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治民

“中美脫鉤論”愈演愈烈。
5月,繼將疫情甩鍋中國后,美國總統特朗普再次發表中美“脫鉤”的言論稱,“我們可以切斷與中國的所有關系。”隨后,美國參院通過了“中國公司監督法案”,即“中概股法案”,頗有在落實與中國“脫鉤”的意味,也引發新一輪中美“脫鉤”的討論。
一直以來,美元體系一直是美國的核心競爭力,美元貨幣金融霸權更是美元體系的核心。此次美國強推和中國“脫鉤”有何意圖?是否會發展對中國采取金融制裁的地步?中國又該如何應對。為此,南風窗記者專訪廈門大學經濟學院和建筑與土木工程學院學院教授、上海市決策咨詢委員會委員趙燕菁,聽聽他的解讀和應對建議。趙燕菁曾任廈門市規劃委員會主任,其關于土地財政的文章曾引起熱烈討論。
南風窗:近年來,逆全球化趨勢呼聲越來越高,今年疫情讓這種趨勢又有所抬頭,中美“脫鉤”論是否會強化逆全球化的趨勢?
趙燕菁:全球化本質是全球分工,參與全球分工的前提,是使用全球的貨幣,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和牙買加體系的建立,讓美元取代黃金成為真正的世界貨幣。
值得注意的是,世界貨幣無須稅收驅動,也不要與特定商品掛鉤,驅動它的唯一原因,就是流動性本身,即使用的國家越多越好,當然也包括中國。但是前提是使用美元的國家不能對美國構成威脅。否則即便會損傷自己的利益,美國也會把它排除在全球化之外。
此次疫情期間,很多人以為沒有真實財富支持的美元會被市場拋棄,但結果卻是美元一路走強。美元的結算比例由1月份的40.81%,上升到3月份的44.1%。這一幕也出現在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時,當時大家都以為和黃金脫鉤的美元走到了盡頭,沒成想美元卻完成了從實物本位(黃金)的貨幣轉變為信用本位的貨幣。這一次也是如此,美元財政本位(稅收)的主權貨幣,進一步轉變為無須真實財富支持的根貨幣。
空前規模的美元供給,不僅不是全球化的終結,不會導致全球市場區域化,而是會和當年的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一樣,導致全球化的會進一步加深。這是一個大的判斷。
南風窗:這兩年,貿易摩擦導致產業鏈外移的聲音越來越大,自特朗普上臺以來,一直極力推動中美“脫鉤”,是否會坐實這種趨勢,對我國產業乃至全球產業鏈發展帶來怎樣的影響?
趙燕菁:全球化的加深,未必意味著中國在全球經濟中的分工也會加深。美國鷹派遏制力推中美“脫鉤”,并非是美國要重歸孤立,而是要壓制中國的快速崛起。其手段,就是通過將中國逐出全球化,抑制中國在全球產業鏈向上攀升。有人說美國的目標是重新振興制造業,回歸實體經濟。特朗普代表軍工集團和工人階級上位,一直在推動制造業回流,但遇上疫情,活下去才最重要,重啟QE計劃再次強化了美元邏輯,打亂了特朗普想要制造業回流的計劃。因為美元成為世界貨幣后,必須對外保持貿易逆差—只有通過購買別國實物,才能將本國貨幣賣給全世界。國內市場外流,本國制造業越難生存。美元大放水的結果,是美國進一步從工業美國滑向金融美國。
南風窗:既然作為世界貨幣,越多人用越好,中國擁有巨大的市場,為什么還要和中國“脫鉤”?
