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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詩有讖

2020-06-23 03:28:13薛世昌
美與時代·下 2020年3期

薛世昌

摘? 要:詩讖不只是中國古代詩歌一個普遍的現象,也是中國現代詩歌中一個普遍的現象。詩人及其詩歌,這人世間美好又脆弱的兩樣事物,被“讖”這個討厭的東西長期以來糾纏不休。讖是個人創作心理某種揮之難去的情結,也是一種經由個人私設的象征而溝通整個人類感知的隱喻。詩以別解而成詩,讖也以別解也成讖。讖語深處,潛藏著人類的命運悲劇,也是詩人自己對自己命運的無意識泄露。詩人天生有一種先知般的預感,當詩人與世界猝然相遇,詩人常常用自己真誠的心靈感知著世界的隱私,并言說著世界的奧妙。這奧妙別有一種神秘之美。

關鍵詞:詩歌;讖語;命運;預感;神秘之美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臨時搭乘的一架郵機撞山而隕。有事后諸葛發現:死前數月,徐氏即有句如讖:“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云游,/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云游》)再往前,其《愛的靈感》中同樣讖影重重:“現在我/真,真正可以死了,我要你/這樣抱著我直到我去,/直到我的眼再不睜開,/直到我飛,飛,飛去太空,/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風。”再往前,他的《黃鸝》中仍然疑似有讖:“……但它一展翅,/沖破濃密化一朵彩云;/它飛了,不見了,沒有了——/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之子于飛,念念不忘,而終化羽,隨風飄去,徐志摩這好像是“著了魔了”。

于是,展家騏、張方晦所著《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在講述這位浪漫詩人的浪漫人生時,正標題就被確定為“飛去的詩人”,可謂形象而準確。其實,如果拿所謂“有意誤讀”的“讖眼”而觀之,徐志摩這位“飛去的詩人”最為膾炙人口的《再別康橋》中,仍然語焉不“祥”:“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如果僅僅是開頭幾行如此不祥,倒也罷了,但是神差鬼使地,詩的結尾,讖語卻又鬼影重現:“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晦氣這個可怕的魔鬼,就這樣被徐志摩固執而且糊里糊涂地撩醒了。

本文以中國現代詩人徐志摩及其“詩讖”開篇,是想表達這樣一個意思:不要以為“詩讖是中國古代詩歌中一個很特殊的現象”[1]。即不要認為在中國現代詩歌中,“詩讖”已構不成一個“現象”,更不要以為“詩讖”已在我們這個美好吉祥的時代銷聲匿跡。新的時代,卻仍有舊的東西陰魂不散——這是不容忽視的現實殘酷性。聞一多在講到古人對詩讖的認識(泄漏天機)時有言:“這是中國式的文藝批評,雋永而正確,我們在千載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動它半點,不過我們可以用現代語替它詮釋一遍,所謂泄漏天機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識之謂。”[2]這種“用現代語替它詮釋”的工作,不應該止于聞一多,也自然不能止于我們。

理性地看,“讖”這個字,不過是一種對事物的命名,和我們稱桌子為桌子一樣,無所謂好與不好。但是感性地看,“讖”這個字,只須看上一眼就讓人感到麻煩,像看到一只渾身長滿卷毛的怪獸。雖然說讖有兇讖,亦有吉讖,但以個別不吃人的狼而將狼分為吃人的狼與不吃人的狼,總好像有些不大合適。是狼總是要吃人的,是讖總是要盡其讖命——遺憾的是,詩人及其詩歌,這人世間多么美好,又多么脆弱的兩樣事物,也被“讖”這個討厭的東西長期以來糾纏不休。

大唐年間,詩人劉希夷閑來無事,吟了一首《代悲白頭翁》:“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相傳,他搖頭晃腦吟到“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時,心中暗吃一驚,至吟出“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時,心中又吃一驚。驚而又驚,他猛然有悟:“此詩似讖。”據傳,為了擺脫晦氣,他曾想把詩改動一下,但他既而嘆曰:“然死生有命,豈復由此?”他一定覺得:如果真是上天的意志,自己即使改了,那也是白改;如果不是上天的意志,則本來也無須更改。后來,此詩被一個叫宋之問的官員文人看到,硬要劉將此詩的知識版權轉讓給他,但固執的劉希夷卻生生不肯。古人之古,古就古在:一個看上了人家的詩,一個硬是不把詩送給人家。結果,宋之問后來就找了個由頭把劉希夷給害死了。

