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亞達

王世襄先生于耄耋之年整理出版了個人自選集及續編,從《錦灰堆》到《二堆》、《三堆》,繼之又出了《錦灰不成堆》,總有七卷之多。世襄先生是當世公認的文物鑒賞家與收藏家,我對于文物古玩素無研究,既無財力購置,也無眼力辨別,倒是很喜歡欣賞。觀賞歷代文物古跡,無論中外,我都覺得從中不僅獲得了知識的增長,也感受到了美的愉悅。
起初我對王世襄先生的印象,是感到他在兩方面作出了明顯的成績。一是關于漆器,《髹飾錄解說》大約稱得上是他的代表作?!恩埏椾洝分挥袃删恚俏覈鴥H存的一部漆工專著,明黃成撰,楊明注。世襄先生的解說從歷代漆器實物研究入手,又參考了匠師的示范及有關漆工藝的古代文獻,再加上朱啟鈐先生的悉心指導,自一九五八年初稿以來,經過增訂、修訂,可謂是關于漆器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另一方面是關于明式家具,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研究》匯聚了其四十余年的研究心得,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學術著作。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到圖文并茂的《自珍集》精裝本,對王世襄先生的了解就更廣泛了。全書分為古琴、銅爐、雕刻、漆器、竹刻、書畫、古籍、家具、諸藝、玩具十類,為先生畢生收藏精選之作。夜闌人靜,我每于臨睡前翻讀幾頁,就如同與世襄先生傾心交談一般,不僅讓心靈觸摸著人生與文物的歷史,也感受著其間數十年風云變幻的無盡樂趣與感傷。
《自珍集》副題為《儷松居長物志》,書首有黃苗子先生的題字。世襄先生、荃猷女士賢伉儷小像之下,赫然是一幅竹帚圖。此為文革期間世襄先生自作之“敝帚”,并藉以自況。敝帚可喻物,亦可喻人,其義不言自明矣。
古人以操琴為雅,書內所收唐宋元明古琴九部,既有“大圣遺音”,又有“高山流水”,經吳景略、管平湖等琴壇巨擘的精心修復,千載之后的我們,仍能有幸聆聽其金聲玉振,絕世清音。
自明代宣德爐問世,銅爐漸從內府向民間流布,書中所記世襄先生父執趙李卿先生贈自藏爐十具,文革劫后,十存其九,頗可見時代之風云痕跡。
雕刻一章收錄各類雕像五十三種,除中國外,尚有印度、尼泊爾、日本諸邦之物。其中“遼鎏金銅佛坐像”手勢奇特,小指互勾,食指直抵頭頂,作“醍醐灌頂”之狀,至今仍未知是何佛名及印名,讓人過目難忘;“明金髹木雕雪山大士像”,運斤如風,手法高妙,用“金箔罩漆”之法,神形逼肖;“明鎏金銅金翅鳥王背光”,所謂金翅鳥王,梵名迦樓羅,為佛經所云“天龍八部”之一,此鳥鳴聲悲苦,以龍為食。每日吃一只龍王及五百條小龍。蓋以辟海取龍象征接引眾生。舊說部中流傳岳飛為“大鵬金翅鳥”轉世,所指即為迦樓羅。余去云南旅游,曾購一雕像小件,人身鳥形,頗類金翅鳥王之狀,雖為仿制之工藝品,亦資紀念耳。
漆器是世襄先生專擅之領域,其五十年代注釋《髹飾錄》,曾師事多寶臣。書中所收多師二種示范之作,雖為當代漆器,亦彌足珍貴。
竹刻為文房雅玩,有筆筒、根雕、扇骨、臂擱諸物,不僅雕刻精美,加上細微寫意之拓片,頗見文人風雅。啟功先生的書畫雙絕,以及“周漢生刻王世襄小像”的傳神阿堵,均讓人把玩再三。
世襄先生家學淵源,所藏書畫多為其舅父北樓先生及先慈陶陶女史所作。其中“朱豫卿書文賦附書札卷”,書風謹嚴,尤為精妙。然其人“文革”期間備受折磨,抱恨以終。哲人云亡,書傳后世,亦讓人觀之扼腕悵然!
線裝書是古人書齋鎮庫之物。世襄先生所藏“高其佩高秉指頭畫說一卷”,書末有高秉摹獅子圖版畫,形貌古奧。書中印章均用印泥鈐成,可證為高氏自留初印之本,頗為難得;“芥子園畫傳三集五冊”,套色精印,且為蝴蝶裝,亦足愉人眼目。魯迅當年亦喜欣賞《芥子園畫傳》,并有贈許廣平詩一首。詩云:“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鼻檗o感人,頗見晚年心境;“油印本王世襄髹飾錄解說”,為一九五八年初稿油印本,線裝兩冊,本為非正式出版物,僅印二百冊,因字跡雅正,非一般油印本所能及,曾作為古籍善本競拍,已價逾千金。
世襄先生畢生潛心研究明式家具,書中所錄“北樓先生自制楠木畫案”,設計高妙,可拆卸組裝成多種排列方式,頗具匠心;“自制花梨獨板面大畫案”,上有王世襄先生所作銘文,其中有句云:“世好妍華,我耽拙樸”,亦見世襄先生美學觀念。大案全法明式,材為花梨,重逾六七百斤,近乎渾然天成,亦為世襄先生平生得意之作。
諸藝一章所收甚雜,共有二十九件,包括墨盒、鎮尺、筆筒、瓶、盤、鼻煙壺諸物。其中的“明魚龍海獸紫檀筆筒”,“文革”期間曾被抄沒,輾轉入“毛家灣林彪住宅”,劫后發還,蓋亦遭遇坎坷也。
人稱世襄先生為“京城第一玩家”,蓋其“玩物養志”,《自珍集》殿尾一章玩具,載物件六十七種。包括大量的蟈蟈葫蘆、鴿哨等物。先生亦有《北京鴿哨》《明代鴿經》《清宮鴿譜》《蟋蟀譜集成》《中國葫蘆》等編著傳世。
夜讀《自珍集》,常讓我感到世襄先生自珍之物,每一件背后都隱藏著故事。這些傾注其一生情感之物,既有親戚友朋所饋贈之翰墨文物,亦有掇拾于攤肆,訪尋于舊家,慧眼識英窮年積累的古玩珍品?!芭f鈔本趙琦美鐵網珊瑚十四卷”,世襄先生詳盡寫了一個“黨代表”的半生遭際,讓我想起了孫犁先生的《蕓齋小說》?!拔母铩贝_實是一場夢魘,十年浩劫之慘痛教訓,后人應當記取。
黃永玉先生在《比我老的老頭》一書中曾說“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我想,也許是一種注定,年輕人只顧走自己的路,常常錯過了與有著智慧與經驗的老人傾心交談的機會。但文字書寫的歷史會記著那些老人曾經走過的足跡,即使大雅久不作,那遺音也會在將來的某一時刻再次回響,文化之傳承就像那些已傳世千載的古琴一樣,伴隨著高山流水,發出金聲玉振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