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稻葵
這場疫情加快了原來可能需要十年才發生變化的步伐,企業向東南亞這些勞動力更低廉的市場轉移的時機到了,中國應該順勢做好內需開發、產業升級的工作,主動迎接世界勞動力轉型的挑戰。
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沒有提出全年經濟增速的具體目標,這是非常實事求是的,也是一個亮點。為什么說是一個亮點呢?因為現在國內、國際的經濟形勢,充滿著巨大的不確定性。不止今年,可能未來兩三年都充滿巨大的不確定性。在這樣的情況下,應該把兩三年整體的工作做總體規劃,而不是一年一年去規劃,更不應該在短期內制定一個固定目標。所以,這是政府工作變得更加實事求是、更加理性的表現。但是需要強調的是,盡管沒有GDP增長的目標,但是我們今年有就業的目標。900萬以上新增就業、6%左右調查失業率、5.5%左右登記失業率,這些是硬指標,這是把簡單的增長速度目標轉換成了民生和就業目標。
今年要保基本民生、保就業、保市場主體等,這是一個底線。以前在經濟增長的過程中,對新增就業、失業率、CPI等這些目標提要求,那么經濟增長過程中的目標,當然比保底線的目標要高一點。去年,我國GDP的增速是6.1%,對應這個增速,1100萬新增就業的目標就很容易完成,最后實現了1300多萬的新增就業。今年的經濟遭遇巨大的不確定性,就不能按照去年的就業目標來規劃了。今年如果能保證900萬的新增就業,加上其它的就業流轉,供找工作的人所參考的總體工作崗位不止是900萬。如果能夠達到900萬的新增就業,加上“老工作”騰挪出來的,比如騰挪兩三百萬,那么工作崗位就超過1000萬。這些崗位就和新增800多萬高校畢業生基本能夠對應上。再加上其它的非大學畢業生的新增就業,根據測算,900萬是保證社會穩定的一個底線。
今年的經濟增長速度與去年相比大概率是下降的,在下降的過程中,還要保6%的失業率,其難度是很大的。所以肯定要采取一些特殊的社會措施,來提供就業崗位。不是簡單地依靠財政、貨幣政策的刺激,還要加上一些社會政策,才能夠穩定失業的情況。實現調查失業率6%的目標還是相當艱難的任務,所以,我們不能理解成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把任務難度降低了。
中國的財政赤字率
3.6%的赤字率是比較保守的,是留有余地的。如果真是為了保民生、保就業,還需要增加財政赤字的話,那么3.6%這個數值是較低的。今年赤字率、特別國債、地方建設債這些數字都是留有余地的,所以,實際的政策空間是有的。目前,中國的財政赤字率如果提升到5%,甚至7%,都是可以的。中國是一個高儲蓄的國家,也不缺流動性,累計的政府財政債務占GDP的比重也比美國低,所以我們是有政策空間的。總體來看,今年,我國的赤字率、特別國債、地方建設債,貫穿這三組數字的一個原則就是謹慎。
1萬億元的抗疫特別國債如果用好了,對于保民生、穩就業是非常管用的。假設調查失業率就是6%,就業人口稍微算寬泛一點,比如5個億。5個億的1%就是500萬人,6%就是3000萬人。一年給這3000萬沒有工作的人每人發一萬元錢,就是3000億元。這個數字還沒加上失業保險基金,所以,即使額外對6%的調查失業人口的每個人都發1萬元錢,也不過是3000億元。中國正規部門的就業人口,除了農民,并沒有5億人。所以這1萬億元用來保民生的話,如果用好了,是非常管用的。
今年兩會報告提出,新增的赤字和發行的國債籌集的2萬億元將會通過特殊轉移支付機制,將資金直達市縣基層。這種特殊的轉移支付就是想直接給地方政府紓困,而且紓困的方式不是搞建設和項目,而是老老實實地抓民生、穩就業,或者是給退休人員補助。所以,這是一項創舉。地方政府不用到中央打報告,中央直接撥給地方,要求地方政府直接花到中小企業和失業人口身上。這和上次的4萬億計劃有什么不一樣呢?這次的每分錢都花在了刀刃上。轉移支付是非常管用的,報告提出各種財政的支出,似乎比預期的要小,但是這次要求用到實處,絕不浪費。
甄別中小企業的真正需求是關鍵
報告提出的對中小企業扶助政策的力度還是很大的,資金支持也是很多的,但難點是怎么甄別中小企業真正需要的和不需要的是什么。
對中小企業的扶助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有的中小企業是不需要錢的,但有的企業是真需要錢,還有的企業是即便沒有疫情也干不下去了。對于如何甄別企業需求這個問題,地方政府、相關的監管部門還需要進一步探討。有人提出,看電表、看賬本、看互聯網支付的信息等來進行甄別。但是,歸根結底需要靠地方政府創新舉措,去借鑒在社會治理和管理上比較有經驗的地方的做法。兩會報告中提出的對中小企業的扶助政策力度已經達到了,但是要如何精準實施,這需要地方政府創新。
今年擬安排3.75萬億元地方政府專項債券,并提高專項債券用于項目資本金的比例,此次的做法跟2008年四萬億計劃不同,這次希望能夠精準、精準、再精準,而且希望“四兩撥千斤”。中央政府撥的錢是給地方項目的資本金,地方政府利用資本金做基礎,再去向金融市場融資。這個機制是一種創新,是想要發揮市場的作用,而不是政府大包大攬。
明年各國經濟恢復可能會出現兩極分化
近期,美國經濟的基本面沒有得到改善,疫情也沒有得到控制,現在只是資金面變得很寬松。所以,美國股市現在這么著急反彈,很大程度上是由資金拉動的。但是僅靠資金的拉動,恐怕難以為繼。一旦美國的債券市場能夠穩住,有些資金可能就會從股市流向債券市場。屆時,股票市場就可能出現下跌。
