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草坡的云

孫陽

太陽躲在高深叵測的黑暗深淵里，遲遲不肯露出臉龐，窯院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我在爺爺的連續重咳聲中睜開了眼。堂哥已經穿好衣服，蹲在地上洗臉了。窯院外不時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風箱連貫的呼吸聲，“咣當咣當”地響著，像清晨的鳴奏曲。我那時候時常會想，似乎太陽便是被奶奶的風箱聲所叫醒，才向世間萬物拋灑光輝的。

爺爺披著大褂蹲在炕頭上，抽起煙鍋來，抽幾口，就拿起奶奶為他泡好的放在腳跟前的濃茶喝上一口，同時伴著陣陣重咳聲，響徹整個窯洞。奶奶起得很早，卻睡得最晚。每每到了深夜，我從睡夢中驚醒時，便看到奶奶依然在昏黃的燈光下做針線活，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高，一半映在窗欞上，一半躺在炕上。那時我以為奶奶擁有神奇的魔力，太陽便是被她手里的一針一線牽引出來的。一年四季，奶奶的針線活從不中斷。她不停地納鞋底，納在眼里，納進心里，納到兒女子孫們腳底的歲月里。似乎只有在那昏黃的燈光底下，在那一針一線的活計里，我那一米五高的奶奶才會顯得如此高大從容。

我賴在炕上遲遲不愿起來，還沉醉在夜晚的幻想中，可飯菜的香味已順著門縫溜了進來，與我的睡意進行搏斗?？上攵?，我輸了，在賴床與吃飯之間，我選擇了后者。吃罷飯，我跟在哥哥身后走出窯院。正在洗刷鍋碗的奶奶在廚房里大聲喊：“你哥一人兒去，你就不去啦！”我沒有吭聲，信步朝塬畔的羊圈走去。

羊圈里的羊兒早已睡醒，見我和哥哥出來了，便朝著我倆“咩咩”地叫，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倆看，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我知道，它們是看到自己的小主人，知道要去草坡吃草了，所以才那般熱情。后來聽哥哥說，羊兒看似柔弱，實則善于偽裝，像小孩兒一樣愛撒嬌。它并不是餓了，只是想在沒有束縛的坡上奔跑瘋玩。還沒等哥哥打開圈門，羊兒就直著脖子往外掙，把羊欄頂得很緊，土墻上的鐵環扣跟著一撅一撅。哥哥便立即呵斥：“急啥急，有啥好急的？再頂就不去了?！毖騼汗还怨缘氐拖骂^，靜靜等待小主人打開圈門，帶它們出去。哥哥說：“看見沒？我說羊兒能聽懂人話，通人性，你還不信！”

哥哥將鐮刀放進爺爺編的荊條老籠里，挎到胳膊上，牽著兩只老羊走在前頭，我拿著一根竹棍走在后邊，不時地嚇唬它們，吆喝幾聲：“快走，羊兒。”哥哥必須得在羊吃草的空當兒，順便割一籠青草回來，留作羊兒們的晚餐。兩只老羊乖乖地跟在哥哥身后走著，幾只小羊可沒那么乖了，一路上貪玩，這兒吃一口，那兒看一眼，一會兒便掉隊了。我剛舉起竹棍，它們就嚇得跑開了。哥哥說：“別管它們，一群憨羊兒，路邊的草有啥好吃的，留著肚子，等到坡里了再好好吃?！痹捯魟偮?，幾只羊兒就麻溜跑來了，跟在大部隊后邊咩咩叫著。從那時候起，我就認定羊是通人性的，和孩子一樣天真可愛。

