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26年12月,瀘順(瀘州、南充)起義在中國大革命高歌猛進時爆發,配合了北伐戰爭勝利展開,是中共早期革命運動的重要探索。在起義的準備階段,中共地方黨組織內部即有軍事優先與民運優先的兩種考慮,雖經中共中央一定調整,仍未改變重軍運輕民運的局面。起義因北伐局勢發展而興起,也因寧漢合流、北伐暫息而被鎮壓。此次起義是中共領導地方武裝的重要嘗試,反映了中共調整革命方法、建立話語體系的努力,也展現了中共在多重矛盾交叉凝結的大革命中的靈活應對。
【關鍵詞】國家;革命;瀘順起義;中共;革命經驗
【中圖分類號】K26;D23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0)03-0088-09
瀘順起義的爆發受多種因素影響,其中四川保守的社會環境和帝國主義侵略破壞的經濟狀況成為起義爆發的根源,北伐高歌猛進的形勢成為中共發動起義的重要契機。既往有關瀘順起義的研究多側重于敘述戰爭過程,肯定瀘順起義對配合北伐戰爭的功績,①以及謳歌朱德、劉伯承等領導人的革命情懷,②而未將其納入國家近代化視域和中共革命進程中加以綜合考察分析。故本文擬在分析起義脈絡的基礎上,考察起義過程中傳導出的近代社會中的“革命”與“國家”話語,以及“國家”與“地方”的沖突等關鍵面相,以期從多個角度、不同層次探析瀘順起義所蘊藏的復雜歷史意義。
一、軍運與民運:瀘順起義醞釀中的兩種取向
北伐戰爭前夕,中共重慶地委即著手準備瀘順起義,逐漸形成軍事運動優先與民眾運動優先的兩種取向。具體而言,中共很早就注意到軍事運動的重要性,要求地方黨委參加“武裝斗爭的工作,助長進步的軍事勢力,摧毀反動的軍閥勢力,并漸次發展工農群眾的武裝勢力”,同時,此項工作“就是使本黨獲得有條理的準備武裝暴動經驗”。③此時軍事工作的主要目的仍在于積累經驗而并非直接的武裝斗爭。決議強調開展軍事運動時絕不能沿用國民黨的方法,即“專門運動高級軍官和用金錢聯絡土匪頭目”,④因襲國民黨金錢收買和動員軍官的政策則違背了中共中央第三次擴大執行中央委員會的決議案。事實上,決議案雖然在瀘順起義爆發前半年即已向各地方黨委傳達,但限于各地不同的政治環境而難以落實。尤其在重慶地委看來,該決議似不利于解決川省軍閥之間矛盾沖突不斷的政治形勢,因此,在不同的政治判斷下衍生出不同的政策和起義方案。
(一)軍事優先:建立共產黨武裝的設想與嘗試
軍事運動優先成為激進革命形勢下的選擇。隨著北伐勝利進軍,革命影響力也不斷擴大,中共重慶地委內部逐漸生出一種樂觀的革命情緒,認為應進一步加緊動員舊軍隊和嘗試建立中共自己的武裝。該觀點的產生與時局密切勾連。其一是近代中國飽受侵略,“軍事萬能”觀點甚囂塵上。其二則是北伐戰爭的節節勝利促使四川大小軍事將領傾向于革命,動員工作進展較為順利,“自北伐軍下武漢后,所謂川中的小軍閥均投機來向國民政府通好”。①劉湘等人對廣州國民政府和中共重慶地委極力示好,為中共開展工作提供了良好契機。在此情形下,中共中央主張借機“分裂軍閥的勢力,可以加速軍閥政治之崩壞,……且可乘此機會中逐漸培植出這一種新的力量來”。②在革命與現實局勢的雙重刺激下,中共重慶地委內部部分黨員逐漸傾向于進一步開展軍事運動。
