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瑤
要弄清楚這個悖論,我們需要從頭理解亞伯拉罕。亞伯拉罕是上帝的選民,他始終都在虔誠地信奉著上帝。年老的亞伯拉罕仍然沒有擁有與妻子撒拉的孩子,為此他曾對上帝產生過疑問但對上帝的信念戰勝了這些問題。克爾凱郭爾對此的贊美是“放棄愿望是偉大的,但更偉大的是放棄之后再抓住它;捉住‘永恒固然偉大,但更偉大的是放棄之后再迅速捕到‘暫時?!?終于在亞伯拉罕100歲的時候,他的妻子撒拉為他誕下一子,這個孩子就是以撒。這個孩子從出生就擁有著亞伯拉罕與妻子撒拉永恒的愛、一生的祝福與希望。
亞伯拉罕老年得子,但上帝卻給了他近乎瘋狂的考驗,即讓他親自獻祭以撒。克爾凱郭爾給我們想象了亞伯拉罕擁別撒拉啟程前往摩利亞山的可能情景,他的內心必然在倫理上飽受煎熬,亞伯拉罕忍受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與折磨,他能做的只有沉默,獨自消化這些痛苦。從倫理上說,父親應該盡做父親的責任,獻祭兒子肯定不在這個責任之中;從普通大眾的角度來看,亞伯拉罕要殺害他的兒子,這無疑是個殺人犯;從信仰的角度來看,亞伯拉罕無疑是最偉大的人。他超脫了倫理范圍,他的所作所為全靠內在的激情、對上帝全心全意的信賴來維持,他知道上帝不會奪走以撒,所以就算殺掉以撒,上帝也會將以撒用另一種形式還回來。亞伯拉罕的情感分前后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就是在倫理層面的痛苦與糾結,第二部分就是超越了第一部分進入荒謬。必須經歷倫理層面才可以,必須擁有痛苦和恐懼并將它們棄絕這個過程,所以亞伯拉罕與殺人犯不同。
在克爾凱郭爾那里看來,亞伯拉罕通過信仰使他做出了無限棄絕的運動,再借助荒謬的力量而達到永恒?!拔以炀土藷o限的運動,而信仰則反其道而行之,信仰執行了無限的運動之后,便造出了那些有限?!?無限的運動例如悲痛、瞬間的激情、絕望等,信仰在無限中通過運動棄絕了這些東西,借助荒謬的力量進入永恒重新獲得有限??藸杽P郭爾的理論有個立腳點就是,“單一個體被視為一種直接的、僅僅能夠被感覺到的和心靈的存在,是在宇宙里具有其目的的特殊,而個人的倫理人物?!?只要單一的個人想在其特殊性中強調自我,他就犯下了過錯。亞伯拉罕作為單個的個人雖然存在于普遍性之中,在那時卻自行從中分離了,成為了高于普遍性的特殊性,這種悖論就是信仰。
亞伯拉罕代表著信仰,即擁有著悖論的生活,這種生活無法調和,只能靠著荒謬之力進行運動,最后重新得到以撒。如果嘗試將這種悖論的生活進行調和,就是說他將會受到倫理方面的誘惑,而不會去選擇犧牲以撒,最后將愧疚地回到普遍性中。這個悖論可以說成是對上帝的一種絕對義務,絕對義務可以引導人們去做違背倫理的事情,但是它卻不能阻止信仰騎士去愛。
亞伯拉罕準備殺死自己深愛的兒子這一過程中,人們只看到了外在的行為形式,沒看到亞伯拉罕內心中的恐懼。父親對兒子具有最崇高最神圣的職責,上帝要求亞伯拉罕做一間有悖倫理的事情,從而經歷一次信仰的考驗。從倫理層面上看就是父親殺害兒子,這是及其不道德的事情。但是從信仰層面上看,是父親要獻祭兒子。在這兩種矛盾之中,存在著令亞伯拉罕夜不能寐的恐懼,如果沒有這種恐懼,那么亞伯拉罕就不是亞伯拉罕了。
為了更進一步了解恐懼,克爾凱郭爾引入了悲劇英雄。悲劇英雄是在倫理層面上最高的存在,被詩人和大眾所喜愛所贊美,阿伽門農國王的故事就是一個典型的悲劇英雄的故事。在特洛伊戰爭期間,為了國家的福祉,阿伽門農國王被迫獻祭自己深愛的女兒伊芙琴尼亞。阿伽門農與亞伯拉罕相似的地方就是他們都將獻祭自己深愛的孩子。但不同的是,阿伽門農的行為能夠得到他人的理解與敬佩,人民會牢記這樣一個愿意為全體人民的福祉而愿意犧牲自己女兒的偉大國王;而對于亞伯拉罕的行為,他人將絕不會理解與贊美。