一迭現鈔來往五哥手里塞。五哥不要。時間緊急,老頭拿著手包,換了登機牌,過安檢,依依不舍走了。
幾天后,老頭回來,又是送錦旗,又是送感謝信。城東支行的“小婦人”不適時機寫了個簡訊報給我,我一看是老伙計王五哥的,也熱情大增,加了個班,形成專題報道,總行報紙,當地媒體,輪番轟炸,王五哥一下子出名了。市委宣傳部的朋友跟我熟悉,看了我寫的報道后說:我們正找這樣的典型,優化投資環境,弘揚正能量,而且,我們每年都在評“漂城好人”,評了好多屆,各行各業都有,還沒有銀行的,老王填補這一空缺啊。于是,趕緊填表申報。很快,王五哥被評為當年度的“漂城好人”,緊跟著又被評為“江蘇好人”。
這樣一個好人,怎么會服務態度惡劣呢?簡直不可思議呀。
這就是個神經病!網點主任老楊直嘬牙花子。
我決定現場調查,騎上電瓶車到了東園分理處。這是我老根據地,非常熟悉。剛進大廳,“小婦人”和網點主任老楊就迎了過來。像跟“小婦人”約好一樣,一見面,楊主任也冒出一句“神經病”的話來。楊主任四十出頭,也是個老網點主任了,業績不錯。上次采訪王五哥的時候,我也采訪了他。能說會道,王五哥的事跡在他嘴里像水波浪一樣,噴涌而出,一浪一浪。
我看到王五哥正引導客戶在智慧柜員機上操作,就沒驚動他。但他顯然聽到我的聲音,回過頭來沖我笑笑。我也沖他笑笑。
這人是出了名的投訴專業戶,附近各家銀行幾乎都被她投訴過。楊主任把我帶到辦公室,接著說。
那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接過“小婦人”遞過來的水杯問。
嗨,你怎么能知道,你以前不是干這個,你以前是搞宣傳的,專門挖掘好人好事,這類爛事也傳不到你耳朵里呀,有時我們內部消化了。楊主任說。
他說的對,我對這行確實還不熟悉。
楊主任接著說,怎么回事呢,我跟你匯報呀。昨天上午十點鐘,我們王五哥正在引導客戶,王五哥的服務,那是兩個啞巴親嘴——沒話說啊。這時候,那個神經病就進來了。
別說人家神經病,叫什么名字。我打斷了楊主任。
楊主任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婦人”在旁邊說,你這比喻真形象,還啞巴親嘴沒話說。楊主任又笑了一下,說,在作家面前,就是要生動形象嘛。他接著說,客戶姓花,叫花月容。你聽這名字,多好聽,我看她應該改改名,叫“仙人球”,渾身是刺,逮誰刺誰。王五哥一邊接待這個客戶,一邊沖她笑笑,這可是王五哥的接待藝術,叫接一待二招呼三,眼、嘴、手并用,忙而不亂,有條不紊。可那個神經病——不是——花月容,戴著頭盔,玻璃罩拉下來,擋著臉,全副武裝,跟個外星人似的,根本不理王五哥,直接往里走,說,我要辦業務,快,快,我現在就要辦。王五哥已經跟第一個客戶做好了引導,回過頭對這個新來的客戶,也就是花月容說,我幫你先拿個號吧,前面還有兩個客戶,稍等片刻。兩個客戶,也就幾分鐘的事兒,可花月容頭盔沒摘,玻璃罩沒翻,理都沒理王五哥,就拿手機拍,拍王五哥、拍大堂、拍窗口。我一看,這是哪一出?趕緊過去。一看這身高體型,心里一格登,感覺遇到了老刺頭兒。為啥這么說呢?因為我認識她,一年前在迎賓分理處時,我就遇到她,她就投訴過我,我也確實有點怠慢她了。好不容易處理完,現在她又來了,我知道不好,碰瓷的呀。趕緊過來跟她搭話,并且給她打開綠色通道,把她業務辦了。她還不領情,發發作作,說你們大堂經理態度不好,我要投訴他。我說,沒有呀,這不挺好的呀,給你特事特辦。我還偷偷地拿個毛巾給她,沒想到她不要,直接走了。以為她學好了,走了就走了,誰曾想出門就投訴,居心何其陰險啊。
楊主任這一番話,說得我云山霧罩。說實話,我雖然干消保工作不長,可也見識了不少客戶投訴案例,還沒有見過這么莫名其妙的。我說,你要為你的話負責,我都錄音了呀。他說,絕對沒問題,我負責。我說,我回去到后臺看看錄像,看你說的真不真實。他說,愿意接受審查。我說,我沒資格審查你,但有一點,一定要把客戶安撫好,把事情擺平,別讓事態升級,形成聲譽風險。他說,我盡力。
我站起來,忽然想起什么,問,這客戶干什么工作?