該觀點的代表人物是重慶地委主要負責人童庸生,他主張動員川省的左傾軍隊,建立中共武裝,③其中的關鍵在于解決餉械問題與獲取革命大義。就餉械而言,童庸生為進一步打開川省政局,特向中共中央極力爭取軍餉器械的援助,但遭到明確拒絕。中央回信申明:“我們的同志請求助餉械事,餉是絕對不可能,械是無法運送。如果以后武漢能長久守住,蘇聯的商業能到重慶,均可想法。”④中共中央基于當時戰局嚴峻、槍械幾無剩余的形勢,明言難以支持童庸生等人深入發展軍事運動的意見,并認為只有當武漢局面穩定、蘇聯援助到達后才可能用軍事武裝解決四川問題。就革命大義而言,童庸生認為廣州國民政府代表了革命力量,故在動員四川軍隊時需要政府授予正式的名義,即“必須得廣東政府一種政治力量”,而“只要國民政府委一人為宣撫使入川,即可將各部分左傾軍隊集中過來”。⑤童庸生認為廣州革命政府有了革命話語的支撐,只須委派一人宣撫四川,混亂的川省局勢便可傳檄而定。隨著北伐軍攻占長沙、武漢,大革命的影響力進一步上升,革命成為動員四川軍隊的重要手段。“革命”一詞是“1920年代中國使用頻率極高的政論詞匯之一,而且迅速匯聚成一種具有廣泛影響且逐漸凝固的普遍觀念,即革命是救亡圖存、解決內憂外患、實現國家統一和推動社會進步的根本手段”。⑥可以想見,革命在當時具有強大的號召力。童庸生設想如下:“江防軍之黃(慕顏)部亦是同志,將來可與秦旅聯絡并招致許多游擊隊伍,驅走何光烈。但此時尚不能輕動,將來必須與廣東政府關系弄好”。⑦此即試圖借助廣州國民政府的革命大義動員左傾軍隊,并以之為骨干進一步發展與吸收游擊隊,這是中共早期軍事思想的重要體現(通過對舊式軍隊與游擊隊的改造和吸收,從而將舊式軍隊改造為由中共領導的新式軍隊)。這一設想受當時社會環境與歷史條件的限制,并未得到中共中央支持,加之童庸生犧牲較早,故該軍事運動的思想漸漸隱沒而未能真正改變四川局勢,但在中共后續的革命歷程中仍得以體現。
(二)民運優先:時局下的審慎選擇
1926年10月15日,中國國民黨在廣州召開執、監委員和各省黨部代表聯席會議,吳玉章在會上提議委任劉伯承為國民黨中央黨部軍事特派員全權處理四川軍事問題,該提議得以通過。10月下旬,劉伯承由廣州到達上海,向中共中央匯報川省軍事運動情況并接受中央指示。11月27日,劉伯承、楊闇公在國民黨四川省第一次代表大會上分別作軍事報告和政治報告。①劉伯承在報告中稱贊革命形勢,“我革命軍處處勝利,政府成立不到兩年,竟能將全國三分之二的地面,劃入革命勢力的范圍”。他認為革命勝利推進應歸功于兩點:一是“革命將士之忠于黨國,能將多數敵人一一打倒”。二是“不可忘掉民眾的力量,民眾予我黨軍以巨大的助力”。革命勝利的關鍵在于軍事運動和民眾運動的協力推進,北伐勝利“不完全是革命軍本身的力量,而是民眾擁護本黨的力量要占大多數”。②若僅憑軍事上的發展,革命則不容易成功。當然,劉伯承的觀點既與其從事軍事斗爭的經驗有關,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共中央的指導意見。他反對當時風行的“軍事萬能”觀點,認為軍事運動或可取得一時的勝利,但要想鞏固革命成果,尤其是防止軍閥故態復萌,則必須依靠民眾力量,從組織民眾、訓練民眾方面下一番苦功夫,使“民眾能確實的監督軍人,且趨于真實革命之途才有結果,否則單靠軍事運動,是根本危險的”。③中共在早期革命中,許多革命者將主要精力放在動員高級軍官、推進軍事運動方面而忽略民眾運動。這種偏向造成革命運動過度依賴舊式軍隊,難以維系共產黨與軍隊間的穩定關系。故在事實上造成軍隊左右政黨以及代表民眾利益的革命政黨反而退居次要地位的局面,不僅不利于革命的發展,甚至可能造成“槍指揮黨”的結果,這是中共早期革命斗爭中積累的重要教訓之一。
