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族瓦氏夫人民間故事的文本變遷及內涵演變

歐冬春 何湘桂 鄧蕓蕓

瓦氏夫人作為壯族抗倭女英雄的代表，在歷史和文學史上都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文革”以前，關于瓦氏夫人的記載多見于縣志以及民間口述中，“文革”結束后，瓦氏夫人的事跡隨著口述和史詩轉入到民間故事和小說當中。在文本的不斷變遷和閱讀視野的不斷變化下，其故事情節及內涵都出現一定的變化，瓦氏夫人的歷史形象也在這不斷的變化當中更為豐富，更具研究價值。

廣西，位于祖國嶺南地區，壯族人口約占全區總人口的1/3，早在2000多年前就已經并入祖國版圖當中。2000多年來，廣西壯鄉不斷涌現了眾多對壯族歷史甚至是對中國歷史產生重大影響的英雄人物。在眾多的英雄形象中，瓦氏夫人作為壯族女英雄的突出代表，在歷史和文學史上都具有重要價值。

瓦氏夫人，明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出生，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卒，歸順州（現靖西市）土司岑璋之女，后嫁與田州（現田陽縣）土司岑猛為妾。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倭寇侵入我國東南沿海地區，明朝政府官兵屢戰屢敗，江浙一帶人民苦不堪言。經提督張經推薦，當時已經57歲高齡的瓦氏夫人應明朝政府征召帶領廣西俍兵千里奔赴浙江前線，奮勇抗倭，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瓦氏夫人和廣西俍兵驍勇善戰、為國抗敵的精彩一筆。

瓦氏夫人的事跡多流傳于田陽縣與江浙一帶，分為口頭傳說與文史記載兩種。文史記載主要見于田陽縣志以及部分傳記當中的章節，包括明代鄭若曾的《江南經略》，明代《嘉定實錄》，清代謝啟琨編的《廣西通志·瓦氏傳》，田陽縣檔案館收藏的《瓦氏夫人小傳》《瓦氏夫人抗倭斗爭》，徐宗暮撰的《抗倭紀略》，《粵西叢載》等大量的文史資料中。而作為民間故事來流傳的口頭傳說，則主要流傳于田陽一帶和江浙一帶。學者陳金文在其文章《壯族瓦氏夫人傳說的口述史價值》中提出，在田陽和江浙一帶，關于瓦氏夫人傳說的口述有十余則，主要是關于其體貌、武藝、官品和人民、機智英勇、朝廷封賞和離世六個主題。從口述史進入到文學作品后，從最早的明朝記載到當代的故事敘述，隨著時間的變遷，瓦氏夫人的故事情節出現了不少變化。

一、體貌特征的變化

筆者查詢田陽以及靖西等相關市縣的縣志時發現，關于瓦氏夫人的記載以其生平事跡為主，并沒有出現集中的關于其外貌的描述。但是進入到文學作品之后，隨著文學作品敘述重點的不同，關于瓦氏夫人的敘述中開始出現了關于其體貌特征的描寫。

縣志以記載瓦氏夫人的生平事跡為主。《田陽縣志》中，對于瓦氏夫人個人的描寫較少，“瓦氏夫人自幼聰明伶俐，喜愛武術。在娘家時常隨父讀書習武。她體健貌美，臂力過人，舞起一把十多斤重的長矛輕如木棍”。而《靖西縣志》中，對于瓦氏夫人的個人描寫更為簡單，“自幼知書識禮，熟習兵法，習拳練武，舞劍弄棍，武藝超群”。從兩地的縣志中可見，關于瓦氏夫人的外貌描寫并不集中具體，僅僅為“體健貌美”，而關于其“美”并沒有具體的描寫。從沒有具體的描寫這點可以窺見，瓦氏夫人身體健壯，體貌正常，與常人無異，不具有一般民間傳說中傳奇人物具有的特異之象。