然則,他的那兩個詩句哪里是“似讖”?那晦氣的話果然地、分明地“是讖”!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讖這個怪物如果惦記上你,你就攤上事了,你的麻煩就來了,你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

讖惦記上徐志摩,徐志摩寫詩就是《云游》,寫散文就是《想飛》,不由自主地,他就成了一個老是想著“飛翔”的詩人。而且他于各種各樣的飛翔中,尤為神往的是莊子“逍遙游”式的“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的“壯飛”。他宣稱:“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云擋不住地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蔭二十畝稻田地飛……”(《想飛》)。有人說這是他個人創作心理某種揮之難去的情結,有人說這是一種經由個人私設象征而溝通整個人類的飛翔之夢。其實這何嘗又不是那個叫做“讖”的東西纏住了他呢?他最后的死于天空之上,好像真是緣于那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從來高難問的蒼茫天意。

或曰:《再別康橋》中,徐志摩為什么一定要“作別西天的云彩”?他作別其它的東西就不成么?比如,作別海上的浪花?說這話的人真是不懂得什么叫做“神來之筆”。所謂神來之筆,即為鬼使神差之筆,那可是由不得人的。何況,詩神有時候也會變成詩妖——你“作別海上的浪花”,你的船十有八九可能出事!

《說文解字》:“讖,驗也。”既然是讖,那就一定會不幸而言中。杜甫晚年有詩《祠南夕望》:“百丈牽江色,孤舟泛日斜。興來猶杖屨,目斷更云沙。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杜甫后來果然絕命湘水之上。“湖南清絕地”,果然一語成讖,不由我們不對此命運的無常而“萬古一長嗟”。然而,更讓我們唏噓不已者,是讖的甚至“與生俱來”!

杜甫說他“七齡思即壯,開口吟鳳凰”(《壯游》),杜甫的一生果然被七歲時的自己“不幸而言中”了:杜甫后來的性格,果然是鳳凰的性格,而他的命運,也果然是鳳凰的命運。更為奇怪的是,公元759年,杜甫避難隴右秦州,偌大秦州,他偏偏去的是“東柯谷”與“西枝村”。再后來他南下同谷,偏偏又住在“鳳凰臺”……杜甫是“開口詠鳳凰”的,有趣的是,李白最早歌詠的卻是大鵬。王琦注的《李白集》開卷第一篇就是《大鵬賦》,賦中李白以‘蹶厚地,揭太清。亙層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萬而迅征的大鵬自況,而李白的絕筆詩《臨終歌》亦云“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李白也被自己的詩“不幸而言中”了。

而且,讖之為讖,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即讖語之讖,竟然是偷偷摸摸、防不勝防的:說話者對自己話語中的讖意并不知曉,若是知曉,則非讖語,而為預言。

預言是自我的判斷,而讖語則是老天的安排。芬蘭瑞典語女詩人索德格朗身染肺結核,久治不愈,病懨懨的生活讓她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我是秋天最后的花朵……紅色的火焰出現/在我蒼白的兩頰/我是秋天最后的花朵……我的花萼只握住死亡的種子。”[3]然而,她的這首詩卻并非讖語——上帝給她說出的是一個明白無誤、并不費解的謎語。惠洪的《冷齋夜話》輯軼有北宋詞人秦觀的一則“讖”事。秦觀一生行吟、北歸南遷的終點,是藤州。但他之前尚在處州的時候,曾夢得“長短句”,其中有語“醉臥古藤陰下,杳不知南北”。當時,秦觀覺得自己不過是填詞而已,夢中所得,并無什么“微言大義”。但是,秦觀逝世于藤州之后,喜歡“以意逆志”的人們回頭一想,這才發現“醉臥古藤陰下,杳不知南北”者,讖乎哉?讖也哉!所以,讖這個東西,真有些像賊——你只要發現了它,然后咳嗽一聲,它就會溜之大吉。問題是讖之為讖,我們有時候覺之實難。

