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瑤 王 薇
2006年生效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下稱《公約》)是全球范圍內最為重要的文化公約之一,但其并非保護所有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根據《公約》第2條第1款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下文亦稱“非遺”)用語的解釋性規定,該《公約》只考慮(或調整)符合如下要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符合現有的國際人權文件、符合各社區、群體和個人之中相互尊重的要求和可持續發展的要求。其中的“符合各社區、群體和個人之中相互尊重要求”的規定,不僅僅是非遺定義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是非遺名錄評審最為基本的列入標準之一,因為從第一版(2008版)至最新一版(2018版)的《實施〈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業務指南》(以下簡稱《業務指南》)中“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以下簡稱“代表作名錄”)和“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以下簡稱“急需保護名錄”)的列入標準第一項,都是“該遺產項目屬于《公約》第2條定義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那么,何謂“相互尊重”呢?《公約》文本和《業務指南》均沒有作出解釋。
實際上,“各社區、群體和個人之中相互尊重要求”已在《公約》實施過程中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下稱“政府間委員會”)逐步確立為一項基本原則,即相互尊重原則。本文試圖深入解析該原則的意涵和適用問題。鑒于現今國際上對條約解釋的普遍做法,是根據1969年《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31、32條(1)《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31條對條約解釋的一般規則做出規定。根據該條規定,條約的解釋應參照條約的目的與宗旨、依條約的用語所具有的通常意義并考慮其上下文,善意地加以解釋。該公約第32條對條約解釋的補充資料做出規定。簡單地說,根據該條規定,作為條約解釋的一種補充手段,可參考條約起草時的準備資料,包括締約的談判記錄、條約的歷次草案、討論條約的會議記錄等來對條約的正確含義進行揭示和說明。關于條約的“解釋通則”“補充的解釋資料”等規定進行,本文綜合采用該公約這兩條規定的文義解釋(又稱“約文解釋”)、目的解釋(也稱“職能解釋”)、歷史解釋(又稱“條約解釋的補充資料”)和實踐解釋等國際條約的各種解釋方法,側重于結合《公約》的締約歷史及其適用中的嗣后實踐,對相互尊重原則的解釋和適用展開探討。
《公約》規定:“‘非物質文化遺產’指被各社區、群體,有時是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技能以及相關的工具、實物、手工藝品和文化場所。這種非物質文化遺產世代相傳,在各社區和群體適應周圍環境以及與自然和歷史的互動中,被不斷地再創造,為這些社區和群體提供認同感和持續感,從而增強對文化多樣性和人類創造力的尊重。在本公約中,只考慮符合現有的國際人權文件,各社區、群體和個人之中相互尊重和可持續發展要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該定義由三句話組成,早在《公約》生效初期,便有學者注意到其逐層限制的特點,并將最后一句稱為對其他要件范圍的多重限制。(2)參見宋俊華《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的詮釋與重構》,《學術研究》2006年第9期。非遺定義的分層設計是為了將其納入國際保護領域而做出的標準限定。實際上,這三句話分別對應的是廣義上的非遺概念、內部評價標準和外部評價標準,這是《公約》籌備階段“里約專家會議”所形成的重要共識。(3)在《公約》的籌備階段,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舉辦了三次專家會議,包括2001年3月討論非遺定義的“都靈圓桌會議”,2002年1月討論公約優先保護領域的“里約專家會議”以及2002年6月討論公約使用術語及相關定義的“術語表專家會議”。內部評價標準指遺產之于某社會群體身份的價值,外部評價標準指國際普遍認可的規范和要求。專家們認為并非所有的非遺項目都能得到國際保護,在國際層面上保護和促進非遺的政策應采取“雙軌路徑”(a dual approach),只有同時符合內部和外部評價標準才達到國際保護的要求。(4)參見Final Report of the Expert meeting on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Priority Domains for an 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22-24 Jan.2002, Rio de Janeiro (Brazil), p.9.“各社區、群體和個人之中相互尊重要求”即是《公約》選定的三個外部評價標準之一,但將其寫進非遺定義亦經歷了多番爭論。
