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偉
哈欽斯(Robert M. Hutchins)的名字,國內教育界不會陌生。早在1985年,田乃釗就寫過《“偉大的會話”——哈欽斯和他主編的〈西方世界偉大著作〉》一文,此后陸續有論者評述哈欽斯的教育改革,對其“學習型社會”與“通識教育”思想尤多關注。作為教育家的哈欽斯一生最重要的莫過于1929年至1950年主政芝加哥大學這二十年,而對他這一時期介紹最為詳細豐富的要屬麥克尼爾(William H. McNeil)的這本《哈欽斯的大學:芝加哥大學回憶錄(1929—1950)》(Hutchins University: A Memoir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29—1950)。
麥克尼爾是享譽世界的歷史學家,曾與斯賓格勒、湯因比一起并稱為“二十世紀對歷史進行世界性解釋的巨人”。1917年出生于加拿大,1927年移居美國芝加哥,1934至1939年在芝加哥大學完成了本科和碩士階段的學習。緊接著,在康奈爾大學念博士,期間由于太平洋戰爭爆發,服役于美軍,并先后任炮兵軍官和情報員。1947年獲博士學位,同年任教于芝加哥大學歷史系,直至退休。《哈欽斯的大學》是作者退休后的著作,副標題雖將之定性為“回憶錄”,但與這些年常讀到的《聯大八年》、《北大舊事》、《早期三十年的教學生活》等帶有濃厚浪漫色彩的回憶錄不同的是,該書材料翔實、敘述有據,儼然一本研究美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學術發展與大學教育史的專著,將副標題改成“芝加哥大學教育改革研究(1929—1950)”也頗為合適。
作者發揮了其一貫擅長將研究對象置于深廣歷史背景下敘述的本領,分別按照“1929年的芝加哥大學”、“中途公園的蜜月期(1929—1931)”、“大蕭條時期的黑白照(1931—1936)”、“逐漸卷入戰爭(1937—1941)”、“戰爭年代(1941—1946)”和“繁榮與衰落:一個時代的終結(1946—1950)”六個篇章逐漸展開。又以哈欽斯為中心人物,以芝加哥大學為地理空間,穿插詳寫了托馬斯主義者阿德勒、本科生院長鮑徹、人文學部院長麥基翁、英語系主任克蘭、副校長本頓以及接任本科生院長的浮士德,略寫了社會服務管理學院的創始人布雷肯里奇、醫學院的癌癥研究專家兼諾貝爾獲獎者哈金斯、英國文學專家曼利以及中國數學家陳省身等數十位在當時美國學術界頗具影響的學者。故而,作者寫的并非僅僅是一個人與一所大學,同時寫出了一個學術群體,在世界經歷前所未有大動蕩的背景之下,圍繞哈欽斯教育改革所表現出來的行為、思想與心態。
不得不承認,除了哈欽斯的幾個鐵桿盟友如阿德勒、布坎南、巴爾等鼎力支持外,大部分教職工對他的改革都表示了極大的反感和抵制,甚至連學部院長也都讓他“覺得駕馭自己的團隊比同時管三臺馬戲還難”。但是,即便在反對聲音最為喧嘩之際,哈欽斯的教育改革還是如火如荼地展開了。概括而言,集中于本科教育的改革與通識教育的推廣,兩者既密切聯系,又相互獨立,體現了哈欽斯作為教育家的擔當與深刻。
哈欽斯主政前,芝加哥大學研究生院已經非常成熟,本科教育根本無法與之相比,一度還有人提出完全廢除它的想法。有些教師甚至可以不用上課,以保證研究生教育質量與科研水平的提高。哈欽斯到芝大后,高度重視本科生院的發展。本科生院的教師在受聘時就得到了承諾,他們的職位和提拔完全根據教學業績,有時候,撰寫論文和著作甚至被認為“不務正業”。之所以要發展本科教育,固然也存在著可以給學校提供財政來源的考量,但更多的是與哈欽斯對大學教育的定位有關。他認為,“大學的目的無非是促成整個世界在道德、智識和精神方面的革命”。專業教育固然相當重要,但是在各門學科之上應該有一個宏大的思想體系來統攝全局,這顯然遠非“將學術研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研究生院所能達成的。