趙燕菁:美國是世界貨幣的壟斷提供者,既然制造業不能回歸,美國就必須把產業鏈切碎,分解到不同的主權國家,他們之間就必須借助美元完成分工。即使美國不再擁有任何制造業,也可以通過讓各國競爭美元這一壟斷的“商品”,分享各國實體經濟創造的財富。如果有一個國家內部形成全產業鏈,不再需要美元組織分工,美元的談判能力隨之下降。中國正是具有形成全產業鏈能力的少數幾個國家。
更進一步,對于世界貨幣而言,它的交易需求本身就是其市場價值的來源。它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其他競爭的貨幣。一旦出現一個更有流動性的貨幣,上文提到的財富創造模式也就走到了盡頭。而放眼全球,人民幣有潛力成為美元的競爭貨幣。
在美國看來,人民幣的威脅不在于中國對美國的巨額貿易順差,而在于人民幣背后有中國這個規模巨大的統一市場,這一巨大的市場規模有可能支撐中國發展出強大的全產業鏈的實體經濟。特別是當中國的國內市場擴大后到與美國市場類似的規模時,會嚴重侵蝕美元的壟斷地位。有人說人民幣在全球貿易中還不如歐元和日元,根本構不成對美元的挑戰。其實這是規模錯覺。歐元之所以是第二大結算貨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歐元區內部貿易結算帶來的。如果把中國各省視作“國家”,人民幣區在全球貿易結算中的份額不會比歐元區小多少。
南風窗:有觀點認為,此次美聯儲放水,是美國在剪全世界“羊毛”,中國與美國“脫鉤”也未嘗不可,你怎么看?
空前規模的美元供給,不僅不是全球化的終結,不會導致全球市場區域化,而是會和當年的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一樣,導致全球化的會進一步加深。這是一個大的判斷。
趙燕菁:直觀地講,這一判斷沒錯,美國是在占全世界的便宜。但反過來,也可以說,美國是在犧牲本國市場為世界分工提供貨幣這一公共產品—美聯儲采用直升機撒錢發行出的貨幣如果不想堆積在國內,必然帶來更大規模的貿易逆差,對于擁有強大制造業的中國,反而有利于中國深度全球化。并且,當全世界6成的貿易都在使用美元結算的時候,中國和美國脫鉤,只會增加自己的交易成本。美國也正是看穿這一點,意識到他的市場正在孵化他的對手,才會寧愿犧牲巨大的貿易利益,也要和中國“脫鉤”,切斷中國工業伸向美國市場的血管。
南風窗:現在美國對中國的“脫鉤”的政策從科技蔓延到資本市場、人員交流,全面“脫鉤”在多大概率上會實現?
趙燕菁:美元在成為世界貨幣的同時,也就自動失去了匯率的自主權,只要中國維持足夠低的匯率,中國就可以通過貿易獲得美元。而只要擁有世界貨幣,就能參與全球分工。只要無法使中國與全球化脫鉤,中國在全球分工中的地位就不可動搖。這就是為什么美國在操縱利率的同時,要限制其他國家操縱匯率。此輪美聯儲大放水后,美元計價的市場會大幅擴張,美國的策略一定是寧可把市場用來扶持那些沒有威脅的經濟體,也不能讓中國制造業從中獲益。可以預料,美國會更加加緊與中國“脫鉤”,否則中國在這一次危機過后會像2008年危機那樣,利用美元寬松,再上一個臺階。
南風窗:在美國還沒想好如何進一步推進“脫鉤”計劃的這段時間,你覺得,中國該如何應對?
趙燕菁:美國是世界頂級玩家,它可以從三維俯瞰世界的全景。中國作為世界分工的新玩家,很多時候我們根本看不出對手的套路。我們只要簡單底地反其道而行—美國想和中國“脫鉤”,我們就要努力不與美國“脫鉤”,“寄生”在美元體系之內,比在美元體系之外更能打敗對手。這次新冠疫情強化了美元作為世界貨幣的屬性,只要中國能“寄生”在美元體系下,能夠使用美元參與世界貿易,美國就算和中國沒有任何貿易往來,中國可以使用美元和其他國家發生貿易往來,中國市場上的要素價格,最后也會傳導到美國。
南風窗:美國霸權的核心是貨幣金融霸權,之前對俄羅斯、伊朗的金融制裁是非常殘酷的,你一直提到“能夠使用美元參與貿易交易”,美國有可能對中國采取貨幣金融制裁,在貨幣金融上和中國“脫鉤”嗎?
趙燕菁:貿易問題上,美國比我們看得清楚。貿易工具(比如關稅)達不到目的的情況下,美國就有可能動用他的終極大殺器—美元。這也是我擔心的問題。同實物貨幣不同,黃金只要離開你的手,就是和你再也無關。獲得黃金的人對貨幣擁有完整的支配權。美元則不同,它是信用貨幣,美元結算系統SWIFT使世界各國用美元交易的貿易數據都在它的監控之下,即使你獲得美元,美國依然可以通過結算系統,限制“你的”美元的流動性。將中國這一美元巨大的需求這排除在美元體系之外,肯定不符合美國金融集團的利益,但在納瓦羅這樣的鷹派看來,金融制裁中國不再是經濟問題,而是政治意志或國家戰略,他明確對在中國獲得巨大利益的公司說,你們以前在中美關系中獲得巨大利益,現在也要為這種關系付出代價。你回不來美國沒關系,只要離開中國就行!