但是在縣志之外的文學作品，尤其是現代的文學作品中，出現了關于瓦氏夫人體貌方面的描寫，所描寫的內容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跟廣西壯族民間傳說的人物“長奶夫人”結合起來，具備了特異的外貌特征。這一類的描寫主要出現在民間故事當中，在田陽地區一直流傳有長奶夫人的故事，這一人物與瓦氏夫人在撫育孫輩方面不謀而合，久而久之，關于瓦氏夫人的民間故事中就出現了瓦氏夫人與長奶夫人結合的現象。比如田陽縣收集整理的《田陽縣故事集》中，關于瓦氏夫人的故事就出現了瓦氏“身材高大”“奶長”這一異于常人的特征的論述。

二是美化瓦氏夫人的外貌，體現出人們對正面的歷史人物真善美的取向追求。關于瓦氏夫人的真實樣貌現已不可考，但是從記載中可知，瓦氏夫人精通武藝，身體健壯。早期的關于瓦氏夫人故事的記載中，對其樣貌美丑甚少有詳細描述，但是隨著瓦氏夫人的功績被記載、被認可，人們對其樣貌的描繪基于真善美的想象，開始有了詳細關于其“美”的描繪。黃佩華在《話說壯族·D卷·連載十二遍地風流》中描述瓦氏夫人“天生麗質，性情豪爽，好打抱不平，助人為樂”，對其體貌和性情都有了進一步的想象。而在劉富宗寫的《百色文史》第一輯《二品夫人瓦氏夫人傳》中描述瓦氏夫人“芳齡才十四，已身高八尺（古一尺等于今天的六寸），且容貌佚麗，體態俊俏，常緊束腰帶，腳套緊袖，演練十八般武藝，顯得亭亭玉立，真可謂‘一枝紅杏出墻來。”

從模糊到具體，贊美之情隨著作者的想象躍然紙上，一個具備形態美的瓦氏夫人形象隨著想象的發揮逐漸成形。

二、主要情節的變化

瓦氏夫人的故事記敘以縣志的記載為主。從查閱的地方志情況來看，關于瓦氏夫人的主要情節有：少女時期在家頗得父親寵愛、出嫁后不受夫家重視、丈夫去世后獨自撫養孫兒、治理州務頗得人心、受詔出征、屢立戰功、遭受不公、歸鄉逝世等八個情節。之后的傳說及文學作品中，關于瓦氏夫人的故事大體情節變化不大，但是隨著時代的不同，其中的細節隨著不斷的文學加工而發生了一定的變化。

諸多變化當中，主要變化的點集中在瓦氏夫人娘家與其丈夫的關系、瓦氏夫人與明朝政府的關系（集中體現在與張經的關系）上。

不管是傳說還是在縣志記載中，瓦氏夫人與丈夫的關系都比較復雜。由于瓦氏夫人與丈夫在治理州務和對明朝政府方面的政見不合，得不到夫家重視，終身無子。而瓦氏夫人的娘家與夫家之間的關系則更為復雜。瓦氏夫人本為歸順州岑璋之女，出于政治因素考慮，岑璋將瓦氏嫁給岑猛為妾。就作為歸順州土官之女的瓦氏出嫁后在夫家的地位不高而言，當時岑猛的勢力不小于瓦氏的娘家。瓦氏夫人的娘家對于明朝政府是持歸順態度的，但是岑猛對于明朝政府的態度卻持著抗拒的態度，這也是導致瓦氏夫人與丈夫不合的一個重要因素，最終釀成了田州之亂。關于岑猛之死，被岳父岑璋鴆殺是大多數做瓦氏夫人研究的學者采用的說法，田陽縣博物館研究員黃明標在《“寶髻將軍”瓦氏夫人》中，提出從《明史》中已經將岑猛之死蓋棺定論了。學者白耀天的《瓦氏夫人論述》中也認為，“瓦氏其夫岑猛‘本無反心，連兩廣總督王守仁、林富都先后為他辯冤，然朝廷卻要殺之而后快。其父岑璋被誆騙殺了女婿”。