作為中共重慶地委負責人的楊闇公在政治報告中贊同劉伯承的意見。他認為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革命隊伍中“包含的投機分子之多,這是大的危機”。故本黨“不應以軍事發展之迅速為滿足,還應當向民眾工作方面發展,只有民眾的力量,才能支配反動軍閥,和使假借本黨招牌的黨員,受本黨之鞭策而歸入正軌”。④單方面依賴軍事運動最終可能造成革命運動失敗,甚至危及政黨健康發展,故他主張進一步發展民眾運動,依靠民眾力量來影響軍閥,使其傾向于革命。此外,楊闇公還看到民眾運動對政黨建設的意義,視民眾運動為清除反動分子,避免政黨陷入困境的良方,“要使四川的革命基礎穩固,不至于為假革命所動搖,應扶助占全川人口百分之八十幾的農民的發展才能得到真實的動力,才不致因環境變遷而動搖本黨在政治上的地位”。⑤作為重慶地委總負責人,楊闇公盡力平衡地委內部的兩種工作取向(即以童庸生為代表的軍事運動方向與以劉伯承為代表的民眾運動方向),盡量在復雜政局中維持團結。基于此,楊闇公也遵奉中共中央發展民眾運動的指示,逐漸形成在肯定軍事運動卓有成效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大民眾運動的觀點。總言之,楊闇公的政治報告既反映出他對重慶地委在軍事運動上所獲成就的高度肯定,又體現出他試圖彌合地委內部分歧的努力,還傳達出作為地方組織總負責人盡力協調地方黨組織與中共中央的關系,調整重慶地委行動方向,從而與中央保持一致的工作態度。但因此次會議召開距離瀘順起義爆發僅有四天,無法從事實上抑制過熱的軍事運動。瀘順起義匆忙發動致使重慶地委無法遵照中央指示進行有效調整,只能留待在起義爆發后的政治與軍事工作中加以彌補,這一點在劉伯承親臨瀘州改造與整頓起義軍的過程中有所體現。
(三)權衡利弊:中共中央綜合考量后的決定
鑒于重慶地委內部在工作取向上的嚴重分歧,中共中央著手加以解決。中共中央結合革命近期目標與政治形勢,反對建立中共直接領導的武裝。中共中央稱“我們自然很希望川中發生一個左派軍隊,發生自己的武力,但這不是勉強能夠速成的”。①由此可見,中共中央雖未批評重慶地委,但回信中仍告誡地委不能過早建立軍事武裝。中共中央作出如此決定的原因在于自身政治實力有限,且處于國共合作局面中,為避免因建立軍隊而產生的政治壓力,故將軍事運動的目標大致限定為積累經驗,所以不支持重慶地委過于激烈的軍事運動。反之,中共中央主張利用革命高歌猛進時發展民眾運動,在各方面建立群眾基礎,“川省亦因北伐軍進至武漢,一般投機的小軍閥均望風來歸,對于民眾運動不敢十分壓迫,且常常表示許多好感,所以川省現時是最好工作之地”。②