楊主任說,沒工作,在東園街上開一個雜貨店。
我點點頭,出來到大廳,王五哥還在忙碌著招呼客戶。
我有點心疼他。
回到分行,到安保部監控室調取錄像,從頭至尾看了。錄像沒有聲音,大體上跟楊主任說的流程差不多。我仔細地看了看傳說中的花月容,看上去身材不高,屬于矮胖型,至始至終,都戴著頭盔。
第二天上午,我到辦公室,正尋思著東園分理處的事處理得怎樣了,就接到了“小婦人”的電話。“小婦人”說,昨天晚上,我們帶點小禮品到花月容的雜貨店去了。溝通很不順利,連個座都不讓,堅決不答應撤訴。我問,那她有什么要求嗎?“小婦人”說,有,要老王向她賠禮道歉,還要形成書面文字,要東園分理處員工加強學習,開一個反思會,就此事件展開討論,對老王批評教育,每人寫一篇不少于五百字的心得。胡總,你說這不是神經病是什么?正常人能提這要求嗎?純粹是無理取鬧嘛!
我聽了也覺得可笑,但又覺得內中應該有文章,問,你們怎么回答的?
“小婦人”說,回答什么呀,要不是你千叮嚀,萬囑咐的,我們都跟她翻臉啦,尤其楊主任,真是壓不住火了,被我使勁壓了下來,我說,這事我們不能決定,得請示領導。她說,好的,要盡快回復我。領導,你說這事該怎么辦?
我也只撓頭皮,想了想說,要不,我去見見她。
“小婦人”在那頭咯咯地笑,領導,這就對了,人家花月容也點名要見你。
我說,你別亂開玩笑,快點去處理事情。
“小婦人”說,我可說的是真的,她問我,你們A銀行是不是有個作家,叫胡亮的,我說是呀,她說,你讓他來見我,我要跟他談談。胡總,這可是原話呀。
我一下子愣住了,聽“小婦人”說的不像假話。
“小婦人”說,她還特地關照,不要任何人陪,只見你一個人,胡總,她是不是你的粉絲呀?你可能要走桃花運了啊。哈哈。
便利店位于東園分理處東邊五百米左右的東園街上。
我來到這里時,已臨近中午。剛拐過巷口,看到便利店門前的花圃前,有個木板搭的小屋子,小飯桌那么大。一黃一黑兩只貓,在屋頂上曬太陽,怡然自得。我家里也養過貓,所以對貓特別親切。我“喵喵”兩聲表示友好。可它們都沒理我,眼皮撩了一下,又瞇上了。
我轉身,便利店門楣上六個字映入眼簾:花時光便利店。后面三個字細小,后前面“花時光”三個字則顯得非常飽滿,真的像花朵一樣。我在心里暗笑一下,一個便利店,怎么起了個這么個浪漫又傷感的名字,倒有些像花店或咖啡廳了。
我走進便利店。
十幾年前,我或許來買過東西。門面不大,只有一小間,商品都在兩邊架子上,猛一看沒有人,屋里彌散著一種特別的味道。忽然上面有人說話,要點什么?我一抬頭,原來房間還有一層,一個開放式的小閣樓,紅欄桿擋著。一個中年婦女正往下望。我說,你是花老板吧,我是A銀行的。那婦女聽了,說,喲,胡作家來了。我納悶,她怎么認出我。她指了指墻邊,說,上來吧。原來靠墻邊有一個窄窄的樓梯,僅容一人經過。我走上去,看到樓上有一張小桌子,兩只椅子,再往里擺著一個高臺,并排擺著兩座瓷像,左邊擺著一個大肚彌勒佛,坦胸露乳,樂樂呵呵,右邊擺的這個讓我吃驚,原來是孔圣人。中間前面燃一柱香,煙霧繚繞。兩邊臺子上放著灶具,電飯煲正冒著熱氣。地上有個盆,盆里是洗好的韭菜、黃瓜。我明白,那特殊的味道,是檀香和米飯的混合香味。她指了指凳子。我坐定了,認真看看她。跟錄像上顯示的一樣,矮胖,臉也圓圓的,膚色稍黑,剪著短發,雖然不漂亮,但五官端正。看著有些面熟。