看起來這似乎僅僅是重教學還是重科研之間優劣重輕之爭,但是作者指出,哈欽斯在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臨危受命,尤其二戰前夕,傳統神學的影響逐漸式微,整個世界局勢趨向緊張,德國法西斯的猖獗和蘇聯專制政權的殘暴使現代的民主與自由受到嚴重威脅,讓他感受到人類精神亟須引上一條健康的道路,而這個使命必須由大學來承擔。1936年9月,哈欽斯對入學新生演講時提到:“這世界似乎正在朝摧毀道德自由、信仰自由、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的方向急沖而去?!痹诹硗庖淮窝葜v中他又說:“我不擔心你們將來的經濟狀況,我擔心你們將來的道德狀況?!痹谟芍ゴ罂茖W家參與研制成功的兩顆原子彈轟炸了日本的廣島和長崎之后,整個芝大校園這種世界末日情緒特別強烈,這更加強化了哈欽斯經常宣稱的要進行一種道德轉變,“即為了讓人類逃脫原子彈毀滅的厄運,而必須進行的那種道德轉變”。他認為,從古希臘的荷馬到現代的弗洛依德這一筆優秀的文化遺產,可以取代原來神學的邏輯,使人類心智獲得一個穩固的基礎,“通識教育”正是他在本科生中實踐這一理念的必要途徑。
“通識教育”是近些年國內教育界討論相當多的一個專有名詞,其源頭可以一直追溯至中國的先秦與西方的古希臘時期,但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提倡最為有力且付諸教育實踐而產生深遠影響者或許非哈欽斯莫屬。他對當時本科生課堂只學習概論這樣統一的教科書和當代資料非常不滿,堅持應該用經受時間考驗的經典論著來提高學生的思維與道德水平。他認為,通識教育的核心,“應該依賴于對那些塑造西方文化的著作進行第一手的熟讀”。首先,他從剛入學的新生中挑選一批學生,講授一門稱為“偉大的書”的大課,學生必須通過整整兩年的學習才能拿到該門課的學分。通過在部分學生中間的嘗試,再向全校推廣。由于一貫雷厲風行的作風,這一教育實踐很快讓大多數本科生相信自己,“確實是這個世界的希望,因為他們受了如此良好的教育”。其次,他和阿德勒等編輯一套“偉大的書”的叢書,遴選了從荷馬到弗洛依德共七十四位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和科學家的四百四十三部代表作的全文,作為通識教育不可或缺的食糧,這套書一直到哈欽斯辭職后的1952年才全部出齊。第三,在1945至1946這一學年期間,這項“偉大的書”的課程向整個芝加哥地區拓展,上課地點包括大學的教室、圖書館以及鬧市區的學校和馬歇爾·菲爾德商店的商業區。這個活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芝加哥大學教職工開設了十六個班,有不少于三十四個社區團體參加了進來,那時阿德勒還想象著能夠向全美推廣,“準備在全國范圍內招收高達兩百萬人”。
哈欽斯改革有得有失,作者突出其成功之處的同時,也毫不忌諱地指出他錯過當時有一個叫默菲的富翁愿意建設芝大工學院的機會,導致學校“喪失了戰后在波士頓和加州欣欣向榮的那種工程與物理間的聯系”。又指出哈欽斯的改革使得學校的財政吃緊,以致金普頓接任芝加哥大學校長,對前任的許多政策都進行了調整。但是,芝加哥大學的通識教育課程被堅持了下來,并且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林孝信在《芝加哥大學的通識教育》一文中回憶自己1967年到芝大念物理研究所時,發現該校的本科教育非常與眾不同,每個大學生入學后都不分科系,可以有所側重地學習物理科學、生物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四大類課程。不管將來學生主修什么專業,都得在這些人類知識的主要部門中浸淫兩年,才能進入大三的主修課程或稱專修課程(Major, or Concentration Program)。芝加哥大學從原來本科教育是為未來的職業或研究生教育準備的,到后來同時注重培養健全的人格和心智;從原來只讓學生學會應付各種具體的問題,到后來同時要對西方的優秀文化遺產有所體認;從原來把人當作教育之手段,到后來是將人當作教育之目的,不得不歸功于哈欽斯的努力,而這才是大學教育的使命所在,如他在告別演說講的那樣,受過教育的人“在這個地球上的使命是改變環境,而不是適應環境”。