中共中央為徹底解決重慶地委領導人之間的分歧,決定派送童庸生留學莫斯科。童庸生長期擔任重慶地委領導人職務,他的意見代表了重慶地委內部較多革命者的意見。同時,因其性格容易沖動造成更多的工作困難,“庸生自信力太強,沖動性大,個性也強,加以感情變換太大,做事要求很強,均易出現操切的毛病,很容易使人起反感”。③由此可見,鑒于川省局勢日益復雜,為了統一重慶地委的領導,中共中央解決地方黨委內部矛盾勢在必行。中共中央認為重慶地委的楊闇公、童庸生、吳玉章等人“均忠實有活動能力,所差只在對于一個政策的見解尚不穩定,(內)部黨的教育工作尚少方法”。④為防止因地委內部缺乏教育機制或協調方法而造成分裂,中共中央作出派送童庸生留學莫斯科的決定。事實上,童庸生的政治經驗與政治影響在川省內皆屈指可數,在革命形勢不斷發展與革命任務不斷加重之際安排其留學莫斯科,當可視作中央統一重慶地委領導層的最后舉措。隨著童庸生的離開,中共中央為進一步加強重慶地委力量,派歐陽欽回四川協助領導地方工作。
綜上所述,在瀘順起義爆發前,中共地方黨員的工作方式仍“未能與下級官佐和兵士群眾發生關系”。⑤這種建立在中共黨員個人影響基礎上的動員方式,實質仍與國民黨的軍事運動方式類同,反映出兩黨在軍事運動方面的早期探索有其共性,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中共進行了獨立的摸索,進而形成了卓有成效的社會動員。中共中央鑒于重慶地委內部發展軍事運動和民眾運動的分歧,以堅決的措施整合地方黨委,從而強化中共在四川政局中的力量。瀘順起義的醞釀過程不僅反映出中共地方黨委對于革命方向的不同設想,還反映出中共中央協調解決地方黨委分歧的舉措。一言蔽之,革命現實與組織力量之間存在著一定張力,正是這種張力造成了瀘順起義在未來發展中的復雜走向和結局。
二、國家與革命之間:瀘順起義的始與終
在北伐戰爭以及其他因素的綜合作用下,瀘順起義提前爆發。1926年12月1日,瀘州起義爆發;3日,順慶(南充)起義爆發;5日,合川起義爆發。早在1926年9月下旬,楊闇公以國民黨(蓮花池)臨時省黨部名義在重慶秘密召集黃慕顏、秦漢三、杜伯乾等傾向革命的軍人商討“響應北伐,會師武漢”事宜,并決定成立國民革命軍川軍各路總指揮部。劉伯承因在川中威望素著,又為國民黨中央黨部委任的四川特務委員,負有全權處理四川軍務之責,故被推舉為起義總指揮。起義發動后,起義軍打出了由國民黨(蓮花池)臨時省黨部擬就的國民革命軍旗號,因尚未得到國民黨中央的承認,故起義軍仍處于名分不正的局面中。因此,為了獲得國民政府承認,起義軍反復要求國民黨中央表明態度,授予其正式名義。而能否順利獲得國民政府的承認則關系到起義軍發展的整個過程。瀘順起義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即興起階段、相持階段及最終失敗階段,此中“革命”與“國家”話語、地方與中央力量反復糾葛,呈現出較為明顯的階段特征。
(一)興起階段
國民革命軍占領長沙、武漢后,地方軍閥迫于革命聲勢而趨于妥協。1926年12月19日,國民黨四川省黨部通電聲明秦漢三、杜伯乾等起義軍隊均“為本黨系統下之部隊,至望傾向革命之軍隊加以援助,并希各方停止軍事行動,以免釀成事變”。①四川省黨部以國民黨名義保護順慶起義部隊,為起義部隊后續動作贏得時間。隨后,國民黨武漢黨政臨時聯席會議通電支持與認可四川省黨部的處置權。12月29日,國民黨臨時聯席會議電稱:“查袁、陳、秦、杜各將領等具有革命決心,中央準其于必要時機表明態度,揭出革命旗幟,免受摧殘。