她擦擦手,在一旁坐下,說,看你也不像個作家嘛。我說,作家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呢?她說,當然,應該瘦瘦的,戴著眼鏡,或者長發,或者光頭,可惜你一樣不占。我笑了笑,所以我不是作家,只是寫字的。她也笑了,說,你謙虛,我看你寫的文章,才叫好呢。我說,你在哪看過我的文章。她說,報紙上。說著,站起來,去翻墻上的一面柜子,拿出幾張報紙來。
我一看,原來是我宣傳王五哥的文章。
我不解,問,你收這個干什么?
她說,看呀,學習好人呀。
我說,寫得不好,讓你見笑了。
她說,好呢,生動傳神,只不過我有些不理解,僅僅是撿到一只包,送還失主,怎么就吹成這樣呢?難道這不是他應該做的?他不把包送給失主,難道自己拿家里去?他敢嗎?銀行那么多攝像頭,他想死啊。他一個銀行人,體體面面的,撿個包還給失主,真的沒什么大不了,“漂城好人”也就罷了,也評上“江蘇好人”,不可思議。
我說,也不能這么說,他不僅僅是還包,而是急客戶所急,把包送到機場,讓客戶順利登機,如果延誤了時間,就會耽誤了一場談判,有可能失去一個大單。而且,王五哥也樹立了正氣,樹立了漂城人的新形象,也樹立了銀行人的新形象,增加外商對我們漂城的投資信心。
我這么一說,她非但沒有接受,反而更加不屑:嘁,哪有那么巧的事,都是你們強加上去的,無中生有。
我說,你喊我來,就說這些?
她說,就是把話說明白。
我說,干啥都不容易呀,做好人也不容易,其實好人并不是一定要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也不一定非要見義勇為,舍己救人,因為這樣的機會畢竟少。好人,就是別人都覺得應該做的,而別人沒有做,他正好做了,時間不早不晚,趕上了。
她說,作家就是會說。
我說,我說的是實話。
她說,你去告訴那個好人,我這次去是算賬的。
我說,算賬?
她說,對,算賬!
我說,算什么賬?
她說,今天不想說,我要吃飯了。
我知道她這是下逐客令了,今天的溝通只能到此,坐著也不能解決問題,便起身告辭,邊下樓邊問,你就在這里吃?
她送我到樓下,說,我吃住都在這里,買不起房子。
她指了指后面,我伸頭一看,果然樓梯間的最里邊墻上靠著一張折疊床。再往里看,原來還有一個隔間,好像是一個倉庫,里邊都是些雜物,衣物、書籍等等,碼放整齊。
我走出來,又到花圃前,兩只貓還在那兒。黃貓翻了個身,兩腿直直地朝天,嘴張開來打著哈欠。黑貓伸長了腿,頭別下來,一下一下舔腿上的毛,忽然爬起來,鉆進了小木窩。我發現它的一只后腿一瘸一瘸,好像受了傷。
她在門口喊我,作家。
我回頭問,什么?
她說,請你也給我寫篇文章。
我說,寫什么呢?
她說,現在不告訴你,等我想好了的吧。
劉東海打電話來:那個客戶打電話撤訴了。他說,你們的處理能力真的不錯,據我所知,這人可是個刺頭兒,你是怎么擺平的呢?