非遺保護領域的“相互尊重原則”最早可追溯至《公約》籌備階段“都靈圓桌會議”形成的五個重要結論之一,即“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國際努力必須建立在……對所有尊重其他文化的文化的尊重之上”。(5)參見Action plan approved by the International Round Tabl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Working Definitions, 14-17 Mar.2001, Turin(Italy), para12.(a).在“專門起草小組”(6)“專門起草小組”(Restricted Drafting Group)主要由法律專家組成,其成員由教科文組織總干事指定,負責《公約》整體框架設計以及草案初稿的起草工作。專門起草小組分別于2002年3月和6月各舉行了一次會議,會議形成了“第一次公約草案初稿”,供下一階段政府間專家協商時參考并作為討論案文。起草并提交政府間專家協商的“第一次公約草案初稿”中,首次將“相互尊重”寫進非遺定義——“在本公約中,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指……,并符合……和文化社區之間相互尊重的原則。……”(7)參見Preliminary Draft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即“第一次公約草案初稿”), UNESCO Doc.CLT-2002/CONF.203/3, 26 Jul.2002.與“都靈圓桌會議”的共識相比,原表述已凝練為“文化社區間相互尊重原則”,這是為了與《教科文組織組織法》序言中的“相互尊重原則”表述保持一致,畢竟《公約》是在教科文組織框架內制定的,與此同時也體現了非遺保護領域“文化社區”主體的特殊性。
進入《公約》政府間專家協商階段,(8)2002年9月至2003年6月是《公約》締約過程中最為重要的政府間專家協商階段,共舉行了三次政府間專家會議和一次閉會期間工作組會議。“相互尊重原則”的表述主要經過了兩次調整:第一次調整由“文化社區之間相互尊重原則”改為“各社區、群體和個人之間相互尊重原則”。這是由于各國代表及與會專家普遍對主體術語存有異議,包括“社區”“文化社區”和“當地社區”之間,“群體”和“社會群體”之間,他們認為這些概念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具有不同的含義,討論的結果是刪除各限定詞,從廣義上同時保留“社區”和“群體”兩個術語。(9)參見Secretariat Report of the Second session of the Intergovernmental Meeting of Experts on the Preliminary Draft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24 Feb.-1 Mar.2003, Paris (France), UNESCO Doc.CLT-2003/CONF.205/6, para.13.第二次調整由“各社區、群體和個人之間相互尊重原則”改為“各社區、群體和個人之中相互尊重要求”。從語義上而言,“之間”(between)僅指彼此關系,而“之中”(among)既包括內部關系,也包括彼此關系。將“之間”改為“之中”,主體關系上就多了一種可能性——同一個社區(含群體和個人)內部對某非遺項目持有不同的意見。而以“要求”替代“原則”,并非只針對相互尊重原則,而是對三個外部評價標準都不再稱“原則”,這是由于部分國家代表對“第一次公約草案初稿”將幾個外部評價標準稱為“原則”存有異議。(10)參見Compilation of amendments from Member States concerning the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UNESCO Doc.CLT-2003/CONF.203/3 Rev., footnote 366.Germany;footnotes 368 & 370 Finland; footnote 371.Belgium.或許是采納了哥斯達尼加的書面意見,(11)同上, footnote 360.Costa Rica.也可能是為了降低用詞敏感度,促進締約可能性,政府間專家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會議,通過并提交教科文組織執行局審議的公約草案文本選擇了“要求”一詞。(12)參見Report by the Director-General on the preliminary draft of an 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15 Sep.-15 Oct.2003,Paris (France),UNESCO Doc.167 EX/22, 附件三《公約》初步草案。由此可見,“相互尊重原則”在公約草案文本中的表述一直是朝著更加靈活、更加包容的方向調整的。