1978年,詩人食指寫了一首詩,名為《瘋狗——致奢談人權的人們》:“受夠無情的戲弄之后,/我不再把自己當人看,/仿佛我成了一條瘋狗,/漫無目的地游蕩人間。//我還不是一條瘋狗,/不必為饑寒去冒風險,/為此我希望成條瘋狗,/更深刻地體驗生存的艱難。//我還不如一條瘋狗!/狗急它能跳出墻院,/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我比瘋狗有更多的辛酸。//假如我真的成條瘋狗/就能掙脫這無情的鎖鏈,/那么我將毫不遲疑地,/放棄所謂神圣的人權。”由于在此之前,食指已確診患上了精神病,所以,他的《瘋狗》應該不是他的詩讖,應該也是一個清醒詩人的“瘋言瘋語”,是對“瘋”的一種體驗,是他對人生某種瘋狗般存在的指控。但是食指的《魚兒三部曲》在表現人們的“文革”心境及人生命運之時,卻是多有讖語,如“……它不顧一切躍出了水面,/但卻落在了終將消融的冰塊上。”食指的病,就是他命運中的那個“冰塊”。食指后來說:它們“不幸說中我的命運,真沒想到”[4]。

想到的,那就不是讖言了。清人伍涵芬說:“詩讖之說,古人原從無意中看出。或當時不覺,而事后驗之,故謂之讖。”[5]詩人郭小川曾有一首詩《秋歌》,其中有這樣幾行:“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化煙,煙氣騰空;/但愿它像硝煙,火藥味很濃,很濃。”陳徒手就說這是“不祥的讖語。”[6]389從來天意高難問,郭小川的想象力再厲害,他哪里又能夠想到這個呢?陳徒手還說到老舍的一則讖語:“那天郭沫若、老舍等與人藝的領導、演員們一起坐船逛頤和園,演員狄辛下水了,曹禺也下去了。歐陽山尊在一旁邊勸老舍也下水,老舍說:‘我扎猛子下去,半天都上不來,上來后又白又胖。歐陽山尊傷感地對筆者說:‘這句幽默的話是無心說的,說時很高興,沒想到成了讖語,他真的后來扎進太平湖。”[6]141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個偷聽我們的話并且暗暗記在心里的人是誰呢?他就是上帝嗎?

和食指雖不同病,卻也相憐的另一位詩人于堅,曾給食指寫過一首“贊歌”——《詩人郭路生》,其詩后半部分云:“左邊是汽車奔馳,右邊是/彈冠相慶的知識分子/窮人食指目不斜視,兩袖清風/富貴于我如浮云,丹青不知老將至/穿過印刷學院,去朗誦他的新詩/這個卑鄙的時代竊竊私語/謠傳著:他是一個瘋子”。于堅在這里滿含同情,也自我同情地批評了世俗對一個詩人的陋見:所謂詩人,就是瘋子。

詩人就是瘋子,這真是我們這個卑鄙的時代對于詩人最惡毒的詛咒。什么是詛咒?詛咒就是出自惡意的、來自他人的、當然希望成為現實的那種預言一樣的東西,而從詩人的詩歌里尋找讖言,則是對詩歌懷有“古老的敵意”者長期以來從事的一項偉大事業,是天下詛咒中最為惡毒的一種。來自他人的詛咒,畢竟比不上來自自己的詛咒讓我們的人生更為悲摧。詩讖,是來自詩人自己的、自己對自己的詛咒。所以,那些從我們的詩歌里嗅到了某種信息,卻又不把它告訴我們,而悄悄在一旁靜觀其變、求取其驗,并渴望獲得一種幸災樂禍的人生快感者,毫無疑問,他們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柏拉圖其實并不是詩人的敵人,他們才是!