邇來川中各軍領袖請求名義,政府已分別發表,是彼此同屬革命旗幟下之軍隊,更無軍事行動之必要,務各相互尊重和平,立即停止軍事行動。即有爭執,應即呈訴中央,聽候解決。”②同時,聯席會議還委派吳玉章回川調解雙方。由此可見,在北伐軍勝利的大形勢下,武漢國民政府影響力上升,開始憑借革命威勢介入地方爭端。國民政府命令劉湘等實力派與各起義部隊保持克制,等候特派員調解,為起義部隊爭取更多時間。聯席會議委派吳玉章回川調解的安排也頗為巧妙,吳玉章在順慶起義的發動過程中貢獻尤多,此時委派吳玉章回川調解,其偏向性十分明顯,即在壓制劉湘等人攻勢的同時給予起義軍以名義上的支持。在強勢的武漢國民政府面前,劉湘等只得表示停止針對起義軍的軍事行動,“靜候和平解決,川軍將領多已鮮明旗幟,一軌同趨,順瀘之事,當不難圓滿解決也”。③不論劉湘是否真心實意地等待中央調解,皆可視為隨著革命影響日趨擴大,革命的正義性取得壓倒性優勢,地方軍閥亦因無法直接抗衡國民政府的革命話語而被迫暫時妥協。當然,除了顧忌武漢國民政府的威勢以外,還有其他兩個因素制約著四川政局:其一,劉湘并非真心實意幫助賴心輝反攻起義軍(起義軍主力部隊屬賴心輝統轄),其軍事行動旨在擴張地盤,故初期擁兵自重,隔岸觀火。其二,劉湘顧忌萬縣的楊森部。12月26日,國民黨四川省黨部曾電請楊森援助順慶起義軍:“近黃、劉、秦、杜諸同志率部遠來,糧秣駐地,至望推情維助,以固革命實力”。④鑒于楊森部態度未明,劉湘等不敢派出主力部隊進攻起義軍,起義部隊贏得了喘息之機。
(二)相持階段
因國民革命軍已基本擊敗吳佩孚、孫傳芳的主力部隊,北伐形勢已然明了,戰爭局勢逐漸穩定,此時國民政府所代表的革命力量已超過國內其他政治勢力,其內部矛盾成為左右局勢走向的關鍵因素。而隨著內部矛盾的變化,瀘順起義軍的發展亦因之而發生改變。
國民政府遲遲不予起義軍以正式名義。瀘順起義爆發后,楊闇公派李嘉仲到武漢尋求國民政府支持。李嘉仲武漢之行有三項任務:一為劉伯承請正式軍長職;二為請撥十萬軍餉;三為請派政工人員充實部隊。李到武漢后托吳玉章從中轉圜,為起義部隊爭取國民革命軍的正式番號。吳玉章在臨時黨政聯席會議上提出給起義部隊以國民革命軍三十五軍的番號,會議雖然通過吳的提議,但譚延闿以軍隊番號需要蔣介石批準為借口而拖延不辦,致使瀘順起義部隊遲遲不能獲得國民政府的正式承認,從而給軍閥聯軍鎮壓起義部隊以可乘之機。
軍餉問題成為起義軍的又一制約因素。起義軍最初計劃堅守順慶,待瀘州、合川起義軍會合一處后北上打開新局面,劉伯承將總指揮部設在順慶正是基于這種考慮。但起義進展并不順利,尤其是瀘州起義軍遲遲不能如期北上。究其原因,除起義部隊鄉土觀念太重外,主要在于軍費缺口巨大。起義軍原本依靠瀘州的鹽稅收入而得以維持,而瀘州起義軍“長官舍不得鹽款不想出發,此時想吃隊伍的軍閥們就打起來了”。①正是糧餉兩缺導致起義軍錯過了北上時機,最終被劉湘、賴心輝的部隊圍困于瀘州。鑒于此,劉伯承只得親赴瀘州率領瀘州起義軍北上。②