眾所周知,名錄制度是《公約》創設的最為重要的國際性非遺保護制度,由于《業務指南》對列入標準的規定,使得非遺定義的適用亦主要體現在名錄評審過程中。自2009年首次評審以來至2019年,在這11輪評審中,政府間委員會不僅強調符合相互尊重要求的重要性,更將其上升為《公約》的基本原則:其最早是在2012年“提醒締約國注意各社區、群體和個人之中相互尊重要求是《公約》的基礎”,緊接著在2013年首次提出“各社區、群體和個人之中相互尊重是《公約》的基本原則”,并于2014年再次強調其基本原則的地位,而后在2015年直接稱之為“相互尊重原則”(13)參見政府間委員會第七屆常會(2012年)決定DECISION 7.COM 11, para.10; 第八屆常會(2013年)決定DECISION 8.COM 8, para.11; 第九屆常會(2014年)決定DECISION 9.COM 10, para.11; 第十屆常會(2015年)決定DECISION 10.COM 10.b.15, para.7.。而且,這是《公約》實施十多年來,唯一明確的基本原則。(14)筆者以“principle”為關鍵詞,對2006-2019年《公約》歷屆締約國大會會議的決議和政府間委員會會議的決定進行檢索,文件中提到的《公約》原則還有“國際合作原則”(參見DECISION 14.COM 10, para.12;DECISION 9.COM 10, para.12)和“地域公平代表性原則”(主要在締約國大會決議中提及),但明確為公約基本原則(fundamental principal)的只有“相互尊重原則”。
如前所述,相互尊重原則的主體用詞是締約時的爭議所在,現采用的“各社區、群體和個人”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將可能存在的主體囊括在內而選擇的中性表述。在具體適用中,特定情況下還是要將其他主體成分考慮在內。《公約》籌備時的“術語表專家會議”曾對部分概念作出界定,包括:“社區”指一群擁有共同歸屬感的人,它可以通過一種身份感或共同行為來體現,也可以體現在活動和領土之中。個人可以屬于多個社區。“文化社區”則指一個以其文化區分于其他社區的社區,在廣義上而言,國家也可以是一個文化社區。“當地社區”則指居住在特定地區的社區。但該會議沒有對“社會群體”作出界定,只是在定義“文化”和“傳統文化”時使用了該詞。(15)參見Glossary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Results of the International Meeting of Experts on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Establishment of a Glossary, UNESCO Headquarters, Paris, 10-12 Jun.2002, and edited by this group between June and August 2002), definitions of “Culture”,“Community”,“Cultural community”.而后,在《公約》即將生效之際,教科文組織及其亞太中心聯合舉辦的專家會議對主體術語作出了界定:“社區”指一群由共同歷史關系而產生認同感和聯系的人的網絡,這種共同歷史關系植根于他們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實踐、傳承或參與;“群體”由社區內或跨社區的人組成,他們具有共同的特征,如技能、經驗和特殊知識,因而在非物質文化遺當前和將來的實踐、再創造和/或傳承中扮演特定的角色,如文化傳承人、實踐者或學徒;“個人”可理解為“群體”中的個人。(16)參見the Final Report of the Expert Meeting on Community Involvement in Safeguarding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Towards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13-15 Mar.2006, definitions of “Communities”,“Groups”,“Individuals”.