我有點吃驚,明明上午沒溝通好,怎么下午就撤訴了呢?便支吾道,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有機會向你匯報。
我本想再去“花時光便利店”,忽然想到,下午還有參觀。
漂城有個“好人館”,建在漂城公園里。我們行長經常到公園散步,有一天,順著指示牌,走進館里,參觀一番,回來后大加贊賞,“好人館”真的不錯,應該讓員工去學習學習,特別是網點員工,讓他們增強服務意識。
第一批組織了網點主任。下午,我們走進了“好人館”。好人館分三個展廳,分別是中國好人、江蘇好人、漂城好人,在江蘇好人展廳里,我看到了王五哥。楊主任說,下次要讓我們分理處員工都來看看。
意外的是,在漂城好人展區,我看到了花月容。照片上,她的臉更加圓,笑容滿面。圖文并茂,文字上說:她二十年來,給貧困地區失學兒童捐助衣物、書籍、現金,折合人民幣30多萬元。
楊主任也在看,哼了一聲:這樣的人也是好人,真正顛覆了我的三觀。
我說,人家做得確實不錯。
他說,嗨,什么呀,這些衣物、書籍、錢財,都是她投訴得來的。你記得我跟你說過,她投訴過我,我好不容易解決了,知道怎么解決的嗎?我怕她胡攪蠻纏呀,就送點紀念品給她,她不讓,偏要賠償損失,我說,沒損失呀,她說,不行,要不這樣吧,給你們一個機會,你發動你們網點員工,明天每人帶一件衣服來,再帶兩本書,交給我就行了,我要用在需要用的地方。我一看,這方法不賴,就聽她的了,誰家沒幾件不穿的舊衣服,不看的書呢,放在家里也是占地方,就發動員工,把東西帶給她,這才平息了事端。她用這種方式,得到不少錢物和書籍,然后她把這些東西捐給貧困兒童,好人都讓她做了。作家,你說這是不是訛詐?
我沒有說話。
楊主任見我沒搭腔,接著說,就是個變態的人,一個正常人,怎么會一個人過幾十年,不找男人!
我一驚,問,她沒結過婚?
楊主任說,沒,中間還跟一個男的好過,那男的跑了,她就一直一個人過,那男的也是個銀行網點主任。
我看看墻上花月容的照片,花月容也在凝視著我。
她開口說話了,作家,你也給我寫篇文章。
我又來到“花時光便利店”。剛拐過巷口,看到花月容正在門前的小木屋旁,一手拿著個小盒子,一手拿著小勺子,把貓食倒在花圃的水泥臺上,兩只貓埋頭吃得正歡。我站在她身后,靜靜地看。她站起來,轉身看到我,一愣,說,喲,作家來了啊,怎么一聲不吱。
我說,怕打擾你喂貓。
她說,你也喜歡貓?
我說,我家里也養著個流浪貓,我愛人撿的。
她說,你愛人也是個好人。
我心里像被貓爪劃了一下,過了會兒問,這是你養的貓?
她說,也是流浪貓,我看著可憐,就給它們搭個窩。
我說,真是個有愛心的人啊。
她說,你這是諷刺我,說我在生活中沒愛心唄。
我說,哪里,真沒這個意思。
她說,嗨,開玩笑的。
我們進了屋,往里邊隔間一看,比昨天空了,好像清理過。她在一旁說,剛寄出去一批。到樓上,她給我倒了杯水。大肚彌勒佛仍然袒胸露腹,開懷大笑,孔圣人長髯飄動,一臉嚴肅。中間一柱香,香煙繚繞。還沒到做飯時點,沒有米飯味的混雜,香味比較純正。
我說,這次來,是謝謝你,撤了訴。
她說,沒什么好謝的,是我發神經了。
我說,不能這么說啊,我們的服務需要完善。
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告訴你,我本來沒打算撤訴,可昨天中午,看你看了半天貓,我就決定撤訴了。
我沒想到一個小小的舉動,能取得這樣的效果。
可是,你上次說算賬?
