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利標



內容提要 如何生產具有解釋效力的學科知識以及如何提升學科話語的世界地位,成為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發展必然遭遇的行動議題。通過對社會學傳統研究發現:知識在生產過程中會預設人性狀態的假定;此外,知識生產也時刻關注日常生活的情境變遷過程。人性狀態假定和社會情境變遷,將成為社會學本土化知識生產關注的核心要素。針對如何尋找知識生產的有效切點,時態序列立場的引入能為既有社會學傳統提供認知性解析和參照性靈感。實際上,既有知識可以化約為社會情境現在時視角下的例行性事實和社會情境將來時視角下的未知性事實兩種傳統,不過這兩種立場都沒有留意到社會情境現在完成進行時視角下的模糊性事實。因此,具有聯結社會情境例行性和未知性的模糊性事實,或許能給社會學本土化知識發展帶來實踐性突破。
關鍵詞 知識傳統 人性狀態 情境變遷 時序化約 模糊性事實
〔中圖分類號〕C9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0)06—0120—09
如何生產具有解釋效力的學科知識以及如何提升學科話語的世界地位,成為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發展必然遭遇的行動議題。針對學科發展的現實態勢,學界近年來關于本土化路徑的討論主要集中在“自然過渡策略”和“能動調和策略”兩種代表性觀點上。其中,前者傾向以國際化標準為社會學的發展參照,強調知識或話語是學科規范發展的自然結果;后者則注重知識生產主體的獨立意識和自主地位,強調知識或話語是具體情境能動調和的結果。其實不論是自然過渡策略還是能動調和策略,都無法回避知識生產的前置性要件即社會學文本傳統,它既是學科發展歷程中的知識積淀,也是“社會學合法性建構的思想淵源”。如果本土化繞開文本傳統而談路徑抑或策略的話,最終難免會“跌入知識建構的想象力枯竭狀態之中”。因此,社會學本土化還需客觀審視既有文本的知識傳統。
由于社會學本土化的目標在于形成共識性學科話語或知識,從而有必要對既有知識傳統采取再認知抑或元分析的審視策略。其中,再認知策略在于更好地延續社會學知識傳統的合法性,而元分析策略則為了尋找知識生產背后的邏輯共性。通過對社會學傳統的審視發現,思想家在生產過程中已潛在預設了人性狀態的假定,只不過他們習慣將該問題當作既定前提擱置起來,并堅信社會情境中的人是“社會化的人性生存狀態”抑或是“本能化的個體生存狀態”。鑒于這種事實性的存在,社會學本土化議題的討論還需對“既有傳統之實際潛存的人性狀態進行人類學考察”。
首先社會學家在知識生產過程中,會假定社會情境起源于猿科進化后的人類行為,即當人類有意識地使用勞動工具時,也就意味他們開始和動物種群進行分離,并“逐漸形成獨特的生活方式”。只不過人類憑借后天發展起來的語音、姿態以及意義系統等,在“簡單、即時的溝通和交流基礎上”又進一步與自然界其他生命體相區分開來。這股具有解放和創造動力的行為意識,進而驅使人類步入社會生活的原始時代。由于這階段個體對社會環境的適應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還比較羸弱,從而需要“建立起社會內部相對一致的集體秩序感,借以化解他們可能遭遇到的日常生活危機”。當這種質樸生存理念在日常生活彌散開來時,也就相應成為社會成員所默認的行動法則。在蒙昧人性狀態的引導之下,個體逐漸懂得彼此相互協作、相互幫扶的重要性,也能適應最簡單化的集體生活方式。正是出于對純樸自由生活的憧憬,蒙昧人性狀態假定也讓有些思想家向往過上“自然理念下的生活方式”。