我們那片塬上共有兩條溝，村里人稱門前溝和槐樹坡。哥哥一直在槐樹坡放羊，草長得旺，長得嫩，種類多，羊兒也愛吃，相對于門前溝來說，顯得淺了不少，路也好走些;門前溝的草也好，但是溝太深，傳說有狼，曾經吃掉了村上的放羊娃。和哥哥一般大的娃兒們都在槐樹坡放羊、放牛，只有一些膽子大的中年人或者是爺爺輩們，才敢去門前溝和那些兇猛的狼對抗。幾年之后我上了小學，時常跟小伙伴們一起偷偷跑到門前溝，鉆進半腰上的山洞里，從這個洞口爬進去，又從相通的另一個洞口鉆出來。我們在洞里吃零食，打撲克，等待著最后一絲陽光沉入大山深處，黑暗完全包裹洞口后才不情愿地離開。長大以后我離開了故鄉，還時常會想起這些事，也終于明白，那時候所謂的狼的傳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再也沒有了童年的樂趣。

我跟哥哥坐在槐樹坡的半腰上時，能看到對面黃土崖與天相接的地平線上，漸漸露出一縷陽光，樹梢變得亮堂堂的，陽光一瞬間散成扇形映射在槐樹坡里，樹綠了，土也黃了。我忽然覺得自己似乎產生了幻覺，無數雙眼睛就盯著我看，她們搖曳著婀娜的身姿在草坡間翩翩起舞。風吹得緊了，各種樣式的蒿草左右擺動起來，像是在鼓掌歡呼。世界似乎只剩下我和那些身影，我實在不愿醒來。

兩只老羊帶著它們的幾只小不點兒，在我和哥哥腳下的坡地上移動著。羊兒走進草坡就像孩子來到兒童樂園，烏黑的眼珠子溜溜轉動著，仿佛它們的世界只有眼前的草坡，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了它們。它們歡快地跑著，叫著，鬧著，坡面的野草淹沒了它們的身影。兩只老羊低頭撕扯著草的莖稈和葉子，它們的牙齒很快，比爺爺砍荊條的大鐮刀還要快。羊嘴經過之處，參差不齊的青草就被修理平整了。小羊的牙齒還不夠堅硬，只吃嫩葉和小花苞，老羊也不讓它們吃那些粗糙的莖稈，嫩葉才有營養，更利于吸收。天上的云溫柔地注視著羊兒，一會兒變成這個形狀，一下子又變成那個形狀。云緩緩移動，羊兒也向前移動，它們就像是散落在草坡的云。云的眼神里也充滿了愛意。

我們坐一陣就乏了，便跑下山坡，尋一片蒼翠濃郁的草地，肆無忌憚地躺下去，于是我們就變成了野草，隨著微風輕輕擺動起來。我們躺在野草上，整個身體被遮擋住了，透過間隙仰望天空，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世界只剩下頭頂的星星點點。白云頓時變得柔軟可親，陽光的手輕輕撥開蒿草，撫過我們的臉龐，映成一張大網，網子里有露水，有黃土，有石頭，有羊糞蛋，有各種各樣的小蟲子。我們只是靜靜躺著，任由那些蟲子爬滿身體。它們可以在我們的頭發和耳朵里玩耍，或者還有其他什么地方。但這些蟲子似乎并不歡迎我們，一些長著翅膀的幾乎看不見的小飛蟲，狠狠地撞向我們的臉，鉆進我們的鼻孔和眼睛里，然后在我們的噴嚏聲中摔得老遠。它們這種行為倒像是防守侵略者的入侵，視死如歸般展開搏斗，并竭盡全力將我們趕出這方充滿幻覺的世界。人在夢幻中清醒，卻在現實中迷惘，現實與夢境無時無刻變換著，萬物交替更新，四季往復輪回，一陣風吹過，一切便消失不見，只有野草和陽光依然存在。在這片遼闊的草坡上，人是多么渺小，多么卑微，如同飛蟲和螞蟻。生命僅是這般，普通而平等。