從全球范圍來看,2020年是衰退年。中國可能是少有的能夠實現正增長的經濟體。明年經濟的恢復過程可能也是曲折的,我相信明年可能會出現一種兩極分化的情況:在疫情前,財政情況比較好的國家,比如德國、中國,恢復得會相對比較好;財政情況不太好的國家,比如意大利、西班牙和其它一些新興市場的國家,可能會碰到雪上加霜的情況,在經濟恢復時,政府的財政出現危機。現在花了這么多錢去救助疫情,今年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稅收,明年又將出現債務危機,所以這些國家的經濟恢復的道路是非常曲折的。目前在疫情期間,各國還顧不上財政問題,但是當疫情過去以后,資本市場就會開始研究財政問題。
從全球范圍來看,明年經濟情況在總體上是恢復的,但是可能會分化得很厲害。這可能會導致全球范圍內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抬頭,而針對中國的很多指責、很多誤解、很多污名化的態勢還會演變。
種種跡象表明,目前疫情是很頑固的,即便研發出疫苗,能不能快速生產出來還是個問題,疫苗有沒有用,更是大問題。所以,世界經濟的恢復是很曲折的。這就是為什么中國今年經濟不提具體的增長目標,以及應該把未來兩三年經濟發展攏在一塊規劃的原因。我們要提這樣一個目標,就是中國經濟在當前大形勢下,短期是“六保”,未來經過兩三年調整,希望中國經濟能回到6%左右的正常增長態勢。在這兩三年中,不追求任何增長目標,但希望利用這段時間調整到位。
不排除未來還會發生大規模金融震蕩的風險,但是這個金融震蕩跟2008年可能不太一樣。因為美聯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保金融市場。所以金融震蕩可能會發生,但這個震蕩恐怕是結構性的,不是總體的。因為如果總體的金融市場發生震蕩,美聯儲就要印鈔票了。可能是美國之外的某些地區有震蕩;美國國內的某些市場,比如頁巖氣相關企業破產;或者可能是由于美國制裁華為,美國國內的很多高科技企業短期內失去客戶。所以,不排除未來發生大規模結構性金融震蕩的可能性。
如果美國股市的道瓊斯指數從現在的25000點左右又回到18000點左右,美聯儲開始印鈔票,那么全盤大跌的可能性可以排除,但是結構性的震蕩很難解決。
全球化可能會被區域化所代替
這次危機不是金融危機,因為金融危機是富人的危機,是有資產的、有股票的、華爾街人的危機。這次是窮人的危機,窮人沒工作、沒市場,無法出門,沒有收入。但是有錢人在家里待著,有互聯網,還有儲蓄。
這次危機帶來的社會影響遠遠超過2008年。2008年無非是華爾街的幾個機構破產,政府補助、美聯儲救助后,危機穩住,經濟很快就反彈了。這次是窮人的危機,中小企業破產,窮人失去了工作。政府當然可以救助,但是能救助多久呢?所以這一次危機的后果可能比2008年要嚴重得多,因為它是一個真正的經濟危機,且不僅僅是金融危機。它會帶來一系列政治上的動蕩,國外的政治家很可能會將危機轉嫁給中國,中國是首當其沖的。所以,這將考驗我們的應對能力。
在疫情中,新科技不斷地發揮作用,比如遠程辦公、物流、電商。所以毋庸置疑,科技仍然是未來經濟的增長點。增長點還來自于什么地方?坦率地講,這一輪危機過后,中國仍然是一個拉動全球經濟增長的國家,這是因為中國不但體量大,而且我國的相對體量比2008年又提升了一個層次。
一看科技,二看中國。對于這一點,我真心希望西方稍微有點智慧的領導者能夠明白。中國還是有潛力的,中國的城鎮化還沒有完成,工業化還沒有停頓。制造業重回美國只能部分實現。未來可能有兩大類制造業,一類是以中國市場為目標的制造業,比如寶馬、通用汽車,這類企業無法撤出中國。第二類就是把中國作為生產基地,利用中國的低成本進行生產,這類企業早晚會撤走。因為中國現在已經到了中等收入的門檻,要進入高收入國家隊列。我們應該盡量做好對外商的服務,但是中國也該“畢業”了,不能凈搞一些低端的加工產業。所以,我們要想方設法提升內需,給中低工資的勞動力提供更好的就業渠道。
民粹主義抬頭,“去中國化”可以理解,但是不太可能完全成功。因為西方國家的勞動力成本遠遠高于中國這樣的國家。要搬回去的話,將需要大量的政府補貼。政府的財力是有限的,真要去執行也很困難。所以這些企業有可能向東南亞這些勞動力更低廉的市場轉移,不可能完全回到美國。
這場疫情加快了原來可能需要十年才發生變化的步伐,企業向東南亞這些勞動力更低廉的市場轉移的時機到了,中國應該順勢做好內需開發、產業升級的工作,主動迎接世界勞動力轉型的挑戰。
若干年后,全球化可能會被區域化所代替。未來世界上可能是三大貿易圈:第一個是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包括東南亞;第二個是以德國為中心的歐盟;第三個是北美,包括墨西哥、巴西。這三個貿易圈估計將上演“三國演義”。由于國際上的互相不信任,發達國家希望自己的民眾有工作,所以會把一些貼近自己市場的產業搬回去,然后會形成三個大區域、三個大市場。比如寶馬就是在不同市場上布局的,寶馬要把沈陽三期工程作為整個亞洲的生產基地,現在是完全自給自足的,甚至不需要德國,其供應鏈是完整的。
基于以上分析,疫情之后不可能形成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全球價值鏈,全球會分成三個區域,相互有一定的獨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