至于“尊重”的含義,從文義解釋來看,中文語境中的“尊重”具有尊敬、敬重和重視等含義,指懷有敬意地對待別人和嚴肅認真對待(人或事物);(17)參見賀國偉主編《現代漢語反義詞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任超奇主編《新華漢語詞典》,武漢:崇文書局2006年,詞條“尊重”。在倫理學范疇中,“尊重”是對待他人及其價值的態度的道德概念,它建立在人人平等基礎上,要求人們在與他人交往過程中,承認他人的人格尊嚴,肯定他人的權利和自由,理解他人的信念和情感,對他人富有同情心、正義感、舉止禮貌,誠懇謙遜,以禮待人等。(18)參見宋希仁、陳勞志、趙仁光主編《倫理學大辭典》,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9年,詞條“尊重”。在英文語境中,“尊重”除了表示對他人的良好敬意和評價以外,還要求在行為上避免做任何他人不喜歡或他人認為是錯誤的事情。(19)參見《柯林斯高階英漢雙解學習詞典》(第8版),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7年,詞條“respect”。據此,非遺保護領域的“相互尊重原則”可理解為各社區、群體和個人對彼此文化的尊重,《公約》只保護那些彼此尊重的遺產項目。然而作為一項標準,其內涵依然過于抽象和寬泛。考慮到《公約》對遺產項目的保護主要通過名錄制度,該原則的適用亦主要體現在名錄申報和評審的過程中,以下嘗試從中歸納該原則的基本要求和考量因素并總結其在名錄評審中的適用路徑。
為清晰反映代表作名錄和急需保護名錄的評審過程,現將2009-2019年經過“審查機構”(20)政府間委員會的決定主要是參考有關專家或機構的初步審查意見。2009-2014年,急需保護名錄的初步審查由咨詢機構負責,代表作名錄由附屬機構負責。因兩個名錄的列入標準之間具有緊密聯系,為統一審查標準,自2015年起,委員會依據《公約》第8條第3款設立名為評估機構(Evaluation Body)的咨詢機構,全面負責兩個名錄、名冊和國際援助的初步審查工作。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混淆,下文對負責兩個名錄初步審查工作的機構統稱“審查機構”。審查和政府間委員會評審的遺產項目數據分別統計如下:

表1 2009-2019年代表作名錄經審查和評審的遺產項目數量統計表(21)表1和表2的數據均根據附屬機構、咨詢機構和評估機構的歷年工作報告,以及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歷年常會決定整理而成。由于申報締約國在政府間委員會正式評審前的任何階段均有權撤回其申請,部分締約國在獲悉初步審查結果的不利意見后選擇直接撤回申請,因而每年委員會正式評審的遺產項目數量一般少于審查機構已審查的項目數量。

表2 2009-2019年急需保護名錄經審查和評審的遺產項目數量統計表
2009-2019年經審查機構初步審查后,申報列入代表作名錄中有72個(見表1)和急需保護名錄中有18個(見表2)遺產項目由締約國撤回申請。由于開始評審的兩年、審查機構沒有公布已撤回的項目情況,本文只能對2011-2019年的項目進行分析。其中,撤回申報列入代表作名錄的30個遺產項目中(不含2009年35個和2010年7個)未能滿足列入標準一的有21個,進一步考察其理由后發現:基本上一半是由于不能證明符合廣義上的非遺概念,例如遺產項目的性質和范圍描述不清,社區、群體、傳承人、從業者等范圍界定不清,不能清晰說明傳承方式,或者過于強調經濟價值使之更像是“商品”而不是非遺項目;(22)參見相應年份審查機構工作報告中為政府間委員會而擬定的決定草案,先后涉及德國、斯洛文尼亞、阿根廷、斯洛伐克、玻利維亞、蒙古、沙特阿拉伯、中國、法國所申報的遺產項目:Draft Decision 14.COM 10.b.13; Draft Decision 10.COM 10.b.28; Draft Decision 9.COM 10.2; Draft Decision 9.COM 10.40; Draft Decision 8.COM 8.6 ; Draft Decision 7.COM 11.22; Draft Decision 7.COM 11.29; Draft Decision 6.COM 13.5;Draft Decision 6.COM 13.15; Draft Decision 6.COM 13.31.另一半則是不能證明符合內部評價標準,主要是由于過多陳述其歷史背景或其他因素從而缺乏對遺產項目當下的社會功能和文化意義的描述;(23)參見相應年份審查機構工作報告中為政府間委員會而擬定的決定草案,,先后涉及中國、阿爾及利、尼日利亞、白俄羅斯、古巴、蒙古、沙特阿拉伯、阿曼、土耳其等所申報的遺產項目:Draft Decision 14.COM 10.b.7;Draft Decision 12.COM 11.b.1; Draft Decision 9.COM 10.32; Draft Decision 7.COM 11.5; Draft Decision 7.COM 11.11;Draft Decision 7.COM 11.22;Draft Decision 7.COM 11.29;Draft Decision 6.COM 13.5;Draft Decision 6.COM 13.7;Draft Decision 6.COM 13.15;Draft Decision 6.COM 13.31; Draft Decision 6.COM 13.32;Draft Decision 6.COM 13.33;Draft Decision 6.COM 13.35; Draft Decision 6.COM 13.37; Draft Decision 6.COM 13.49.涉及外部評價標準的只有2012年白俄羅斯申報的“毛氈制作與制氈商的貿易術語”,但沒提及相互尊重原則。