劉伯承到瀘州后,試圖通過一系列整頓加強力量。因劉湘、賴心輝等軍事進攻較為緩和,起義軍的軍事壓力相對較小,劉伯承有較為充裕的時間來整頓軍政事務,此間的種種活動,皆指向國民黨四川省第一次代表大會中既定的民眾運動政策。在軍事方面,劉伯承著力于改革軍隊與籌集軍餉。一方面他將起義軍總指揮部設在瀘州,以統一瀘州起義部隊的意志,同時吸取順慶起義軍的教訓,對瀘州部隊進行一系列的改造,如在軍隊中設立黨支部③、成立軍事訓練學校、積極進行革命宣傳等,試圖加強對舊軍隊的控制。另一方面則集中精力籌措北上的軍費。起義軍發出安民告示,并遍貼標語,安撫商民緊張情緒,“諭爾農商各界,放膽樂業安生。毋得杯蛇石虎,警疑造謠惑聽”。④同時廢除苛捐,以減少商業貿易成本,鼓勵商業發展,為起義軍增加稅款。還讓瀘縣團總局向地方催繳糧餉,“事關餉糈,全縣安乎所系,務望火速依限楚繳,萬勿延緩,致生他故”。⑤甚至將起義軍淘汰的百余支土槍作價賣出以增加糧餉。但以上措施皆不能滿足起義軍的軍費需求,以至于劉伯承不得不下令在城內恢復業已廢除的預征糧稅制度。在政務方面,起義軍曾召開瀘縣第二次代表大會,決定設立書店專售三民主義書籍,由瀘縣黨部派人經營以便訓練黨員。同時在川南師范學校講演三民主義,使民眾知道國民黨的政治主張;⑥還飭令革命軍所屬地區懸掛國旗,國旗“均應遵照國民政府規定樣式改用,所有從前五色國旗當廢除,一律改用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以示更始”。⑦以上諸多措施,在較短時間內穩定了瀘州的局勢,使得起義軍能留有余力應對軍閥聯軍圍堵。而真正主導局勢發展的關鍵因素仍在于武漢國民政府能否從名義與實際兩方面援助瀘州軍隊。
總而言之,瀘州起義爆發后,起義軍由于受多重因素的影響而留駐瀘州,未能如期北上會合其他起義部隊。為維持局面,起義軍官與劉伯承一起推行了多種政策,主要目的是籌集軍餉和改造軍隊,也附帶著推廣三民主義的革命理念以及象征革命的國旗、國徽,盡可能廣泛地實現民眾動員。由此可見在危急的軍事斗爭中,以劉伯承為代表的中共重慶地委仍在執行擴大民眾運動的政策,在此階段中,相關措施雖然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起義部隊面臨的嚴重危機,但受制于戰爭環境,民眾動員效果不佳,最終無法消除根本危機。
(三)最終失敗
1927年3月31日,重慶“三·三一”慘案的爆發標志著劉湘等地方實力派與蔣介石代表的國民黨右派達成妥協,共同鎮壓瀘順起義。在“三·三一”慘案中,劉湘殺害了楊闇公、冉鈞等中共重慶地委領導人,致使中共地方組織遭受重大損失。①而劉湘一面打擊、殘殺共產黨人,一面又圍攻瀘州起義軍隊,企圖徹底消滅由劉伯承領導的起義軍隊。
武漢國民政府遲遲不予以實質支持,造成起義軍坐困瀘城。北伐戰爭的突飛猛進使得國民政府內部潛藏的矛盾日漸暴露,國民黨左派和部分右派“為了限制蔣的權力,積極展開恢復黨權運動”。②提高黨權是武漢國民政府為限制蔣介石日益膨脹的權力而展開的積極應對措施,參與提高黨權運動的主要包括黨內粵籍高層干部和國民黨左派,粵籍干部以孫科、顧孟馀為首,國民黨左派則以汪精衛、鄧演達為尊,雙方聯手共同壓制蔣介石的政治權力,以維護黨內權力的平衡。而蔣介石則利用在經濟與軍事方面的強大影響力,拉攏其他政治勢力。川省政局方面,蔣介石委派呂超、向育仁入川媾和于劉湘、賴心輝等人。4月9日,劉湘發表反共通電為蔣介石張目,稱武漢國民政府“不曰提高黨權,則曰統一革命勢力;不曰某為老朽,即曰某欲為獨裁。實則提高黨權之說,不過排除異己之別名,所謂統一革命勢力,尤為移植共產分子暗號。