繼蒙昧人性狀態之后,社會學家認為人類社會已演化出壓制人性狀態,并主張這種狀態與社會變遷的三個因素密切關聯:其一,擴大的群體生存規模,致使生活經驗豐富的個體逐漸成為日常生活的主導者。與此同時,個體所在的族群之間也在不斷圍繞生存資源發生控制、戰爭和吞并等行為,催生出“具有群體利益意識、邊界認同意識的部落民族國家形態”;其二,通過圈養、種植、采集、開墾等系列化生存技術,人類已將“匱乏性的物質生活方式逐漸轉變為相對剩余的物質生活方式”,解決了個體日常生活中的基本需求危機。這時占據獨特地位的個體抑或少數群體,在采取公開抑或隱蔽方式積累社會財富時,也逐漸掌控了社會成員的生存機會,最終導致群體內部分化出支配者和被支配者兩大陣營;其三,處于支配地位的個體或群體,會積極設置體系化的治理保障機制來確保他們的自身利益。譬如,建立規范化的日常生活倫理和道德準則,對社會成員進行思想和意識的軟化控制;將社會資源和生存機會進行集中控制配給,以此激發群體的認同感;等等。
當個體自我獨立意識不斷覺醒時,也就意味著他們不再滿足現實利益的格局。這時啟蒙時代所宣揚的自由、民主和平等理念,成為個體權利意識明確化的催化劑,進而激活了社會成員“為權利而斗爭”的反抗情緒。從而如何有效維護個體的合法性權益,成為社會成員不懈追求的生活目標。在社會學家看來,社會吊詭的地方在于,雖然個體努力地拋棄自我過去備受壓抑的生活方式,但最終仍被制度所壓制甚至“淪為制度的俘虜”。“制度對個體日常生活的殖民”,致使人類美好的設計理念異化成為社會發展進程中的常態事實。
不過,興起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非暴力性社會運動,如女權運動、反戰運動、反歧視運動以及綠色運動等,在向國家索要個體基本權益時打破了傳統自上而下的權力運作方式,并經自下而上力量催生出一種可以與權力頂層“商談協作的理解模式”。另外,伴隨地區基礎教育的普及以及社會發展所釋放出來的開放式對話和交流機會,特定區域的活動空問邊界以及生活方式也正在被更加現代的生活理念所吸納和整合。在頻繁、開放和多元化的社會互動背景下,個體不僅開闊了自身的認知視野,同時也豐富了現實自我的體驗感。即使商談協作共治模式發展進程還比較曲折,但獨立、自主的個體生活品性已逐漸成為社會發展進程中的理想目標。
實際上,人性狀態并不是簡單對應知識生產過程中所體現出來的社會生活狀態,相反它在具體生活情境之中反而存在交叉抑或過渡性地帶。這也從側面說明,社會學傳統在知識生產過程中已事先簡化抑或擱置了復雜的人性狀態事實。譬如,當原始社會的個體以蒙昧人性狀態出現時,隨后延伸出來的壓制人性狀態也可以彌散在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甚至早期資本主義的社會情境之中;而異化人性狀態則容易發生在現實與理想生活圖景存在張力的歷史情境之中(如表1所示)。但是不管歷史進程朝什么方向發展,自主人性狀態將成為人類共同體的發展共識。從而這種內隱在社會學傳統里的人性狀態假定,可以成為后續知識生產的經驗參照。

表1 社會學知識傳統內隱的人性狀態
社會學是一門關注“現代社會變遷的科學”,注重現代社會的發展動力、發展過程以及發展后果等,成為這門學科知識生產的建構根基。當社會學無法回避人性狀態的前設假定時,實際上本土化運動還可以從社會情境的特定性質尋找切點。大致來看,社會學知識傳統所集聚起來的情境性質表達大致有“工業社會、消費社會、信息社會、世界社會以及風險社會”五種類型。