在急需保護名錄方面,締約國主動撤回的17個遺產項目(不含2009年0撤回、2010年1個)中未能滿足列入標準一的有6個,具體理由中部分屬于不能證明符合廣義上的非遺,需要更多信息解釋申報項目如何符合非遺的性質和特征、項目傳承人和實踐者的角色、當前的傳播模式,以及相關社區的范圍;(24)參見相應年份審查機構工作報告中為政府間委員會而擬定的決定草案,先后涉及伊朗、洪都拉斯、巴基斯坦所申報的遺產項目:Draft Decision 10.COM 10.a.4; Draft Decision 9.COM 9.a.4; Draft Decision 9.COM 9.a.6.另一部分則屬于未能證明符合內部評價標準,例如項目的社會文化功能、如何被相關社區視為其文化遺產的一部分從而獲得認同感;(25)參見相應年份審查機構工作報告中為政府間委員會而擬定的決定草案,先后涉及巴基斯坦、尼加拉瓜、肯尼亞所申報的遺產項目:Draft Decision 9.COM 9.a.6; Draft Decision 8.COM 7.a.10; Draft Decision 7.COM 8.4;Draft Decision 6.COM 8.11.至于外部評價標準,則沒有一個項目涉及。由此可初步推斷,審查機構考察列入標準一的側重點偏向遺產項目是否符合廣義上非遺概念和內部評價標準,似乎不在外部評價標準。
2009-2019年經政府間委員會評審后未列入代表作名錄的遺產項目有60個(見表1,含不列入的2個和退回締約國的58個)、未列入急需保護名錄的有18個(見表2,含不列入的17個和退回締約國的1個)。在這總共78個未列入名錄的遺產項目中,再進一步考察每年委員會評審作出的相關決定,有31個屬于不符合列入標準一(代表作名錄25個、急需保護名錄6個)。同樣對其理由考察后發現:不少是由于未能清晰說明所申報的遺產項目屬于廣義上的非遺,例如遺產項目的范圍、有關社區的范圍、實踐者的特點以及如何被社區視為其文化遺產的組成部分;(26)參見相應年份政府間委員會常會的評審決定,先后涉及白俄羅斯、伊朗、韓國、尼日爾、奧地利、伊朗、克羅地亞、北馬其頓、塞爾維亞、羅馬尼亞、摩爾多瓦、土耳其、沙特阿拉伯、阿富汗、孟加拉、多米尼加、烏茲別克斯坦、朝鮮、黑山、柬埔寨、博茨瓦納所申報的遺產項目: DECISION 6.COM 13.1; DECISION 6.COM 13.22; DECISION 6.COM 13.42; DECISION 6.COM 13.43; DECISION 7.COM 11.24; DECISION 8.COM 8.3;DECISION 8.COM 8.15; DECISION 9.COM 10.13; DECISION 9.COM 10.38;DECISION 10.COM 10.b.1;DECISION 10.COM 10.b.8; DECISION 10.COM 10.b.15; DECISION 10.COM 10.b.34;DECISION 11.COM 10.b.8; DECISION 14.COM 10.b.25; DECISION 9.COM 9.a.1; DECISION 11.COM 10.a.1.許多是屬于未能提供足夠信息說明遺產項目符合非遺概念中的內部評價標準,包括遺產項目在社區內或之于有關社區在當下的社會和文化功能及意義,(27)參見相應年份政府間委員會常會的評審決定,先后涉及印度、韓國、西班牙、巴哈馬群島、博茨瓦納等所申報的遺產項目:DECISION 6.COM 13.1; DECISION 6.COM 13.21; DECISION 6.COM 13.40; DECISION 8.COM 8.3;DECISION 9.COM 10.38; DECISION 9.COM 10.42; DECISION 10.COM 10.b.1; DECISION 10.COM 10.b.34; DECISION 13.COM 10.b.4; DECISION 10.COM10.b.15; DECISION 7.COM 8.6; DECISION 8.COM 7.a.2.當前的傳承方式或存續力,(28)參見相應年份政府間委員會常會的評審決定,先后涉及印度、阿曼、韓國等所申報的遺產項目:DECISION 6.COM 13.1; DECISION 6.COM 13.21;DECISION 6.COM 13.36; DECISION 6.COM 13.42; DECISION 6.COM 13.43.如何為社區和群體提供認同感和持續感等;(29)參見相應年份政府間委員會常會的評審決定,先后涉及西班牙、塔吉克斯坦、捷克、亞美尼亞、埃塞俄比亞等所申報的遺產項目:DECISION 6.COM 13.40; DECISION 6.COM 13.42; DECISION 6.COM 13.47; DECISION 12.COM 11.b.32; DECISION 13.COM 10.b.4; DECISION 13.COM 10.b.12; DECISION 6.COM 8.2;DECISION 7.COM 8.2.而明確提到不符合外部評價標準的遺產項目只有4個,其中2個涉及相互尊重原則:
其一,2014年評審中國申報的“彝族火把節”。由于火把節中有斗牛、斗雞等活動,委員會于評審中認為“雖然火把節包含了不同的文化表達形式和世代相傳的實踐,但對于其中涉及動物相斗的部分仍需要更多的信息以解釋是否符合尊重不同社區、群體和個人(情感)敏感性的要求,以及尊重可持續發展。”(30)參見彝族火把節(Torch festival of the Yi people)/中國,政府間委員會第九屆常會(2014年)決定DECISION 9.COM 10.12.