中國如何應對可能的金融制裁?我覺得我們有兩個選擇,一是,要想辦法瓦解美元結算系統,做到美元一旦進入市場,美國就再也無法管轄。但美國這一點上看得非常嚴,Facebook不久前推出掛鉤一籃子貨幣的Libra被否決,根本原因,就是害怕貨幣脫離美國結算系統的監管;二是,中國做最壞的打算,關起門來自己玩。現在美國的企業不離開中國,不再是因為中國的勞動力便宜了,而是因為賣給中國的東西比賣給美國的還多,以汽車為例,中國已經是全球第一大汽車市場。中國能否關起門來玩,關鍵是能不能擴大內需市場,如果內需市場足夠強大,當其他國家把東西賣給美國和賣給中國的收益差不多的時候,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國家接受用人民幣結算,人民幣的流通市場就會越來越強大,當人民幣具備越來越多世界貨幣的屬性,與美元脫鉤的影響就會減弱。
南風窗:如果美國最終實現對中國的金融貨幣脫鉤,按你的思路,只要中國的內需市場足夠強大,還是有可能實現和美元金融霸權抗衡,內需市場如何挖掘?
趙燕菁:在我看來,住房是所有內需的核心。
只要中國能“寄生”在美元體系下,能夠使用美元參與世界貿易,美國就算和中國沒有任何貿易往來,中國可以使用美元和其他國家發生貿易往來,中國市場上的要素價格,最后也會傳導到美國。
有房和無房在消費上完全不是一個檔次—你只有買房后,才會買車、買家具、買電器等,這些“家庭固投”帶來的需求遠大過吃喝娛樂。中國現在的消費市場已經接近美國,但實際上主要是由已經城市化的6億人中參加過城市房改的一億家庭約3億人構成。目前,城市“三億老房改”的消費潛力已經見頂,只有再創造“三億新中產”,中國的消費才有可能超越歐美,晉級世界頂級市場。如果有房的中產能夠超過10億人,自身就會成為世界最大的單一市場。與中國“脫鉤”,就是與世界脫鉤。封鎖中國就是封鎖自己。
當然,“居者有其屋”是很多國家的政策目標,真正做到的卻很少。關鍵在于實現“雙軌”:商品房市場要“去量保價”,保障房市場要“去價保量”。通過創新住房供給模式,用成本價向市場大規模推出保障房,降低城市的勞動成本,減輕企業負擔和城市家庭減輕資產負擔。
南風窗:中國推行保障房多年,為啥一直沒能出現房產雙軌制,你這個策略可行性如何?
趙燕菁:房產雙軌制設計有三個難點,第一,要能夠保障房市場和商品房市場兩軌分開,否則就會出現“經濟適用房”那樣的套利;第二,保障房成本不能依靠財政,而要依靠金融,其自身要能創造足夠的現金流覆蓋其成本,避免重蹈美國“兩房”覆轍;第三,保障房最終要能轉化為家庭資本,使勞動能夠據此分享城市財富,晉升中產階層,才能達到擴大內需的目的。在時間上分開,分別解決這三個問題。
南風窗:如何保證保障房市場和商品房市場兩軌分開,避免套利?
趙燕菁:具體講,就是“先租后售”。首先,將保障房購房資格與戶籍脫鉤,與就業掛鉤(繳納“五險一金”)。其次,購房者雖然無須支付商品房市場價,但必須支付保障房的全部成本;第三,租期內,每月按時交租金,房子滿足房改年限后,再一次性支付剩余成本。房改時住房市值和成本的差額,就是政府給每個家庭的注資(這要遠好于給家庭發放消費券),一個家庭只能享受一次。1998年的房改經驗顯示,家庭財富效應會在短期內創造大量的中產階層。中國只需幾代人,就可以形成世界最大規模的高消費市場,屆時所有國家都會為爭奪中國市場展開競爭。中國市場將會是我們參與全球競爭的主場,與中國市場脫鉤的任何建議都難以變成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