從社會學學科規范化角度來看的話,事先論述社會情境工業化性質的思想家為涂爾干。他在面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社會情境時,系統分析了當時社會性質的變遷過程。在涂爾干看來,傳統同質化的社會分工方式正在被多元化的職業分工體系所替代。不過,由于轉型中的社會在摧毀舊道德規范時沒有及時建立起新的社會規范共識,從而獲得政治、法律獨立的權利個體便在失序的社會情境之中無約束地追逐市場機制所帶來的利益,最終致使“社會秩序出現道德失范的現象”。如果說,涂爾干關注到現代社會工業情境狀態下的“職業分工、秩序變遷以及規范治理”面向的話,那么“機械化技術生產”和“科層化組織管理”則成為工業社會成熟期的典型特征,即側重“以生產為核心建立起相應的社會制度,并試圖運用機械化技術和程序化管理將自然資源轉為日常生活中的消費商品”。其實在面對以土地資源為運轉中軸的工業化早期抑或中期社會形態時,社會情境工業化晚期反而更加注重以“知識資源為社會發展的運轉中軸”。實際上,不論是社會情境工業化早期、成熟期抑或晚期階段,社會學關于情境工業化性質的討論,仍沒有及時捕捉到社會情境變遷背后的具體運作機制,而這正好為其他認知性視角預留下知識生產的空間。
當以生產為核心運作機制的工業社會邁向自身發展的黃金期時,如何消化由生產所帶來的過剩化產品,成為社會后續轉型所遭遇的情境議題。這時社會不再以商品生產的市場化發展為導向,相反以“個體多元化的有效需求為目標”。這種在品味多元化基礎之上所確立起來的社會化生產模式,逐漸擺脫了市場所奠定起來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相互依存的商品發展規則,進而過渡到由象征價值和符號價值填充起來的虛擬商品生產邏輯之中。如果說,個體消費偏好中的象征價值主要追求集體心理認同的話,那么符號價值則更多致力于社會情境個體消費的意義性需要。只不過,個體所消費的符號仍需經市場運作,然后在“機械、技術和科層體制的組合中完成生產的邏輯”。
個體對商品的需求偏好不再僅僅滿足于商品自身所體現出來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反而更加側重于需求過程中的符號價值和象征價值,最終導致符號成為社會情境的一種消費時尚。當商品以符號或意義形式存在于特定社會情境之中時,也就意味個體在仿真、復制時代的生活世界里難以尋找到實質性物品的本身,“符號構成日常生活的真實”。從而現實生活所需求的一切都將淪為符號吞噬的對象,符號反而成了社會情境發展的邏輯動力。
真正顛覆個體對社會情境的感覺認知,則歸于網絡社會的“無形之手”,即在信息科學技術的推動之下,現實生活已被網絡社會所復制、重疊和交叉。這時候的社會,已不再是個體經驗所能純粹感知到的外在情境世界,相反它隨個體網絡經驗熟悉程度抑或所掌控的網絡信息質量而發生認知性變化。社會成員對網絡技術越熟悉抑或所掌控的網絡信息質量越高,也就意味著他們越能適應建立在信息科學技術基礎之上的現實生活形態;反之,則難以融入現實生活的情境之中。因此,建立在信息科學技術基礎之上的現實生活,不僅改變了個體經驗的日常感知方式,而且還重塑了現實情境的秩序化格局。針對信息科學技術給現實社會所造成的沖擊,目前有兩種代表性認知立場:其一,主張將網絡社會和實體社會區分開來,并“視前者為社會發展情境的獨特生活形態”;其二,提倡將網絡社會視為實體社會的背景補充框架,進而從“總體角度來看待整個社會的變化發展趨勢”。其實這兩種立場都試圖表明,由信息科學技術所催生出來的社會形態已成為個體日常生活所無法回避的客觀現實。
信息科學技術在引發社會情境虛擬性變化的同時,也造就了“全球化情境的發展趨勢”。最早隱喻“全球化社會”來臨的學者為麥克盧漢,他在盛贊信息科學技術給人類社會帶來福利的同時,宣稱我們即將生活在“時空壓縮的地球村之中”。實際上,社會情境全球化早在資本主義擴張時期就已開始,只不過建立在經濟基礎之上的全球化現象直到20世紀60年代才開始受到學界關注。當全球化以經濟發展為動力,并通過市場運作將不同區域力量整合在一起時,必然致使社會情境出現連帶捆綁效應。這時候的全球化情境已不再簡單意味著經濟領域的全球化,相反也涉及政治、經濟、文化以及社會等總體領域的全球化。只不過社會情境全球化聯結的核心,仍在于推動全球同一性的經濟發展領域。另外,由于現代經濟發端于具有市場優勢的先發國家,從而他們在經濟活動過程中會有意識地借助資源供給、單邊規則抑或風險轉移等手段,將全球市場打造成“中心-半邊緣-邊緣”的秩序化格局。實際上,先發國家所確立起來的全球化情境聯結本質,仍然屬于建立在“整個世界不均衡、不平等的發展現實基礎之上”。