其二,2015年評審吉爾吉斯斯坦申報的“傳統馬上游戲——叼羊”。這是一項盛行于中亞地區的體育運動,運動員們把被斬首的羊當做球,邊騎馬邊搶奪“球”,將“球”放到對手球門的人得分。雖然“馬背叼羊”被當地社區視為力量與精神的象征,但委員會評審時認為,“考慮到它會給人類帶來健康風險、需要馬匹適應極端的條件,以及使用山羊尸體作為團隊間的競爭對象,申報文件未能提供足夠信息解釋這些情況是否符合尊重在國際范圍內各個不同社區(情感)敏感性的要求”。(31)參見傳統馬上游戲“叼羊”(Kok-boru, traditional horse game)/吉爾吉斯斯坦,政府間委員會第十屆常會(2015年)決定DECISION 10.COM 10.b.21.
在上述案例中,委員會使用的表述是“尊重社區、群體和個人(情感)敏感性的要求”(the requirement of respect for the sensitivities of communities, groups and individuals),新增的“敏感性”(sensitivities)一詞,其本身并非《公約》文本用語,但對于理解相互尊重原則的適用尤為關鍵。牛津詞典對可作為復數使用的“sensitivity”一詞的解釋是“容易生氣、易被惹惱、敏感”以及作為術語指“ (對食物、低溫、光等)敏感性、過敏性”,對“sensitivities”的解釋是“(人的)情感的敏感性”。(32)參見《牛津高階英漢雙解大詞典》(第四版),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詞條“sensitivity”。結合公約背景和保護對象,本文認為理解該詞的關鍵點在于:他方、情感和過敏。首先是“他方”,《公約》強調的是“相互尊重”,也就是說,行為者在實踐非遺時應兼顧他方的情感,而不能僅考慮己方的;其次是“情感”,這與《公約》保護對象的“非物質性”緊密相關,不同社區“情感”上的沖突,也同樣具有不可觸摸的特點;最后是“過敏”,我們知道過敏是由過敏原引起的,那么“情感沖突”亦相應存在過敏原甚至曾由其引起的“不良病史”。如此看來,不妨將相互尊重原則在名錄評審中的適用路徑類比為發現“過敏原”及其“不良病史”的過程,申報締約國的責任在于是否已采取措施避免可能產生的“情感過敏反應”。關于申報締約國的責任問題,王霄冰等學者指出,《公約》中反復出現“互動”“尊重”等詞體現的是教科文組織鼓勵政府、學界與傳承群體和個人以及傳承者和傳承者之間積極開展對話、增進相互理解與認同的基本理念,認為其哲學基礎可回溯到德國當代哲學家哈貝馬斯提出的“交往理性” 概念和商談理論,在一種以 “交往理性”為指導的商議過程中,規范可以得到改進并獲得其正當性。(33)參見王霄冰、胡玉福《論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規范化與標準體系的建立》,《文化遺產》2017年第5期。這方面的一個例證是2015年評審時被退回的“傳統馬上游戲——叼羊”遺產項目,在吉爾吉斯斯坦新制定了一套確保參賽者和動物在比賽時的安全的規則后,重新申報即獲得《公約》機構認可,終于2017年列入代表作名錄。(34)參見政府間委員會第十二屆常會(2017年)決定DECISION 12.COM 11.b.19.可見,“過敏反應”并非無解,理性的溝通與對話至關重要。