哲學家柏拉圖也不喜歡詩人,古往今來,也是他第一個表達了對詩人堅決的排斥,要把詩人從“理想國”里驅逐出去。但他從來沒有詛咒過詩人。他雖然不讓詩人進入理想國,但他也沒有詛咒詩人進入地獄。他只是覺得作為詩人而進入理性王國,有些不大合適——詩人自有詩人的國度,詩人自有詩人極其獨特的天職與使命。敬文東之所以在《詩歌在解構的日子里》一書的自序中用“左撇子”比喻詩人,而用“右撇子”比喻大眾,因為詩人確實是一些“非常”之人。但是他們絕非瘋子,更不是異端。劉小楓在《霍布斯的“申辯”》中說:“在哲人群體內部,當然沒有異端這回事情,但在一個政治共同體中,所有哲人都是異端。”劉小楓還解釋說:“何為‘異端?對禮教來說,哲學就是‘異端。”[7]那么,什么是庸俗大眾眼中的異端呢?對于大眾而言,詩人就是異端。

說詩人是異端,其實沒有多么可怕,可怕的是,“異端”的后面還緊緊地跟著一條惡犬:“邪說”——對于物質大眾而言,詩歌就是異端邪說。

我們的至圣先師孔老夫子為什么要一再地申明“詩無邪”?因為他老人家實在是太有先見之明了。他是一片苦心玉壺,他要為千載而下的詩人們早早地說出詩的辨解!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孔老先生沒有料到的是:以詩眼觀詩,自然是詩無邪,而以讖眼觀之,卻仍然是“詩有‘邪”。

這也真是邪了門了!

面對讖言這種似乎無讖不驗的必然性,人們往往束手無策,愛莫能助。南宋章淵的《稿簡贅筆》載:薛濤八、九歲即通音律。忽一日,其父指庭中一樹,先吟兩句云:“庭中一古桐,聳干入云中”,讓薛濤續作。薛濤不假思索,應聲而出:“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薛濤真是才女,她接得也真是漂亮,奇怪的是她的父親聞言,“有所思而悶悶不樂”。中國的詩歌闡釋學就是這么奇怪,“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可以有多種的解釋,為什么他老人家偏偏就想到他想的那里去了?他老人家應該知道的:凡夢凡詩,重要的不是其夢其詩,重要的是其解其釋——解釋成什么就是什么,因為,可以這樣解釋,也可以那樣解釋。詩無別解,可以為詩?

問題也恰恰就在這兒:詩有別解,于是詩就成了雙刃——詩以別解而成詩,讖也以別解而成讖!

然而俱往矣,一切解釋似乎都是多余,薛濤父解詩這件事終歸還是進入了一語成讖的鑿鑿讖言史。這件事終歸還是充滿了人生的命定與無奈。

清人徐珂的《清稗類鈔》在其“迷信”類中,記載了這樣一件怪事:“馬照臨,字薦葵,性倜儻,嗜吟詠。某年冬,應郡試,居淝城甚久。一夕,詣包孝肅祠坐月,得句云:‘浩氣空隨流水去,娟娟寒月照何人?次日,攜稿呈其師。師見之,驚曰:‘子其欲騎長鯨以追青蓮乎?何敗興乃爾!立命筆,易‘空隨為‘不隨。薦葵猶作豪語以應之曰:‘信如是,某之愿也。未幾,試畢歸,渡巢湖,中流遇風,舟覆,果落水死,此詩讖也。”顯然,在中國的讖語現象里,包含著中國人對人生命運亙古積深的悲劇意識——認識到了,又有何用?死生有命,富貴前定,不能反抗,反抗無益!顯然,中國人的一個“讖”字,讖讖深處,真是潛藏著西方人幾大部的命運悲劇。