不一會兒，羊兒似乎是吃飽了，臥在我們身邊，用頭輕輕蹭著我的胳膊，大眼睛一閃一閃的，撒嬌似地“咩咩”叫了起來。小羊羔真是可愛的東西，誰都愿意摟它在懷里。它有人一樣美麗的眼睛，通常都是濕潤的，長長的睫毛，嘴巴緋紅而柔軟，某種單純且潔凈的液體時刻在眼里涌動，含情脈脈的樣子，對整個世界充滿愛意，對眼前的這些即將下肚的草兒也帶著無限感激。從這一點來說，人的眼睛又比不上羊的眼睛干凈、溫和。

哥哥迅速翻身跳了起來，身邊的小羊嚇得竄出老遠。他拿起鐮刀開始割草，他要趕在所有的羊吃飽之前裝滿草籠，否則就耽誤回家時間了，弄不好要挨爺爺的訓斥。我站在他跟前盯著看，也想試試鐮刀的快慢，卻被哥哥制止住了，因為他之前一不小心割到了腿上，鮮血順著小腿流進鞋里，他又不敢停下來歇息，怕丟了羊，只得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等到家后，鞋已經被血浸透了，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于是大聲唱起歌，滿草坡里瘋跑起來，羊兒們嚇得四處亂竄，騰起一片青草味兒的氣息，風一吹，這新鮮的氣味就朝遠方涌動。我還以為這遼闊的草坡想要對遠方訴說些什么呢，便追著風兒跑，癡迷似地聞了起來，竟沉醉于這方荒涼與寂寞的世界了。這一跑，便感受到了青草味在清晨的微風中汨汨流淌。我越跑越快，氣味卻越來越淡，直到消失不見。跑著跑著，羊兒就長大了，我和哥哥也長大了。記憶里的那些時光，都只剩下了微笑。

后來，我上了小學，哥哥上了初中，期間多次，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邊，像小時候那樣，領著一群羊去槐樹坡。羊兒吃草，我們就開始逮蝎子，掏鳥蛋，挖柴胡，拾地軟，撿柴火，烤紅薯，偷草莓，抓野雞……對于干這些事情，哥哥是絕對有天賦的，他清楚這片山坡上的角角落落，聞過這里每一朵花的芬芳，享受過每一縷陽光的撫摸，似乎在他眼里，世界只有這片山坡和這群可愛的羊兒。夏日的涼風一次次吹過他裸露的胸口，很快就吹遍了他的整個童年。我一直在想，那些在草坡上歡騰的羊兒們心里在想些什么？哥哥整日與羊兒為伴，他又在想些什么呢？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哥哥別無選擇，只能如此。

那時候的羊兒也許是萬般幸運的吧？可盡管如此，它們也不會想到，多年以后它們將作為食物而存在，命運僅是這般，逃不掉，躲不開。所以我更愿意看它們在草坡上追著白云和陽光奔跑。那些豐富、喜悅的生命內容寫滿山間的角角落落，那些自由的靈魂與世間萬物同樣平等而卑微。我無法通過言語來表達內心的種種，只有帶著希望的，溫和的，忍耐的氣息，早已在我的心間生根發芽，一點一點地成長，終會變成參天大樹。

直到后來，村里的羊兒少了，村人有了更多的營生，羊兒的價值與對城市生活的向往比起來，顯得一文不值。奶奶家也早已沒有了羊，哥哥初中畢業后就進城打工了，爺爺也已經去世多年?？晌沂冀K不愿相信，我會再也看不到它們，也會因為想念而再也想不起來它們，更不敢想象，它們會永遠消失不見。

多年以后，每到周末，我時常會回到塬上，偶爾也會去那片早已荒蕪且頹廢的草坡上望一望，曾經弱不經風的小樹，如今早已枝繁葉茂，高大偉岸。它們飽經風霜卻依然鎮靜地站立在那里，記錄著發生在這片土地上年年月月的故事。我走到它們跟前，久久地抬頭仰望著，忽然不由地開口問：“你們看到那個少年和一群羊兒了嗎？”它們并沒有回答，可我心中已有答案?；蛟S，他們從來都未曾相遇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