其實社會學傳統在強調社會情境變遷的同時,往往疏忽社會行動抑或社會情境所帶來的意外性后果,尤其那些容易對社會秩序造成負面沖擊的后果。如果說“就業、貧困、分化、角色”等現象,是傳統社會日常生活情境所制造出來的分化性差異事實的話,那么充斥在社會情境之中的風險則成為當下社會所無法回避的議題,進而成為社會學直面情境變遷的現實素材。因此,不論是工業社會、消費社會、網絡社會、全球化社會抑或風險社會等,它們都是社會情境性質得以被建構成知識話語的邏輯性表達。也就是說,社會學知識的增長離不開對社會情境性質的關注;反之,社會情境性質的變化,必然推動社會學知識的建構性發展。因此社會學在知識生產過程中,還需密切關注日常生活情境的性質變化。
由于社會情境始終無法擺脫“過去、現在和將來”三種基本時態的定位,從而對情境文本知識傳統的審視,還可以從時序化約的角度來進行解析。大致來看,既有關注社會情境的研究傳統可以化約為兩大時間序列立場,即社會情境的現在時和社會情境的將來時傳統。其中,前者知識生產的重心主要置放在社會情境的“生產特性、消費特性以及全球特性”等維度的性質論述上;而后者則主要聚焦于社會情境的未來可能性狀態抑或偏重個體所想象的情境特性。
首先在社會情境的現在時研究傳統中,工業社會視角試圖透過生產機制來關注社會秩序議題。這種立場強調,生產是日常生活的動力機制且社會需要借助生產才能得以維系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平衡關系。在人性狀態的前設假定上,工業社會視角認為社會存在異化人性抑或自主人性兩種狀態。前者主張社會對個體具有約束力,個體所生活的社會并非他們所期望的真實情境;而后者則假定,個體都是自我生活的主導者且每個人都擁有自由生活的權利和意志。正因為工業社會視角下的情境研究具有人性狀態的兩種前設立場,從而文本知識生產背后也更多呈現出悲觀抑或樂觀的價值情懷。
對社會情境消費視角的研究而言,社會發展動力已由生產領域轉到消費領域。注重消費行為、消費心理給個體日常生活抑或社會秩序所帶來的影響,成為該文本知識傳統所關注的重心。它與社會情境工業視角不同在于,事先假定個體都能按照自我欲望來面向生活,且能自主行動以及承擔相應后果。而穩定的社會秩序受益于,由個體欲望所建立起來的合理化分工體系。不過,當多元性、可替代性以及仿真性的消費物品逐漸充斥日常生活時,也就意味著個體的消費行為逐漸偏離自我理念所欲求的初衷,這時的“物”儼然成為個體行為選擇的外在驅動力。而行為主體則逐漸淪為“物的附庸”,最終由消費欲望所催生出來的“物體系”演變成了社會情境的主宰者。因此,社會情境消費視角下的文本知識傳統,其立場存在由樂觀向悲觀過渡的轉變歷程。
既沒有將審視社會發展的重心置放在社會情境的生產機制上,也沒有偏重由消費欲望所建立起來的“物的體系發展邏輯”,社會情境現在時世界視角反而轉向物質資源分配以及國際事務分工等現象的機制運作上。這種視角認為,即使整個世界變成相互依賴的統一體,但發展中國家始終無法逃離發達國家的壓制,最終還是會形成“以發達國家為核心、以發展中國家為依附”的體系化秩序。不過當全球化浪潮成為社會情境無法回避的客觀現實時,也就意味著體系邊緣國家的生存環境將變得更加艱難,進而舍棄發展自主性并保持發展依賴性,成為這些國家發展的必然選擇。因此,社會情境現在時世界視角下的文本傳統,會存在對邊緣民族國家的同情化立場。