悲劇英雄阿伽門農的行為仍然停留在倫理的層面上,只是將人們的更高倫理義務置于對女兒的較低倫理義務之上,他合乎倫理的表達在合乎倫理的更高表達中找得到目的。而在亞伯拉罕的行為中沒有找到更高的倫理目的,他徹底逾越了倫理的界限,在界限之外擁有了更高的目的。兩者另一個區別就是,悲劇英雄在行為中可以料想到自己會失去什么,而亞伯拉罕則不知道,阿伽門農知道自己會失去女兒,但是亞伯拉罕則沒有想到會失去以撒,甚至在抽出刀的時候,他還相信上帝不會從他身邊奪走以撒。上帝會賜給他一個全新的以撒,上帝能夠復活已被獻祭的以撒。正是由于荒謬他才信仰;因為人類所有的算計此時早已無能為力了。
悲劇英雄是倫理層面最高的存在形式,與他相對的就是信仰騎士,他是信仰層面上的最高生存形式。要想達到信仰騎士這個層面,需要認識到自己永恒的那部分并不以此世生命為故鄉,于是就要把自己完全交付于上帝,他知道無限者的福佑,借著一次偉大的跳躍“進入無限”,棄絕一切對有限的要求,完成無限棄絕活動。在這個過程中棄絕了一切和棄絕了世上最珍貴的東西的痛苦。那么信仰騎士如何才能重新得回有限者,就是依靠荒謬。依靠他對上帝完全的信賴,即使看起來是異?;闹嚨?。他的信仰讓他相信,上帝一切都是可能的,這是非理性的活動,因為理性在無限棄絕過程中就不見了,而對理性的棄絕這是很困難的,克爾凱郭爾認為絕大多數人并沒有真正擁有信仰。與理性相比,信仰才是最美好的事情。
悲劇英雄放棄自我表現以展示普遍性;信仰騎士放棄普遍性因素以實現個體存在。個體是否正處于精神考驗之中,是否可以成為信仰騎士,只能取決這個個體。真正的信仰騎士總是絕對孤立的,他們只是個見證人,而從來不去做導師,而偽信仰騎士則是宗派主義者。所以無論面對兒子以撒還是妻子撒拉,亞伯拉罕選擇沉默不語,只有擁有共同的信念人才懂,這就是信仰騎士達到的高度。
縱觀亞伯拉罕的行為,對兒子深刻的愛與對上帝的絕對信賴這兩種情感交織在一起,結果是對上帝的絕對信賴戰勝了要失去兒子的恐懼感,在荒謬中重新得到有限者,成為信仰的騎士而非悲劇英雄。
克爾凱郭爾認為,沒有風險就沒有信仰。如果我們都知道上帝的存在,并且擁有上帝存在的證據,那么就沒有信仰的必要,既然我沒有上帝存在的證據,那么信仰就有可能存在。除了上帝是否存在的這個客觀的不確定性,信仰還需要個體方面充滿激情的委身和個體全然不顧這個客觀的不確定性而全身心地信靠上帝。不確定性越大,投靠在這個上面的風險就越大,那么信仰的程度就越偉大。就面臨的不確定性而言,人信仰的極致就是信仰邏輯上不可能的、自相矛盾的東西。信仰的基礎就是這樣一個悖論、一個完全荒謬的東西。“風險越大,信仰就越偉大;客觀性的保障越少,可能的內向性就越深刻。當悖論本質上是悖論時,悖論由于自身的荒謬而令人反感,相應的內向性激情就是信仰?!?信仰不是心靈的直接本能,因為它以棄絕為前提。
信仰要求激情,理智會摧毀信仰,由此可看出教派和理智不應該有任何關系。信仰的對象不是某種教義,信仰的對象是一種真正的實在,即你是否真的認定它的真正存在。信仰使一種意志的行動,真正的信仰是全然不顧上帝存在的荒謬性,而信靠上帝存在的位格,這種信靠決定的做出充滿了無限的內在激情,這種激情伴隨著客觀不確定性的荒謬性??藸杽P郭爾的這種說法只能適用與絕對悖論有關的信仰者。
克爾凱郭爾的信仰是比其美學的、倫理的生活更高的生存形式,是一種純精神性的行動。這種信仰是存在的,它不是與存在者之間的一種認知關系,而是在面對存在可能性,朝向無時所顯現出的一種關乎個體存在真理性的承托關系。從這種意義上,克爾凱郭爾的信仰已經解決了個體存在中的荒謬性問題。思想中無法解決的事情,在信仰那里都可以得到解決。
[1] 索倫·克爾凱郭爾. 恐懼與戰栗 [M]. 一諶等譯. 華夏出版社,2004.
[2] 蘇珊·李·安德森. 克爾凱郭爾 [M]. 瞿旭彤譯. 北京:中華書局,2004.
[3]彼得·P·羅德. 克爾凱郭爾日記選 [M]. 姚蓓琴等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