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雷過溪山碧云暖,幽叢半吐槍旗短。
銀釵女兒相應歌,筐中摘得誰最多。
歸來清香猶在手,高品先將呈太守。
竹爐新焙未得嘗,籠盛販與湖南商。
山家不解種禾黍,衣食年年在春雨。
——[明]高啟《采茶詞》
2006年,我國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公布,“武夷巖茶(大紅袍)制作技藝”榜上有名。首批國家級非遺項目中,就有名茶制作的內容入選,可見我國對于茶產業的關心與重視。
自此以后,國家又陸續公布了“茉莉花茶制作技藝”“綠茶制作技藝”“烏龍茶制作技藝”“黑茶制作技藝”等多個非遺項目。截止到2014年,共有30項與茶相關的制作技藝入選國家級非遺項目。毋庸置疑,諸多“茶非遺”的產生對于制茶技藝的傳承及推廣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現如今的“茶非遺”項目,偏重于“制茶”內容的表述與保護。例如“武夷巖茶(大紅袍)制作技藝”,主要強調了“復式萎凋”“看青做青,看大做青”“走水返陽”“雙炒雙揉”“低溫久烘”等環節。而“綠茶制作技藝(西湖龍井)”,主要強調了抖、帶、擠、甩、挺、拓、扣、抓、壓、磨等龍井茶炒制十大手法。但實際上,在制茶之前,還有采茶。陸羽《茶經》的“三之造”中,開篇就用相當多的文字論述了采茶的意義及方式。其中寫道:“晴,采之,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顯然,“采茶”的位置排在最前面。可以說,采茶是一切制茶工藝的前提。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采工精良的茶青,任憑什么樣的大師也不可能做出質量優異的好茶。
全國茶區都出現了不少“制茶大師”。但對于采茶,不管是媒體報道還是商家宣傳均罕有提及。顯然,我們對于精細的采茶環節存在著嚴重的忽視,而對于辛勤的采茶人更缺乏應有的尊重。幸好,歷代還留下不少與“采茶”題材相關的茶詩,其中明代高啟的《采茶詞》,就描述了這樣一群樂觀可愛卻又令人心酸的采茶人。
題目很簡單,我們從作者講起。
高啟,字季迪,號槎軒,又號青邱子,元順帝至元二年(1336)生于蘇州。他是元末明初知名文人,也是元明兩朝近四百年間最杰出的詩人之一。高啟的家世,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時期的北齊皇室。但到了他這一輩,卻成了地地道道的江南文人。元至正十六年(1356),江南地區張士誠領導的起義軍占領了高啟的家鄉蘇州。張士誠出身鹽販,史稱他“持重寡言,好士,筑景賢樓,士無賢不肖,輿馬居室,多厭其心,亦往往趨焉”。在張士誠統治江浙的十年間,也許是高啟一生中最快意的時候。張士誠很愛重高啟的才華,尊為上客,禮遇有加。高啟對張士誠的延攬,始終采取不即不離的態度。他不愿出來做官,更喜愛閑適的田園生活,只希望當一個“朝餐止一盂,夕臥惟一床”的普通人。
但生于亂世,高啟的命運不能自主。明朝建立不久,太祖朱元璋即以下詔編纂《元史》為名,由宰相李善長監修,宋濂、王祎為總裁,網羅在野的文學之士。時年三十四歲的高啟也在招聘之列。于是,他開始在明朝為官。
明洪武五年(1372),禮部主事魏觀就任蘇州知府。他在文學上有很深的造詣,與高啟又是舊相識。兩人志同道合,過從甚密。魏觀是個頗有作為的人,到蘇州后積極進行城市建設,為了便利市民的來往,疏浚了城中的河道,又重修張士誠曾用作宮殿的舊蘇州府。就這樣,他被明太祖的密探盯上了,土木工程居然成了謀反的證據。高啟也受牽連而被捕。
洪武七年九月,詩人高啟被處以腰斬的酷刑,年僅三十九歲。