則列為議案,明載報章,公然多數共黨人員,加入各級政府,而非提高本黨之權也;所謂統一勢力者,統一于異黨,而非統一于本黨”。③劉湘通電指責武漢國民政府假提高黨權之名而行排除異己之實,“統一革命”之口號實為中共“擅權”之招牌。事實上,劉湘等人名為反共,實則在文電中指責武漢國民政府偏袒中共且別有用心,必將釀成“篡奪之禍”。劉湘前恭后倨的態度,實質在于支持蔣介石打破武漢國民政府的遏制行動。鑒于此,武漢國民政府反應迅速。4月13日,武漢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決定由孫科、徐謙、唐生智、鄧演達、吳玉章、譚延闿、汪精衛等七人組成委員會負責處理劉湘等人的反共通電和“三·三一”慘案善后事宜。4月18日,武漢國民政府著令楊森、劉伯承等五人查辦劉湘、賴心輝等通電反共的軍閥,同時通緝入川媾和的呂超、向育仁等人。但因楊森在武漢政府和蔣介石之間搖擺不定,首鼠兩端,故武漢國民政府的決定已經無法執行。因此,武漢國民政府的兩次決議只得不了了之,致使瀘州起義部隊的局勢更趨惡化。
寧漢分裂成為起義失敗的根本原因。隨著武漢國民政府與蔣介石之間沖突的日益激化,4月18日,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從而在事實上與武漢國民政府分庭抗禮,以汪精衛為首的武漢國民政府為集中主要精力應付以蔣介石為首的南京國民政府,已無力援助起義部隊,造成起義軍的進一步孤立。武漢臨時黨政聯席會議稱:“關于四川善后問題,承認四川黨部及四川特務委員會之處置。”④明面上是將處置權移交地方,其實質則反映出武漢國民政府因受蔣介石掣肘而難以集中力量介入地方事務。武漢國民政府為應對蔣介石的軍事政治壓力而無暇他顧,故無法繼續調停劉湘主導的軍閥聯軍與瀘州、順慶等地的起義部隊間的沖突。武漢國民政府收縮力量為劉湘等武力解決起義部隊提供機會。此外,武漢國民政府無法滿足楊森日增的餉械需求,①致使楊森心懷不滿而倒戈相向,稱武漢政府口惠而實不至,沒有真正的誠意。②楊森倒戈使得武漢國民政府失去西側的保護,使武漢國民政府直接暴露于兩面夾擊的軍事態勢之中,也讓起義軍失去楊森在東側制衡劉湘等軍閥聯軍,使困守瀘城的起義部隊更加孤立,面臨失敗的危險。
武漢國民政府面對蔣、楊兩面夾擊的軍事攻勢,只得匆匆給起義部隊以國民革命軍暫編十五軍番號。③但此時已是5月上旬,距離瀘州失守僅有半月。而劉湘早在此前便接受了南京國民政府的任命,并著手布置軍隊圍攻瀘州。此種形勢下的瀘州起義軍不僅在軍事實力上弱于軍閥聯軍,連原本依托的革命大義也日益稀薄。隨著寧漢斗爭的起起伏伏,革命話語因內部沖突斗爭而日漸崩解。伴隨著以蔣介石為首的南京國民政府的壯大,革命話語日益上升為國家的權勢重心,而武力正是權勢重心構建過程中的建設性因素。④
三、余論
作為中共早期革命探索過程中所積累的教訓與經驗的象征,瀘順起義前后錯綜復雜而極具深遠意義的史實則更需后人省思。它既體現中共在革命進程中不斷調適革命目標與革命方法的努力,又反映出近代歷史進程中“革命”與“國家”話語的糾葛纏轉,還證明了國家近代化過程中同地方力量的拉鋸與爭奪。