當文本傳統以風險為切點并研究風險對社會所造成的影響時,知識生產的關注焦點已轉移到社會情境的可能性狀態之中,風險開始成為社會學知識生產的關鍵詞。在“看不見、摸不著”的風險情境里,日常生活的個體僅能憑借自我的有限經驗去感知即將到來的可能性風險,但卻永遠無法消除由自我內心所彌散出來的未知性風險。這時風險就像無處安置的“幽靈”,時刻飄蕩在個體的日常生活之中。因此,風險視角下的社會學知識傳統認為,社會情境會持續受到不可預知抑或潛在的風險纏繞,并且這種狀態將滲透在社會成員的整個生命歷程之中。
在社會情境將來時信息視角下的研究傳統中,資訊反而成為個體日常生活的重要聯系性媒介。這時文本知識傳統將重點關注資訊給個體以及現實社會帶來了什么樣的變化。對個體而言,如何在繁雜疊加的信息叢中捕捉到有利的資訊并讓資訊成為自我日常生活的福利,將是這種情境狀態下他們行動的主要目標。此外,由于每位個體都寄希望于借助資訊來滿足自我生活的日常期望,從而也讓社會環境變得更加復雜和多變。
簡而言之,不論是聚焦社會情境現在時特性的知識生產傳統,還是側重社會情境將來時的知識生產傳統,時態序列能給既有知識形態提供一種文本解析的視角(如表2)。與此同時,這種立場也能為社會學本土化提供關注策略,即可從既定社會情境的時態分析視角出發,尋找社會學本土化知識生產的參照性靈感。

雖然時態序列立場能為社會學知識傳統提供解析I生視角,但學科發展的關鍵還在于如何尋找到可操作的參照經驗。由于既有知識傳統主要涉及現在時和將來時兩種立場,從而知識生產也就相應存在兩種典型化的實踐模本。
首先,社會情境現在時視角試圖從不同角度來描繪日常生活的結構、文化、行為、組織以及語言等現象,并尋找它們背后所可能存在的社會運作機制。這時知識生產過程中的結構取向以及行動取向,都關注到社會情境現在時的例行化特性,從而成為該時態序列下的兩種代表性范例。其中結構取向的知識生產方式,將體系建構前提置放在社會情境規則優先的基礎之上;而行動取向則強調知識建構前提在于行動者的主觀創造能力上。也正由于社會情境現在時視角的兩種不同建構取向,致使例行化分析產生出“宏觀與微觀、客體與主體、結構與行動”之間的知識張力。
作為社會情境例行化分析的集大成者,吉登斯認為情境中的結構并非純粹外在客觀的規則或規范,反而結構可以通過“社會情境的行動過程得到再生產”。在吉登斯看來,“結構催生行動以及行動促進結構的再生”會不斷發生在社會情境中的特定時空里,最終成為社會秩序延續的例行化常識。而這種例行化特性也相應構成吉登斯分析社會現象的基礎。正是受益“行動者只負責去做、而不過多反思為什么去做”的例行化實踐意識,社會秩序在一定程度上才得以成為可能。
由于互動行為屬于日常生活秩序例行化分析的核心,進而吉登斯主張對社會現象的理解需回歸到個體的日常生活情境之中。隨后他指出,雖然社會情境現在時視角下的結構取向或行動取向都已注意到特定時空情境對互動效果的影響,但這兩種取向都沒有處理好時空例行化的具體特性,而這點恰好被時空地理學的定位分析所彌補。在時空地理學觀點看來,個體日常活動會在時空情境里呈現出“五點特性”:第一,個體的身體與生活環境密不可分;第二,個體的日常生活都有生命周期限定;第三,個體日常活動受制于發生事件的次序影響;第四,個體在空間中運動其實也是在時間中運動;第五,社會情境中的互動容量有限。在吉登斯看來,時空地理學的定位分析仍無法解釋個體日常生活之中的“可逆時間觀念以及缺場互動行為”。實際上,日常互動所涉及到的時間和空間特性,都是例行化分析視角下的相對結構場景中發生的行為。
對吉登斯而言,日常生活的例行化分析還應該區分出“面對面交往”以及“日常接觸行為”兩種類型。其中,“面對面交往”需要通過互動雙方的語言、舉止、服飾等前臺印象來進行共同在場交流;而轉瞬即逝的“日常接觸行為”則主要體現在時問的綿延流上,與此同時還突顯出了行為可接觸到的空間邊界。正是通過“互動時間序列性的間隔”以及“日常行為例行化的參與界限”,行動者才有效維持住接觸互動雙方的禮貌性距離。實際上,不論是面對面的交往還是日常接觸行為,吉登斯強調互動者都需要借助“談話輪次”來保持特定情境交往的秩序感。因此,他在社會情境現在時視角下所展示出來的時態序列分析目的在于,突顯行動者的日常生活場景以及時空情境的例行化結構特性。