臺灣當代詩人楊喚,24歲時寫了一首詩《二十四歲》。其第一節云:“白色小馬般的年齡。/綠發的樹般的年齡。/微笑的果實般的年齡。/海燕的翅膀般的年齡。”這是多么陽光的詩句,多么健康,多么和諧,但是第二節卻風云突變:“可是呵,/小馬被飼以有毒的荊棘,/樹被施以無情的斧斤,/果實被害于昆蟲的口器,/海燕被射落在泥沼里。”為什么?發生了什么事?小小年紀,為賦新詩,難道就一定要強說愁?強說愁也可以,為什么一定要強說如此的不祥之語?而且還在結尾這樣招魂般呼喚:“Y·H!你在哪里?/Y·H!你在哪里?”一個人的24歲,至少應該有24種或者48種寫法吧?但是楊喚卻偏偏要這樣寫:喪魂失魄地寫!刀砍箭射地寫!不久,他果然死于一次交通事故。一詩成讖。他對自己的二十四歲作了如此巧合的“預言”,實在令人驚悚顫栗:一個才華橫溢的英年詩人,這就樣一瞬間成為一個生冷僵硬的英文縮寫符號:“Y·H”。

不知還有多少人要為了自己的“強說愁”付出巨大的代價?

1989年3月26日,詩人海子臥軌。20年后,他的中國政法大學同事熊繼寧撰文《海子之死的證據學謎區》,并連載于《證據科學》2010年的第4期、第6期,文章從海子的詩歌中對海子的自殺進行了全面扎實的證據學研究——關于海子的死因,似乎也只有從海子的詩歌中進行探尋了。

其實,不進行那么扎實的研究,我們也可以從海子詩歌那些隨處可見的死亡詩句與死亡意識中大開我們的讖眼——把海子的死亡詩句以詩讖視之。但最讓人扼腕,也讓人驚詫的是,海子死后,他的好朋友駱一禾為了出版海子的詩,卻也鞠躬盡瘁——同年5月31日,年紀輕輕的,前途無量的駱一禾竟然死于腦溢血。一定是海子在天堂里備感孤獨,又把他的好朋友叫到天堂里去聽他朗誦詩歌了。人們對駱一禾的死倒不是十分吃驚,畢竟偉大的友誼常常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讓人們大為吃驚的是,駱一禾偏偏是死于腦子里的病。他自己說:“有過‘天才生活的人大都死于腦子。”[8]而他就是有過“天才生活”的人,而且也死在了他所說的那個腦病上。這不是生生怕人的一語成讖又是什么?后來,張維和周俊二君給他們二人出版了一本《海子、駱一禾作品集》,而李超在此書的序中說得好:“用一本作品集將兩位詩人合墓而葬,恰似還了天愿。”

海子的死亡詩句不一定都是讖言,但是顧城的死亡話語卻分明是自己對自己命運的無意識泄露。

在顧城的詩歌里,我們確實會時常瞥見如此的死亡想象:“假如鐘聲響了/就請用羽毛/把我安葬/我將在冥夜中/編織一對/巨大的翅膀”(《假如……》)、“別問,我累了/明天還在黑夜那邊/還很遙遠……我累了,真累/我想在你的凝視中/休息片刻”(《歸來》)、“在秋天/有一個國度是藍色的/路上,落滿藍熒熒的鳥/和葉片/所有枯萎的紙幣/都在空中飄飛”(《凈土》)。但幾乎是準確暗示了詩人最終結局的,卻是他的《墓床》:“我知道永逝降臨,并不悲傷/松林中安放著我的愿望/下邊有海,遠看像水池/一點點跟我的是下午的陽光/人時已盡,人世很長/我在中間應當休息/[有一種]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另一種]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其中的“永逝”、“悲傷”、“人時已盡”、“休息”,分明是他自鑄的讖語。顧城甚至在自己的詩歌《新街口》中預言了自己幾個月之后的“殺人”:“殺人是一朵荷花/殺了就拿在手上/手是不能換的”。其中的“殺人”,真是一個“不祥的詞語”。在顧城后期的詩歌中,“殺人”這一“不祥的詞語”并非“個案”,比如他的《我把刀給你們》中也說:“我把刀子給你們/你們這些殺害我的人/像花藏好它的刺/……/再刻一些花紋,再刻一些花紋/一直等/兇手/愛/把鮮艷的死亡帶來”。如果說詩人天生對自己的命運有一種先知般的預先推知,則我們從上述顧城詩歌如此的“傷逝”之語,真是“無法不服膺于詩人的預感。”