以吳玉章、劉伯承、童庸生、朱德等為代表的中共黨員為發動起義,利用私人關系聯絡川省高級軍官,⑤并加以革命的感召,最終動員部分高級軍官投身革命,為瀘順起義和北伐順利展開奠定基礎。起義后期,劉湘、賴心輝等同樣借助關系網絡分化瓦解起義軍,如賴心輝派但隆云、蔣曉帆來瀘以同事同學關系到陳蘭亭、皮光澤兩部活動;劉存厚派人“拉陳蘭亭到綏定,許以師長;黔軍毛光翔派吳勉安到瀘州活動陳蘭亭。楊森也從萬縣派人來動員陳蘭亭。劉文輝暗示只要將防地交出,便許諾讓起義軍從他防線突圍”。⑥中共在早期革命過程中,將宗族、同學、同袍等人情關系融入革命動員方法之中,并以此來聯絡革命力量。但舊的社會關系網也可能反噬新生的革命力量,致使革命目標難以實現,新舊雜糅的革命進程體現出中共早期革命的復雜性與艱巨性。值得注意的是,中共在動員舊軍隊高級軍官的同時,亦對動員與分化這一方式進行反思,尤其是在革命激烈展開時,中共中央開始強調注意推進民眾運動,試圖達到軍事運動與民眾運動的平衡協調,這一嘗試成為中共在早期革命過程中積累的寶貴經驗。
瀘順起義的成功發動離不開特殊的時代背景,即被北伐戰爭推上歷史舞臺的“革命”與“國家”話語的出現。北伐之初,以廣州國民政府為代表的革命力量不斷席卷著各地方勢力,迫使他們調整姿態,塑造出迎接革命的形象。隨著國民革命軍迅速占領長沙、武漢等中心城市,吳佩孚、孫傳芳等軍閥收縮于一隅而退出對國家權力的爭奪。因此,這一過程可視作廣州國民政府的“革命”話語權力取代吳佩孚的“國家”話語權力的過程。“革命”成為“解決國家和民族問題的根本手段,這種對革命的積極認證和遐想式期待,使革命日趨神圣化、正義化和真理化”。①即“革命”超過“國家”贏得話語的權威。但是,隨著國民政府內部分歧日益明顯,武漢國民政府與南京國民政府分庭抗禮以爭奪“革命”主導權。此間,蔣介石占領江浙地區,一方面封鎖了武漢國民政府交通運輸,另一方面又用利益和權勢拉攏四川實力派,故形成了對武漢國民政府兩面夾擊之勢,迫使武漢國民政府退出爭奪,以蔣介石為首的南京國民政府便掌握了國家主導權。瀘順起義的興起與革命迅速發展密不可分,其穩定階段則與寧漢分裂的局勢緊密相連,其最終失敗又與日漸突出的寧漢合流趨勢高度關聯。
瀘順起義也彰顯了近代化過程中國家與地方勢力之間的沖突。民國時期,四川軍閥多以“地方自治”為名而行獨霸地方之實,加之全國局勢混亂,川省政局有孤立自守的趨勢。而當革命浪潮席卷全國時,國民政府憑借革命話語優勢,依靠國民革命軍和廣泛的民眾運動,成功將革命資源轉化為政治統治合法性資源,為理順國家與地方關系奠定了思想基礎。尤其當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蔣介石依賴軍事、政治及經濟優勢最終在寧漢斗爭中贏得勝利,成功掌握革命話語權,進而又控制國家政權,逐漸迫使劉湘、楊森、劉文輝等地方實力派俯首于國家權威。雖然地方實力派仍具有游離于國家政權外的傾向,但在事實上已經不可能再如以往那樣“拒不奉詔”。瀘順起義的發動即反映新的政治力量對國家權力的追逐,其失敗則印證了在國家權力下滲時地方力量的式微。有的研究者曾言政治運作需講求“合道”,②順之則昌,逆之則亡。近代社會中的“革命”很大程度上就應和了“道”的表述,在“合道”的支持下,政治力量才可能維護權力的更替和政治統治的穩定。瀘順起義的成與敗,或可從側面印證近代社會“道”的重建過程。
(牛保秀,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