沿著“情感過敏反應”的思路繼續考察相互尊重原則在適用過程中的考量因素。彝族火把節和“馬上叼羊”的共同點是涉及“動物”,委員會在評審中關注的是人類對待動物的方式和動物權利。這與國際社會保護動物的觀念不斷增強有關,尤其是動物福利論的興起,該理論承認動物具有內在價值,認為人類對動物負有道德義務,主張利用動物時應最大程度地減少動物的痛苦并善待動物。(35)參見王倩慧《動物法在全球的發展及對中國的啟示》,《國際法研究》2020年第2期。動物權利作為“過敏原”,可能觸動人們情感敏感性的范圍非常廣泛,其相關社區的范圍亦非常寬泛,這可以從委員會在提到相關社區時的用詞感受到,在彝族火把節中使用的是“各個(diverse)不同社區、群體和個人”,在“馬上叼羊”中使用的是“在國際范圍內各個不同社區”。這一細節說明,相互尊重原則的適用,不僅存在敏感性程度的差異,亦存在相關社區范圍的差異。而相關社區的范圍取決于“過敏原”,“過敏原”不同,相關社區的范圍亦不同。
既然“過敏原”如此重要,那么識別出可能存在的“過敏原”,就有可能將作為評審標準的相互尊重原則的要求具體化。除前述案例中涉及的動物權利以外,本文通過梳理2009-2019年委員會歷屆常會作出的名錄評審一般性決定,歸納出以下兩個基本要求:
第一,要求締約國在申報文件中,若提及有關戰爭、沖突或特定的歷史事件時,應極其謹慎地表述,以避免引發社區之間任何方式的誤會,以此促進對話和社區、群體和個人的相互尊重。這項要求在2010年、即代表作名錄第二次評審時委員會即明確提出,而后在2014年常會中又再次呼吁。(36)參見政府間委員會第五屆常會(2010年)決定DECISION 5.COM 6,para.9; 第九屆常會(2014年)決定DECISION 9.COM 10, para.13.
第二,提醒締約國在申報材料中慎重描述甚至應避免提及他國境內的做法和行動,以免無意中削弱了尊重或妨礙了對話。這在2012年常會關于代表作名錄和急需保護名錄的決定中分別提出。(37)參見政府間委員會第七屆常會(2012年)決定DECISION 7.COM 7, para.9及DECISION 7.COM 11, para.12.另外,在2015年對多米尼加申報的音樂舞蹈“Son”作出退回申報締約國決定時,委員會要求多米尼加若重新提交申請,應避免與其他做法和社區進行有偏見的比較,認為這與相互尊重原則不符。(38)參見政府間委員會第十屆常會(2015年)決定DECISION 10.COM 10.b.15, para.7.
申報締約國若違反以上基本要求很可能會構成對相互尊重原則實質性的違反,導致申報項目被退回或不列入名錄。此外,也有一些行為是屬于對相互尊重原則的減損,從程度上而言尚未構成實質性違反,如委員會多次提醒締約國在申報文件中避免使用與公約精神不符或可能引起社區之間任何方式的誤解的表述或用語,甚至遺產項目的名稱都應給予最大的謹慎(utmost care),以期鼓勵對話和相互尊重。(39)參見政府間委員會第九屆常會(2014年)決定DECISION 9.COM 9, para.8; 第十屆常會(2015年)決定DECISION 10.COM 10, para.17;第十一屆常會(2016年)決定DECISION 11.COM 10, para.22.另外,委員會亦提到一些能促進相互尊重與對話的做法,如申報的遺產項目若屬于口頭傳統,請締約國提供歌詞和詩句的翻譯,以增進更廣泛聽眾的理解,以促進超越國家和語言邊界的對話和相互尊重。(40)參見政府間委員會第十屆常會(2015年)決定DECISION 10.COM 10, para.19; 第十一屆常會(2016年)決定DECISION 11.COM 10, para.2.