高啟不愛為官,常年生活在江南的鄉村,對于農民的生活情況有所體察和了解。他所寫的《田家行》《大水》《牧牛詞》《養蠶詞》等詩歌,都懷有對底層勞動者的憐憫之情。在《青邱集》中,描述鄉間生活的詩歌占了很大比例,這首《采茶詞》也是其中之一。除去茶詩中慣帶的文雅之氣,詩中更有對采茶人生活細致入微的洞察與同情。
理清作者的生平,我們再來看正文。
開篇兩句,描述的是情境。這首詩的一開頭,詩人就把讀者帶到了偏遠的茶山之上。有時候,植物對于氣候變化的感知,遠比我們人類敏感。隨著春雷過后的氣溫回升,茶樹也開始有了微妙的生長。槍,就是鋒芒顯露的茶芽。旗,則是芽頭旁初展的嫩葉。這里的“槍旗”,就是剛萌發芽葉的雅稱。短小的“槍旗”是一年中最細嫩的茶芽,而且此時還僅僅是“半吐”而已。這既表明故事發生在初春,同時也暗示了茶芽采摘的不易。看似平淡的兩句詩,卻將采茶人工作的難度與艱辛表露無遺。
雖然這樣的“短槍旗”最為難采,但采茶人卻必須準備上山了c因為初春的茶葉最為稀少,也最為世人所追捧。辛苦和麻煩,總能換來更好的經濟效益。這里的采茶人,與白居易筆下“心憂炭賤愿天寒”的賣炭翁有著同樣的心態。而這樣的矛盾心理,也深刻表現出采茶人的不易。
三四兩句,介紹的是人物。有幾個初春時節,我也在茶山上度過。南方早春時山間的濕冷,如今想一想都不禁要打一個寒戰。可只要天氣稍暖,太陽又會出來“為非作歹”了。強烈的紫外線,照射在身上,帶來火辣辣的疼痛。有時候采一天茶,回到住處沖澡時會覺得背后又疼又養,那是因為被曬傷了。我的很多學生,都鬧著讓我帶他們上山采茶。但我深知,擺拍兩張照片還行,真正的采茶絕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勞動。
高啟筆下的采茶人,是一群頭戴銀釵的農家女。天真的她們,對采茶的辛苦沒有絲毫抱怨。相反,在采茶路上竟唱起了山歌,甚至還搞起了采茶大賽,倒要看看誰筐中的茶青最多。
她們是怎么看待采茶這一勞動的呢?詩人沒有告訴我們。但是透過詩的字里行間可以想象出來,她們心中一定是滿懷希望的。因為這一筐筐的茶青,直接關系到銀釵女們今后的生活。采得越多,賣得越多,收益越多,生活自然就會好一些吧!
后面四句,表明的是命運。采茶的人辛勞,詩人做了文藝化的處理。一句“歸來清香猶在手”,將采茶工作描述得極為浪漫。可實際上,卻沒有那么美好。采茶掐斷嫩芽時會有茶汁溢出,采茶人的手指會被浸染成青綠色。由于每天都在大量地重復這項勞動,久而久之,手上的這些顏色就再也洗不下去了。我在茶山上見到一些采茶師傅與山外來客握手時,總要先下意識地在衣服上猛蹭幾下。其實,那年深日久留下的茶汁印記,是怎么蹭也蹭不掉的。

明代畫家王問繪《煮茶圖》(局部)
付出了如此辛苦的勞動,采茶人卻沒有機會享受上等香茗。那最為上等的“高品”,自然要先呈送給達官顯貴來嘗鮮。那些官僚是否給錢呢?詩中沒有提及,我們也不好揣測。如果真要面對官府的巧取豪奪,采茶人恐怕也只能逆來順受了。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官府,趕緊忙活著生火焙茶。但制好的新茶還是輪不到自己品嘗,就都賣給了來收購茶葉的湖南商人。為何不自己留下半斤慢慢喝呢?答曰:舍不得。適宜生長茶樹的地方,多是山林坑澗。那些地方雖能出好茶,卻根本沒法種植糧食作物。所以與一般農家栽種“禾黍”不同,茶農一年的生計都壓在這小小的樹葉上了。制成的好茶,哪里舍得自己享用,自然要都賣出去才好。
最后一句“衣食年年在春雨”,道出了采茶人辛酸的處境。與許多揭露社會問題的詩歌不同,詩人這次沒有發表長篇的議論。但正是這樣簡短的結尾,含蓄間顯露出力度,引發人們的深思,也啟發人們珍視杯中的香茗。
正所謂: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詩句中說的不光是一餐一飯,也有一壺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