錢鍾書在批閱梁鴻志《爰居閣詩》時,講到一件故事,說是抗戰勝利后,梁鴻志被國民政府上海高等法院以叛國罪判處死刑,并于上海提籃橋監獄執行了槍決。當時,即有雜志特意登載了梁鴻志的兩句舊詩“他年精衛終投海,何處爰居可避風”,說是詩中之語明示了對汪(客死海外)、梁(無處可逃)之結局的預言。錢老為此感嘆:“詩讖之論,信耶非耶?”①博學而睿智如錢老,尚且覺得“詩讖之論,信耶非耶?”愚鈍膚淺如我輩,自然更覺信也難、不信也難。于是,這樣“信耶非耶”的詩讖,讓詩人們在說“我”的時候多少有些心有余悸。然而不說“我”,說“我們”,又將如何呢?1944年,“七月”派詩人阿垅寫了一首《無題》,其中有節云:“……/要開作一枝白色花——/因為我要這樣宣告:我們無罪,然后我們凋謝”。語中雖然說是“我們”,但“凋謝”的卻仍然是他自己。他真是孬運氣!好多年后,周良沛說:“我們不相信詩讖。但后來詩人又是蒙冤而死的。”[9]不知道周先生在這里為什么要說“我們不相信詩讖”?為什么不說“我不相信詩讖”?膽小怕讖的人們常常混入“我們”,真是混成了習慣。但即使是混入到人多的地方,讖之為讖,怕也是有辦法于萬馬軍中緊緊地揪住你不放。

詩讖是如此可怕,然則詩讖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

客觀地講,詩讖之說,固多荒唐,但是,也不能全部以“荒唐”而“一言以蔽之”。詩讖之類,是人生氣機感應所致,真不能簡單地歸解為迷信。“盡管這種詩論具有濃厚的宿命論色彩,但它在言志言情、知人論世、詩可以觀、氣象觀詩等方面對于古代詩論的深化也是不容置疑的,因而具有一定的合理內核。”[10]101然則,能深化古代詩論的東西,何嘗不能深化現代詩論?

詩人是通神的。弗洛伊德認為:“詩人在心靈的認知方面是我們的大師。”[11]8諾瓦利斯聲稱:“詩歌的意義和預言十分相似,一般來說,和先知的直覺差不多。詩人——預言家通過有魔力的詞句和形象使人得以觸及一個陌生而神奇的世界的奧秘。”[11]8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到了詩歌作為一種古老而神奇的人類言說的一種奇妙的本質:詩是人與世界之間奇妙關系的一種隱喻式書寫。于是,真誠的、用自己的心靈去寫作的詩人,由于他們的詩句是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往往就在無意中隱喻了自己的人生。雪萊也說:“詩人的語言主要是隱喻的。”[12]在這有意無意的隱喻中,當然有“祥”(吉讖)也有“不祥”(兇讖),但似乎更多的是“不祥”。縱觀古往今來的詩人,或病,或貧,或不遇,或孤獨,或無名,或自殺,或精神失常……詩人為什么如此脆弱?上天為什么最愛奪走詩人的健康、生命與理智?上帝為什么最喜歡為難詩人?上帝為什么對詩人如此惱怒?難道因為詩人——真正的詩人——用自己真誠的心靈感知了世界的奧秘,并言說了世界的奧秘么?

是的,詩人最容易洞穿世界的秘密!詩人最喜歡揭上帝的短!