然而在社會情境將來時視角中,研究者并非單純聚焦日常生活的互動行為以及由互動所衍生出來的制度組織或生活模式,相反而是轉移到社會情境里的不可預知性風險抑或烏托邦式的社會理念憧憬之中,這時“未知中的可能”成為社會情境將來時知識傳統的典型特征。從而該視角下的風險研究抑或烏托邦式想象所勾勒出來的知識圖景,總是充滿現實生活的焦慮感,并試圖尋找既定情境之外的本體性安全。在社會情境將來時視角下的知識傳統里,貝克無形之中為“社會學的發展打開了不一樣的窗口”,即從社會情境將來時視角推動了知識的發展。
在貝克看來,經驗有限的個體始終無法得出風險到底何時發生以及怎么發生的客觀性判斷,從而試圖以“文明的火山口”來隱喻日常生活可能隨時存在的情境風險。基于風險“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彌散特性,貝克斷言人類社會已經來到“世界風險情境的狀態”。對他而言,社會學知識生產必須要將情境認知范式從“第一現代性”轉移到“第二現代性”的思維立場上。而至于如何獲取這種認知性思維,貝克則從個體的日常生活可能面對以及可能體驗到的情境形態入手。
貝克認為,社會學知識生產過程中所面臨的情境性質變化主要發生于工業社會和風險社會兩種形態上,從而如何理解社會情境性質狀態的變化成為知識建構的前提。如果說,工業社會主要以財富增長為發展目標的話,那么風險社會則主要以規避生存危機為行動目標;工業社會里的少數人掌握著大多數人的命運和財富,而風險社會里的所有成員都將面臨著風險,只不過占有財富的人可以相對減輕風險的沖擊程度罷了;工業社會的政治問題在于如何提高社會成員的普遍性福利,而風險社會的政治問題則在于如何讓風險也成為政治決策所關注的范疇。貝克在此基礎上進一步主張,社會整合動力需要在“焦慮促動型團結”氛圍中凝聚社會力量并重建政治宣言,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傳統政治“有組織不負責任的運作方式”,營造社會成員共同期待的美好生活未來。總的來說,在面對社會情境不可預知的狀態時,貝克注重以或然性焦慮抑或警惕性宣言來重建知識生產的邏輯。
其實,不論是吉登斯社會情境現在時視角下的例行化分析,還是貝克社會情境將來時視角下的未知性分析,他們都在某種程度上表明,社會情境的時態序列立場分析已成為知識生產的典型模本。從而社會學在本土化知識生產中也可以從傳統模本里汲取情境時態序列的建構策略經驗。
如果社會學本土化的知識生產仍聚焦于社會情境現在時抑或社會情境將來時狀態的話,除非情境自身發生本質性的變化,否則這種本土化知識生產的發展空間非常有限。當然,這里不是強調社會學知識生產可以為了本土化目標而別出心裁地從事本土化實踐,實際上學科本土化的關鍵還在于,如何從學理角度尋找到既客觀又合理的切點。通過時態序列的引入發現,既有知識傳統的生產邏輯可以納進社會情境現在時和將來時的分析序列之中。其中,關注情境當下狀態例行化特性的現在時和關注情境未來狀態的將來時,都沒有留意到時態序列所存在的現在完成進行時立場,即忽略了“社會情境所發生的當下現象或行為有可能影響甚至延續到未來的生活狀態”,難免成為社會學知識生產過程中的遺憾。
時態序列中的現在完成進行時立場對社會情境的認知優勢,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上:其一,強調社會情境中的現象正在發生或已明確發生過;其二,注重當下社會現象對未來結果的綿延效應。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采取現在完成進行時立場分析社會情境時,既帶有情境現在時視角的知識建構痕跡,又蘊有情境將來時視角的知識生產策略,從而可以成為社會情境現在時和將來時知識生產的邏輯連接點。