但是變化的點在于岑璋鴆殺女婿的原因是出于自愿還是被誆騙。黃明標的《“寶髻將軍”瓦氏夫人》中引用了《明史·廣西土司二·田州》的說法：“而歸順州知州岑璋，猛婦翁也，其女失愛，璋欲藉此報猛，乃甘言誘猛走歸順，鴆殺之，斬首以獻。”意思是岑璋是由于愛女失寵借此報復岑猛。但是在田汝成《炎徽紀聞》的《岑璋傳》中提出了岑璋此舉是受了誆騙，由于后悔遁入空門出家。文獻中的說法無法相互印證，所以在后來的瓦氏夫人的故事中出現了瓦氏夫人娘家與夫家之間關系的不同說法。

變化的另外一點在于瓦氏夫人與明朝政府尤其是明朝政府代表張經之間的關系。在史料當中，瓦氏夫人的應召參戰是受當時的明朝政府的征調，明代朱國楨《涌幢小品·卷十二》中有：“調之說凡二，一調邊兵，一調土司兵。”“土司惟川湖、云貴、兩廣有之。”瓦氏夫人對明朝的態度一向支持，在其夫被明朝政府間接害死后依然有著大局觀，在接到調令后毅然以近花甲之軀前往抗倭。這樣的氣魄不應僅僅為了張經的知遇之恩，更有為國為民的氣概。但是進入到民間故事等文學作品時，為了突出張經的知遇之恩和瓦氏夫人所遭遇的不公，包括黃佩華的《瓦氏夫人》以及眾多故事中，皆認為張經對于瓦氏夫人有著知遇之恩，瓦氏夫人及部下僅僅因為張經的緣故憤而班師回鄉。雖然在邏輯上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與前期塑造的一個有見識的、對明朝政府有好感的、有大格局的土司女官對比而言，這一個出于義氣的說法還是有失偏頗的。

三、故事內涵的變化

明朝時期關于瓦氏夫人的事跡記敘的視角主要是站在歷史高度上來評價瓦氏夫人抗倭斗爭的歷史功績。而現代關于瓦氏夫人的事跡記敘中，敘事視角出現了多元化，人物故事的核心也出現了不同。部分作品仍然牢記其歷史功勛，作為抗倭史上的一個英雄人物來進行書寫;一部分則從民族英雄的角度對其進行歌頌，將其作為壯族的民族英雄來進行歌頌;近年來，也有從其生平事跡中挖掘其女性思想的。

黃佩華的長篇人物傳記《瓦氏夫人》是他最滿意的作品，其全面詳實地描寫了瓦氏夫人的生平，塑造出了一個具有堅韌品格和大智慧的瓦氏夫人形象。而地方志、地方故事集當中對瓦氏夫人的記載在突出其品格的同時，注重強調其民族性，對壯族地區作出的突出貢獻，將其作為壯族的祖先和英雄來進行書寫。而比較新穎的是，目前對瓦氏夫人的研究中將其與花木蘭等女性傳奇人物進行對比，在《百色文史》對瓦氏夫人的記載中，也多次提到瓦氏夫人性情豪爽，不同于遵循傳統的男耕女織思想，她認為女子同樣可成就一番事業，不應該以性別來和男人做區分，堅守自己的獨立性，不服從于父權或者夫權。雖然目前并沒有一篇完整的從女性主義視角來書寫的瓦氏夫人的故事或者傳記，但是在部分文史記載中，已經有這樣類似的說法。

瓦氏夫人的抗倭事跡在明代到近代以來，只是作為我國抗倭斗爭史的一部分而存在。但是1941年以來，瓦氏夫人的故事在原有的基礎上出現多元化的解讀，這些不同的角度，帶來的是故事解讀的多樣性，也帶來了瓦氏夫人故事內核的多元性。瓦氏夫人這個人物形象的內涵漸趨豐富。

瓦氏夫人作為廣西壯族的女英雄代表之一，一直活躍在詩文、史書、小說、戲曲等多種文體中，不僅在壯族歷史上書寫了艷麗的一筆，其故事內容的復雜性也為后代提供了文學演繹的空間。而越來越多的關于瓦氏夫人故事的文本也在這一代又一代人多角度多層面的挖掘當中，逐漸豐滿了瓦氏夫人這一文化形象。這些變化和補充對于完善瓦氏夫人的形象，進而提升壯族歷史文化的自豪感和認同感，具有重要的意義。

（廣西電力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