是啊,算賬,好吧,我索性毫無保留對你說了吧。
她喝了一口茶,說,說實話,我早就認識王紅軍。還是二十幾年前,我去他那辦筆業務,他那天的態度很不好,我很不滿意。不過那時,我沒有投訴,這次我在報紙上看到他當選為漂城好人,又晉級為江蘇好人,我就是看不慣,不服氣。
我說,你是不是記錯了,你投訴的那個人,確實做得很好,已經在這里服務二十多年,口碑相當不錯,年年服務標兵,先進工作者。
她肯定地說,沒錯,就是他,燒成灰也認得,你是作家,我也不必隱瞞,我,我——
她有點忸怩。我問,怎么了?
她說,我曾經喜歡過他。
我一驚,沒想到還有一段情事。
她說,二十多年前,這個店是我姑姑家開的,我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我還想念書,我的成績很好,可家里太窮了,下面還有兩個弟弟要讀書,父母偏心,就不讓我讀了,讓我到城里幫姑姑看店掙點零花錢。當時,那個銀行的宿舍就在東園街后面,他天天從我小店門前經過,光頭鮮臉,我那個羨慕啊,總想他能進我的小店,能跟他搭上話,可他目不斜視。終于有一天,響晴白日,突然下起了大雨,那個“好人”正好經過我小店門口,進來躲雨。我走出柜臺,跟他聊了一會兒。看得出,他總是心不在焉,跟我有一聲沒一聲的,眼睛看著外面的雨。
我說,是不是當時他有什么心事,這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她說,也有可能吧,但在我的努力下,他有所改變,終于開金口了。雨停了,他還沒走,可見我們后來聊得很開心。我真的很喜歡他,他很憨厚。再后來我又到銀行取錢,他裝作不認識我一樣。你說,他為什么裝作不認識我呢?
我反問,你覺得呢?
她說,就是因為他是銀行人,高貴啊,怕我粘上他。
我說,不會吧。
她說,怎么不會,你不也一樣?
沒等我答話,她突然扭頭盯著我,盯得我直發毛。好一會兒,她說,你還記得那天電影院的事嗎?
什么?我一頭霧水。
她說,你忘了?你在電影院抱了一個陌生的姑娘。
我一驚,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閃現出當年鏡頭。
有一回,我在電影院,最后一排。燈黑了,電影已經放映,旁邊一個位置空著。大概有十分鐘,旁邊座位終于來人,憑直覺,是個年輕的姑娘。那天放的是張藝謀的《菊豆》,很有名的電影。電影放了一半,我搭在扶手上的手被另一只手搭上。正是那姑娘的,我以為她發現我的手搭在扶手上,會立即抽回,沒想到,她居然沒動。我的心像揣個小鼓一樣,跳得厲害,想把手抽回,但沒動。這時候,屏幕上出現了鞏俐跟一個男人的床戲,一片喘息的聲音。我發現對方的手抓得更緊了。我把手抽回,反手伸過她的后背,摟住她。她沒有拒絕,也抱住了我。就這樣抱了很久,才放開。電影散場后,我忽然害怕起來,轉身擠進人流跑了,回頭看沒有人跟上來,心才放下。
是你?我問。
你說呢?她反問。見我沒說話,她接著說,我以為你要跟我一起走,不想,你一轉身,徑自走了,我真的失落啊。第二天,我把小店的營業款拿去存,你跟王老五一樣,裝作不認識我,數著錢,皺著眉頭,好像我欠了你什么。
我沉默了,好半天,才說,我怎么一點記不得了。
她“哼”了一聲,說,你當然記不得了,包括你的五哥,也記不得了。你們都知道我是個開小店的,才不敢跟我扯。我不就是窮,念不起書嘛,如果家里給我念書,我也能念出書來,也跟你們一樣。
我無語。
她說,你們作家不是經常寫命運嘛,我這就是命呀。后來,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寫的小說,并沒有放在心上,有一天,報紙一個整版介紹你,上面配了你的照片,我才知道,你成為作家了,我靠,那天晚上看電影,是一個作家抱我的呀。
我尷尬地笑了笑。