詩人固執地要言說天地不言之大美!人神有別,天地有分,主客有序,然而詩人偏要取消這些區別,偏要混同物我,偏要以日月為目,而以胸懷為四海,偏要去戳破那層不能戳破的紙……詩人最容易泄露“天機”!而詩讖,不過是詩人話語中泄露的與自己有關的那一部分。也只有真正的詩人,只有真正用自己的心靈真誠地感知世界并言說世界的詩人,才有可能被自己的詩句不幸言中——所以,這也是優秀詩人才會擁有的命運。詩言志,詩當然應該言自己之志,那些言他人之志者,那些言不由衷的所謂詩人,他們的言說本來就與自己無關,他們雖然在詩歌里死去活來,但他們在現實中卻仍然肥肥胖胖。他們的詩歌與他們的命運,井水不犯河水,無以互相映照,他們永遠不會用自己的心靈真誠地去感知世界并言說世界。他們窺見不到宇宙的秘密,他們自然也預言不了自己的人生——讖這個女妖,永遠也看不上去糾纏他們!

說到底,詩之讖,加深著我們對于詩歌的理解。

詩歌是什么?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不會,也不應該有人能說得清。其原因之一,不是由于詩歌太復雜,恰恰是由于詩歌看上去太簡單,簡單得每個人好像都想說也都能說出點什么來。事實上,每個人都摸到了詩歌大象身上的一個局部,并且都把自己所摸到一鱗半爪認為是詩歌的全部。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其實都是詩歌的盲人。其實,理解詩歌的捷徑很可能不在詩歌本身,而在詩歌的作者——詩人。“詩歌”應該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動詞;詩歌應該不是一個事實,而是一種企圖。就是說,詩歌不是別的,詩歌是我們對世界人生、萬事萬物神奇關系的感受與揭示,是對“人與世界的相遇”時刻產生的另一個世界的發現和進入。傳說蒼頡造字時“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②。為什么?因為文字之出,智慧的人類找到了表達的語言,于是,天地之奇奧得以被揭示,人類的偉大精神得以被表現,所以,揭示天地人生之深刻堂奧、表現天地不言之神秘大美,就應該是我們的文字先天負有的使命,當然更應該是文學的尤其是詩人的天職。

所以,不應簡單地把“詩讖”斥之為迷信,而應該從中理解前人的某種詩學觀念并進行我們的詮釋。所以,我同意萬偉成先生的判斷:“詩讖指的是觀人詩學的一種特殊形式,是鑒詩者將詩歌作品與詩人或相關人物命運相結合,以求詩歌與本事互相印證的一種詩歌批評形式。”[10]99

古希臘神話中有一個著名的“柏修斯之看”,說是有個女妖美杜莎,所有看到她的人,都會立馬變成石頭。后來,柏修斯用他的盾牌做鏡像,借助于反光這才殺死了她。這個故事有個寓意:看到,不僅是困難的,而且是危險的。俗世之人不敢做詩人,嘴上說是自己才華不夠,其實那是托詞,懼怕自己成為石頭,才是真正的原因。也就是說,揭示天地人生之堂奧,不僅是談何容易,而且是充滿風險——多嘴多舌的風險,因為多嘴多舌而被討厭、被掌摑的風險。

或曰:“有才氣的聰明的人寫詩,而最有才氣的最聰明的人卻不寫詩。”為什么?因為天機不可泄露。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況且如此,遑論我們小小的且肉體凡胎的一個人。老子《道德經》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我們的歷史中,在我們的國度里,詩人多乎哉多也,但是,多乎哉更多的,其實是不去接近世界秘密的人,是不問政治的人,是莫談國事的人,是難得糊涂的人,是不想伴君如伴虎的人,是不多走一步也不多說一句的人。他們不妄想也不妄言,他們明哲而保其身,他們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們寧為瓦全不為玉碎,他們沉默是金——他們不想讓自己的生命由于惹惱了上帝而“驚鳥般倏然遠去。”然而,就在這樣“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暴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的痛苦艱難的人生選擇當中,詩人忍不住說話了!詩人挺身而出,代表人類開口說話,代替人類“沉默的大多數”張嘴表達……

幸虧有了詩人!

所以,詩人的行吟對于詩人個人來說,好像是極傻極傻的事,然而對于人類來說,卻十分莊嚴神圣——詩人是人類的莊嚴,也是人類的勇敢!當然,詩人們并不一定都能意識到自己的這種勇敢。在希區柯克的懸念片中,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個人所處的險境,但是那個人卻偏偏自己不知道自己的險境——詩人就像懸念片中的那個傻乎乎的主人公。所以,請為天下的詩人們捏一把汗、懸一顆心、吊一個膽吧!

