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向有價值的勞動致意

安黎

何為勞動？這是預先要澄清的概念。

在我的理解里，勞動涵蓋人類的一切活動，包括體力活動和腦力活動。大到扭轉乾坤，中到改造山河，小到做飯洗衣等，無一不是在從事著勞動。從農民田間的勤勉耕耘，到工人車間的掌控機床;從農民工站立腳手架澆注混凝土，到清潔工堅守馬路清掃飄葉落塵;從學者埋首書齋絞盡腦汁地解析問題，到學生端坐閱覽室一絲不茍地翻閱資料;從將軍穩坐指揮部的運籌帷幄，到士兵揮汗操練場的實彈演習……甚至，就連主婦的買菜、老嫗的嘮叨、嬰兒的吮奶等等，皆可視其為勞動。也就是說，除卻植物人，所有的人，都在或自愿或被迫地從事著勞動。哪怕是那些在眾人眼里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懶漢，也要一日三餐，也要挪動身體，自然也就有意無意地卷入勞動的漩渦當中。

簡而言之，世間的人，無論老少與男女，只要活著，無人能超然地置身于勞動之外。然而有必要澄清的是，同為勞動，但勞動和勞動之間，卻因勞動程度和勞動績效的差別，而顯得大為迥異。有人勞動少，有人勞動多;有人的勞動，像日月的光華，能普照他人;有人的勞動，像貼身的棉襖，只能溫暖自己;有人的勞動，像不竭的河流，帶有恒久的意義;有人的勞動，像盛開的曇花，只能絢爛于短暫的瞬間;有人的勞動，具有積極的價值，他越是勤勞，越能造福于公眾;有人的勞動，具有負面的價值，他越是勤勉，越是能給公眾帶來或明或暗的損害。

毫無疑問，勤勞當然是一種值得頌揚的美德，然而需要警惕的是，并非所有的勤勞，都具有正面的價值，比如希特勒的勤勞，就毫無建設性，唯有毀滅和災難;再比如那些缺少科學論證的盲目決策，決策越多，給社會造成的危害就越大;再比如貪官的貪贓、盜賊的扒竊、傳銷者的洗腦、乘車者的搶座、排污者的排放、偷獵者的狩獵等等諸如此類，貌似也是勞動，但其負面的后果顯而易見——它們要么是在破壞環境，要么是在銹蝕世風，要么是在碰撞法紀，要么是在弱化道德……這樣的勞動，當然是越少越好。

有一種勤勞，呈現出一副殫精竭慮和鞠躬盡瘁的模樣，貌似有益于世道人心，但究其實質，卻并非如此。比如那些形式主義的文字游戲，書寫者也許廢寢忘食，夜以繼日，甚至有家難以眷顧，有幼難以撫育，有老難以盡孝。但就他們勞動的價值，卻無比地可疑。消耗了電能，浪費了紙張，損害了健康，忽略了親情之愛，拋卻了人倫之樂，從而編排出一堆于公于私皆百無一用的廢言，意義何在，價值何有？

因此，我們在向勞動致敬的時候，不可盲目，很有必要事先厘清何為有益的勞動，何為無益的勞動，何謂有效的勞動，何為無效的勞動。不是所有的勞動，都值得稱頌;也不是所有的勞動，都值得尊敬。當然，衡量勞動是否可敬，不能以勞動的動機是否高尚為前提。一個含辛茹苦養育自己兒女的母親，一個風餐露宿養家糊口的父親，也許他們勞動的初衷，只是立足于自己家人的豐衣足食，但勞動的結果，卻是在守護著家庭一盞燈火的同時，也在間接地惠及他人，并營造著世界的一片綠茵——當家庭的燈火搖曳，當人心的暖意充盈，社會才會和諧有序，生命才會萬紫千紅。

毋須諱言的是，世間的圣人少之又少，大公無私者鳳毛麟角，大部分的蕓蕓眾生，皆為庸碌的凡俗肉身，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奔忙勞碌的動因，皆為謀取一己的私利，從而使自己與家人少有所養、老有所依，不為一簞食而皺眉，不為一件衣而折腰。送水工送水、搬運工搬運、空姐端茶倒水、制圖員描畫圖紙、郵遞員送達郵件等，從本意上，他們不過是為養家糊口而已，但其勞動，卻帶有公共性質，宛若輻射的光澤，在照亮自己家庭的同時，也能將他人的生活點亮，因此，他們的所作所為，既是可敬的，也是可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