實際上在社會學既有知識傳統里,研究者很少關注社會情境現在完成進行時的視角。即使他們關注到社會情境時態序列中的時間特性,但在知識建構過程中最終還是滑向情境當下的現在時立場抑或情境未來的將來時立場。如帶有社會情境現在完成進行時蘊味的“未預知性后果”概念,最終被默頓隱沒在他的功能分析范式思想里。而吉登斯則從行動反思性出發,將“未預期性后果”納進他的結構化分析框架中,并視為“下一個行動未被認識的條件且可能產生風險的行動前提”,又盤活了該概念對社會現象的解釋力度。
其實,社會學在知識生產過程中對社會情境現在完成進行時視角的忽略,主要受該時態序列所存在的現在時和將來時立場偏向影響。即當時態序列立場偏向社會情境現在時時,知識生產重心就會落在當下日常生活之中,并總是試圖通過對既定情境的認知來構建知識體系;而當時態序列立場偏向社會情境將來時時,知識生產重心則以既定情境現象所可能產生的積極想象抑或消極后果為基礎,進而以構建美好生活秩序為體系化知識生產的目標。正因為社會情境現在完成進行時視角會出現知識生產過程中的立場偏移現象,從而相對于現在時抑或將來時視角所生產出來的最終知識而言,這種立場自然很難引起學術共同體的重視。因此,在社會學本土化的知識生產過程中引入社會情境現在完成進行時視角,并將知識生產切點定位于社會情境里的模糊性事實,具有以下三方面知識生產實踐的合理性:
第一,從社會學知識體系的構成來看,由于既有知識傳統大多集中在社會情境現在時的例行性事實和社會情境將來時的未知性事實上,從而很少留意社會情境現在完成進行時的模糊性事實。因此引入社會情境現在完成進行時視角,可以有效增補既定情境事實認知的類型完整性。第二,從社會學知識生產的動態視角轉換來看,社會情境現在完成進行時的模糊性事實,能有效鏈接社會情境現在時的例行性事實和社會情境將來時的未知性事實,即對社會情境模糊性事實的關注,仍可以在知識建構過程中轉向情境事實的例行性抑或未知性面向;與此同時,對社會情境的例行性抑或未知性事實的關注,也可以最終在知識生產過程中轉向情境事實的模糊性面向。借助這種既定情境事實的動態認知轉化過程,知識生產可以更好地賦予情境事實全面化、立體化的理解(如圖1所示)。第三,由于知識生產的終極目的在于認識社會和改善社會,從而在社會情境事實的同一性面前,如何破除學科之間的知識界限并形成良性互動的對話平臺,也相應成為知識生產的效用前提。而社會情境的模糊性事實探究,則能為知識的跨學科對話提供契機。譬如,針對社會情境現在完成進行時視角下的模糊性事實,當前研究更多涉及到的是群體性事件、自然災害和公共危機等政治學、管理學領域的知識范疇,但如果從現在完成進行時視角關注情境事實并建構相應知識體系的話,則可以有效提高社會學在解釋同一性社會事實面前的學科話語分量。因此可以說,社會情境現在完成進行時視角的引入,具有知識生產過程中跨學科對話的實踐性意義。

圖1 時態序列視角下的社會情境特性
如何生產客觀且有效度的共識化學科知識,成為社會學本土化發展的必然性要求。通過對既有傳統研究發現:社會學在知識生產過程中往往會事先預設人性狀態的假定;此外,它也時刻關注日常生活的情境變遷過程。從而人性狀態假定和社會情境變遷,可以成為社會學本土化知識生產關注的核心要素。而至于如何尋找社會學知識生產的切點,時態序列立場的引入能為既有傳統提供認知性解析和參照性靈感。簡而言之,從時態序列立場尋找知識生產的建構切點,并將關注焦點轉向社會情境中的模糊性事實,或許能給社會學本土化知識發展帶來實踐性突破。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