結語

世界之大,山外有山,信邪者有之,不信邪者同樣有之——有人就不怕什么詩讖不詩讖。生長在自古以來多慷慨悲歌之士的燕趙大地上的當代“梨花詩”教主趙麗華,她就妖狐不懼。她有一首詩徑名《死在高速公路》:“有一天我會死在高速公路上/像一只鳥//那些穿黃色背心的清道工/會把我拾起來/撫摩我的羽毛//讓我在他們的手上再死一次”。此詩起句突兀而駭人,大膽地沒有把所謂“詩讖”之“國忌”放在眼里。普希金有詩《假如生活欺騙了我》,這個不知詩讖為何物的俄羅斯人,面對“生活欺騙了我”這樣的“不祥”,尚且用了“假如”這樣的表示可能的詞語,但我們的趙女士對此顯然浩然而不屑。她說:“十分熟悉我的朋友都多次警示我,要我盡量不要寫與‘自殺有關的話題。鄭介甫先生第一次見我也囑咐我不要把《死在高速公路》收進新書里,他的理由是:‘這不吉利。”[13]但女漢子趙麗華仍然是照收不誤——有她的詩畫集《一個人來到田納西》(吉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為證。古往今來,如此誓不信邪、誓不信讖,不相信《后漢書·張衡傳》所謂“立言于前而有征于后”者,其實大有人在。韓愈詩《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陸游詩《示兒》“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像他們這樣的達觀者,看透了生死,看淡了生死,自然也就看透了讖語,看淡了讖語。俗話說:拿棍的怕拿刀的,拿刀的怕拿槍的,拿槍的,怕不要命的——這樣的勇者,鬼怪也要懼他們三分哩!

雖然自己不怕,但是別人也許會怕,所以,把話說給別人的時候,把詩寫給別人的時候,按照我們中國人的習慣,還是應該有所顧忌。黃焯述《黃季剛先生年譜》載:黃侃五十歲生日時,其師章太炎撰聯相贈:“韋編三絕今知命,黃絹初裁好著書。”大而畫之的章先生也太馬虎了,他老眼昏花,未曾注意到聯中竟嵌有“黃”“絕”“命”三字。難怪乎黃侃見聯,“殊不懌”這三個字雖非黃侃自己說自己,但仍然一聯成讖——黃侃先生果于當年辭世。這就不是自讖,而是他讖了。詩讖之外,更為廣義的讖言更為多見。謝燁的散文《我和顧城》寫她和顧城的往事,寫了那么多,一路平安吉祥,到了文章末尾,卻神差鬼使般出現了這句:“外邊,爬墻虎的葉子正在一片一片飄落。也許有兩片葉子會同樣落下,那還將是快樂,是我們最后的游戲。”后來,顧城先是殺妻,然后自殺,兩片葉子果然同時落下,這“最后的游戲”,留給了世人無盡的感慨和唏噓。所以,宋人惠洪《冷齋夜話》之《詩忌》篇中的這幾句話,人們應該引以為忌:“富貴中不得言貧賤事,少壯中不得言衰老事,康強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石頭大了,得繞著走。讖這個怪物,大家最好還是畏它三分、讓他三分吧!

注釋:

①錢老對梁鴻志《爰居閣詩》的批語共64則,約500余字。雖草草書就,卻是對梁鴻志詩有份量的評析,且可窺錢老早年的詩學理論。詳見王懷志《錢鍾書批閱〈爰居閣詩〉》,《羊城晚報》2010年12月19日。

②《淮南子·本經》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后《春秋元命苞》云:“(倉頡)龍顏侈侈,四目靈光,實有睿德,生而能書。于是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文字,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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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趙麗華.一個人來到田納西[詩/畫][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4:196.

作者簡介:薛世昌,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教授,甘肅省乞巧文化研究會理事,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詩歌與天水地方歷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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