再者,需指出的是,以上統計數據顯示在已知的2009-2019年兩個名錄中經過審查和評審后、未被列入名錄且不符合列入標準一的58個遺產項目中(初步審查階段27個、委員會評審階段31個),明確不符合外部評價標準的只有5個(初步審查階段1個、委員會評審階段4個),數量差距明顯。雖然如此,但是這并不能反向推斷出除了這5個以外的遺產項目(包括那些已經列入代表作名錄的383個和列入急需保護名錄的65個)全都符合外部評價標準,2019年被委員會除名的比利時“阿爾斯特狂歡節”即是例證。2019年12月,2010年列入代表作名錄的比利時“阿爾斯特狂歡節”(Aalst carnival)因不再符合名錄列入標準一的“各社區、群體和個人之中相互尊重要求”和標準二的“將該遺產項目列入名錄有助于促進對話”而被除名,這是全球首個被除名的遺產項目。(41)參見政府間委員會第十四屆常會(2019年)決定DECISION 14.COM 12.造成這種明顯差距的原因或許有三:一是審查和評審的側重點問題,畢竟非遺定義的三個組成部分是逐層限制的,只有符合前者才可能符合后者,因此在列入申報時,審查機構更加側重于對前兩部分的審查是可以理解的;二是外部評價標準的要求比較模糊抽象、缺乏明確指引,委員會在評審中較難把握,使得評審結果整體上呈現得較為寬松;三是名錄評審方式的問題,名錄評審過程為純粹的“書面審”(不考慮申報文件以外的任何信息),在申報締約國“精心準備”后提供的有限信息中,委員會很難判斷遺產項目的實踐是否符合外部評價標準。
綜上所述,相互尊重原則的適用非常依賴于他方的感受,它與聯合國倡導的“不同文明對話全球議程”(42)“不同文明對話全球議程”,聯合國大會2001年11月9日第56/6號決議通過。有著緊密聯系,對該原則的解釋應注意將如何更好地促進對話考慮在內。(43)正如有學者所提出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交流框架,一方面為不同領域的工作者搭建平臺、打破專業或學科界限,另一方面也為不同國家、地區、或民族建立一個文化問題的交流通道,為破除隔閡、增進理解奠定基礎。參見安德明《作為交流框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文化論壇》2019年第2期。然而在名錄評審中,明顯的信息不對稱使得政府間委員會無法“聆聽”他方的意見,造成該原則作為“列入標準”的天然困境。若要解開此“困境”,也許只能通過建立名錄監督機制,為他方信息表達搭建平臺。事實上,《公約》當前正處于“全面反思進程”階段,計劃在2022年締約國大會第九屆常會召開前完成,名錄監督機制的建立正是主要議題之一。(44)參見政府間委員會第十三屆常會(2018年)決定DECISION 13.COM 10, para.18.這與近年來已列入名錄的遺產項目被投訴的情況呈上升趨勢有關,于是政府間委員會自2018年的常會起,每年增設一項單獨議程“對已列入名錄遺產項目的跟進”。據統計,2017年1月至2019年9月,代表作名錄中受到投訴的遺產項目有11個(含已被除名的阿爾斯特狂歡節)。(45)參見政府間委員會第十三屆常會(2018年)議程9 “Issues concerning the follow-up of inscribed elements on the Lists of the Convention ”工作文件, UNESCO Doc.ITH/18/13.COM/9, 29 Oct.2018; 政府間委員會第十四屆常會(2019年)議程14 “Reflection on the listing mechanisms of the Convention”工作文件,UNESCO Doc.LHE/19/14.COM/14, 8 Nov.2019.倘若監督機制建立,已列入名錄的遺產項目將實行動態監督管理(包括項目除名、擴展、縮減、名錄間轉移),項目被除名的可能性也會增大。如此看來,遺產項目列入名錄并非一勞永逸,本文建議我國密切留意《公約》建立名錄監督機制嘗試的新變化,關注相互尊重原則的解釋及適用問題,并加強對非遺定義中三項外部評價標準的研究,注意其成為“除名標準”的潛在可能,以期在后續實踐中掌握規則解釋的主動權,維護已列入名錄的遺產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