她哈哈大笑,接著說,你是不是覺得奇怪,我為什么會喜歡你們?其實,也不是喜歡你們,是喜歡你們的工作。也不是喜歡你們的工作,而是為了爭口氣。我再給你說一件事。我早戀,初中時就談過一個男朋友,是同學。他說他喜歡我,我對他也有好感,更多的,因為他是街面上人,我想以后跟他結婚了,我就可以留在街上。我們就好上了。但,初中畢業后,他爸給他找關系,進了街上的銀行,穿起了銀行制服,就再也不理我了。這嚴重地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不想在那呆了,我要改變命運,才投奔姑姑,給她家看小店。我一心想找個銀行的,那樣,我帶著銀行的男朋友回到我們家的街上,我要對我那同學說,我也找個銀行的,縣城的,比你強!可是,命運對我不公,我的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后來,我跟B銀行網點主任好了起來,他人不錯,對我很好,又要求上進,他們網點的業務指標都完成得很好,經常受到表揚,可就在我們談婚論嫁時,他出事了,他的一個重要客戶跑路了,要命的是,他給這個客戶提供過資金擔保,幾百萬呀,客戶跑了,債主都來找他,他知道還不起,悄悄向銀行辭了職,到我這里跟往常一樣,吃了飯,睡了覺,第二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以后,我就開始仇恨銀行。她臉上現出憤憤的表情。這些年來,我是投訴了不少銀行,讓他們放點血。當然,這些東西我也不要,都捐給了貧困失學兒童。
我這才回過神來,說,銀行的大部分員工服務還是很好的,但那些一線員工的工資也不高,可能沒有你這個小店收入多,他們的壓力也大,不僅要做好服務,還有指標任務,也不容易呀。
她說,我就是不服這個氣,我就想看到你們銀行人跟我道歉,我的心里才暢快。
我說,每個人都有一段灰色的日子,關鍵是從灰色的日子里走出來。
她說,可是,走出來是多么不容易呀,比如我那個跑了的男朋友,現在不知在哪里,過著什么樣的日子,我多么希望他回來呀,我們一起找點事做,把債還掉,安安生生過日子,哪怕苦點。
我的心一暖,同時又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昨天,我在“好人館”里看到你的事跡,真的佩服你,這么多年堅持下來。
沒啥,還不是為了生活,為了爭口氣。
我說,唉,誰還不是為了生活,為了爭口氣。
我也沒想評什么漂城好人,是他們找我的,我心軟,其實真沒什么意思。
我說,你上次說要我給你寫篇文章,寫什么樣的文章呢?
她說,本來想讓你給我寫個文章,在省報上登登,給我評個“江蘇好人”,我的事跡在報紙上登了,說不定他能看到,能回來,可現在,我不想了。
我說,為什么不想了?
她說,回來又有什么意思呢,回來還能回到從前嗎?
我說,那我能為你做什么呢?
她想了想,說,要不用我的素材寫篇小說吧,也不枉那一抱。
說完,她笑了。我也笑了。
不覺到了中午,我站起來,她也站起來。我轉身下樓,到樓梯口,她卻叫住我,我轉過身,看到她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擁抱的動作,我愣了片刻,也張開膀子,做了個擁抱的動作。她笑了,我也笑了。我轉身下樓,她跟了出來。到花圃前,兩只貓還在。我從包里拿出兩盒魚罐頭。這是早上走時,從家里拿的。也不知過了保質期沒有。一年前,我出了事,因為幾年前經不住一個朋友的軟磨硬泡,在不該簽字的地方簽了一個字,結果東窗事發,被追責,賠了不少錢,人也被邊緣化,前妻也棄我而去,臨走之時,把貓和貓糧還有貓砂都帶走了,不知怎么,落下這兩盒,我一直沒扔,沒想到會派上用場。打開,放在花圃臺上,一股魚腥味散發出來,兩只貓各喵一聲,四眼發光,立即跑過來,埋頭就吃,跟我前妻養的那只一模一樣,貪婪,饑饞。
正午的陽光,無聲地灑在花圃上,灑在綠植上,灑在兩只貓的身上,一切都是那么和諧,那么溫暖。
我知道,身后,便利店的門口,一個女人也在看著這一切,她的目光柔和,充滿憐愛。
我蹲下身,捋了把黑貓,那細小、溫熱、柔軟的觸覺,讓我心頭一熱。我輕聲說,哪天我再來,聽聽你們的故事……話沒說完,我就起身快步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