作者在濃墨重彩地敘寫了哈欽斯教育改革的同時,還著力譜寫了芝加哥大學學者群體的面貌,從一個側面勾勒了美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學術與教育狀況。作者給阿德勒的篇幅僅次于哈欽斯,完整地描述了從他開始到芝大就告訴該校的社會科學家“應該為自己在邏輯學上的欠缺感到羞愧”這一狂傲的姿態,到他的出生背景、求學歷程和家庭生活,再到與哈欽斯合作實行“偉大的書”的計劃,最后到受教職工的排擠而離開芝大這整個過程。再如寫麥基翁,作者提到最初是由阿德勒建議從哥倫比亞大學調來參與改革的,但前者的謹言慎行與后者的大刀闊斧顯得格格不入。對克蘭,則寫他不滿意于文學研究“舍本逐末,去追究一些細枝末節和往往是偶然出現的背景”,強烈反對歷史學家羅賓遜從一戰前德國學術獲得靈感而提倡所謂的“新歷史”,而注重將麥基翁的語言學方法運用文本分析,形成了后來的“文藝批評的芝加哥學派”。
作者常常冷靜而客觀地對待筆下的人物。他贊賞讓阿德勒感興趣的“只有真理——平實而具有邏輯說服力的真理”,卻指出由于他好于辯論、無法沉靜的性情“沒能在芝加哥大學建立任何有影響的學術基地,大有淪為哈欽斯宮廷小丑的危險”。他對麥基翁的研究方法多有肯定,認為“似乎給那些運用它的人提供了一種極佳的洞察力”,但在另一處卻認為“滿足于對其他人關于人和事物的世界的學說進行剖析和分類……沒有回答重大的哲學問題”。對于來自意大利的羅馬語言專家鮑基,作者則認為其“脾氣暴躁”,“只給校園生活增加了一道新的風景,并沒有對他提供庇護的這個系原先盛行的文學學術風格產生影響”。而寫卡爾納普,則肯定他的思想“促進了符號學在前不久的崛起”的同時,又指出他“對身邊的校園生活卻沒有產生什么影響”??梢园l現,作者的這些敘寫道出了當時芝大學者隊伍的多樣性和豐富性:不因為在一方面的瑕疵而抹殺了某人在別處的卓越,也不會因為在別處的優異而掩飾某人在此處的不足。而這,難道不同時也是哈欽斯兼容并包的教育家胸懷之絕好體現么?
“哈欽斯的大學”之所以定這個主標題,是在作者看來,1929到1950這二十年時間的芝加哥大學是屬于哈欽斯的。正如人們常說,蔡元培的北大、梅貽琦的清華、竺可楨的浙大和張伯苓的南開一樣,將個人與大學緊密聯系起來,突出了前者對于后者的重要意義。作為一本由歷史學家寫的書,倘若想要非常直觀地從中獲得未央歌式的浪漫情感和大學想象,或許就要失望了,難怪有人讀后會覺得“不該叫作‘哈欽斯的大學——只有團隊中絕大多數成員對某位領導者都形成深刻的價值認同時,才會出現類似說法”(雪堂《哈欽斯的大學:通識教育與專才教育的世紀之爭》)。然而,作者即便以研究的心態與冷靜的筆調來寫曾經求學與工作過的大學,仍然按捺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如他在該書的最后所寫的一段滿懷深情的文字,正是表現了對那個黃金歲月的無限懷念和對那位老校長的無比崇敬,我愿意將之移用于此,作為本文的結尾:
哈欽斯的大學的不尋常之處在于,彌漫在整個社區的思想的質量和特點、辯論的嚴肅性和激烈性,以及她為成千上萬的學生和教職工提供的學術刺激。哈欽斯時代的芝加哥大學的偉大之處就在于此。他的成功應該以他激發和維持各種刺耳的聲音的非凡方法來度量,這些聲音構成了他主政之下的芝加哥大學。他沒能在所有存在爭議的事物(不管在回顧時顯得有多大)上占據上風,而這正是他成功的條件,因為他為之奮斗的目的是一個輝煌的、閃亮的、精彩的卻又無法實現的理想。
(威廉·H·麥克尼爾著,肖明波、楊光松譯:《哈欽斯的大學:芝加哥大學回憶錄(1929—1950)》,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