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中城

再來談談周信芳獨特的藝術風范。
真善美是任何藝術必須追求的境界。當人們談到一個“美”字時,會情不自禁地往大小美女那邊去想象。其實,美是多種多樣的。艷麗是華貴之美,清純是素凈之美,嬌媚是柔婉之美,英俊是青春之美,雄健是陽剛之美,書卷氣是儒雅之美,正義感是崇高之美……人們把周信芳的風格特色歸結為:與梅蘭芳的“柔美”相對而又互補的“壯美”。這實在是十分中肯的評價。
周信芳麒派藝術的美學風范,無疑是以強烈鮮明、質樸剛勁、激情磅礴、充滿活力為特征的。但這種強烈鮮明的獨立品格,決不意味著簡單粗糙,相反,它與精巧細膩同在。這種質樸剛勁,也決不意味著淺近直白,它和深邃精妙并存。也有人說周信芳的表演是一種“力的藝術”,能非常準確、非常適度、游刃有余地調動自己從精神到軀體的全部元素,強化整個舞臺的氣氛節奏,感染和掌控臺下觀眾的欣賞情緒。
人們公認:他那雄健壯美、激情磅礴的表演風格,細膩質樸而又強烈奔放的表演技法,高度控制、極度精準的駕馭能力,三者完美結合,使他對舞臺的掌控、對觀眾的影響,達到從心所欲、自在自如的程度。正如金山所說的“無聲勝有聲,無形勝有形”的高超藝術意境。
由此可見,麒派藝術追求的美,是一種意氣豪放的美、風骨遒勁的美、神韻剛健的美、充滿張力的美。周信芳藝術這種美學風范的形成,與他的演劇理念有密切的關系,也與他所處的時代氛圍、社會環境有密切的關系。我們可以這樣斷言:麒派的表演風格問題,已經不僅僅是行當流派之間的色彩差異問題了,與它緊緊關聯的是整個時代潮流、民族心態和社會趨向。
京劇由于深受宮廷、士大夫階層欣賞習慣的制約,在精致化、圓熟化的過程中,向單一化、清唱化傾斜。正如著名劇作家陳西汀所言:百年演變,由粗到精,由簡到繁,由棱角森森而趨于圓熟委婉……形成為文雅、含蓄、行止有節、言笑有度的舞臺規范……所謂“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溫柔敦厚”。這與20世紀革命風起云涌、社會瞬息萬變的時代脈搏和人文心態,顯然有著相當的距離。而周信芳創立的麒派,卻走了一條與此相“反”的路。它不喜歡模糊、朦朧、混沌,不喜歡頹唐、虛假、飄浮,它坦誠地剝露著血肉靈魂和生命意志,宣揚正義,鞭撻丑惡,顯現人性固有的尊嚴,展示原始野性的回歸。不過這種回歸的野性,已經受過文明與法度的洗禮,早成為不循舊規、揮灑自如、恣意奔放、充滿戰斗性的藝術的升華。麒派藝術這種新穎而充滿活力的風格,自然受到思潮涌動、心態活躍、向往進步、關注革命的城市觀眾的狂熱追捧。這正是麒派藝術當時為何能夠迅速崛起、廣泛流傳、立于不敗之地的深層次原因。
麒派表演風格的形成,又與他本人的天賦條件有關。周信芳的嗓音條件并不理想,少年時期生活的艱辛和過量的演出,使之沒能順利越過男孩兒變聲期的門坎兒,落下了終生沙啞的遺憾。但他并沒有因此放棄從藝生涯,相反以更全面的表演技藝來彌補嗓音條件的不足。他在實踐中反復琢磨、不斷探索,綜合吸取了譚鑫培、孫菊仙、汪桂芬、王鴻壽、潘月樵等前輩之所長,終于獨樹一幟,創造出一種獨特的唱念方法,做到感情真摯、充沛、飽滿,字字真切,語語傳神。唱,曲調簡單平易,接近話白,但感情飽滿、氣勢充沛、韻味蒼厚,富有生活氣息,情緒變化操縱自如。念,節奏鮮明,頓挫得法,講究韻律節奏,極富藝術感染力。唱和念之間,過渡自然,交錯互補,相輔相成,渾然一體,令觀眾得到足夠的審美享受。這種獨特的唱念,因其簡明易學的大眾化品格,而流傳廣泛,具有很強的生命力。
我國文壇巨擘茅盾在評論周信芳的麒派藝術時說:“藝術家之獨創的風格之所以能形成,是一個藝術鍛煉的問題,然而不光是一個藝術鍛煉的問題,這在很大程度上和藝術家的文化修養、藝術修養,乃至世界觀都有關系。同時,個人風格也不是向壁虛構出來的,而是在廣博地觀摩、鉆研許多前輩和同輩藝術家的卓越成就以后,再融會貫通而創造性地發展之結果。周信芳先生的麒派藝術,就是依據上述的藝術規律而始創,而形成,而確立的。”劉厚生指出:“(20世紀)時代的精神正是一種豪邁剛強、悲壯沉雄的精神。周信芳的藝術風格是時代精神在京劇藝術中的響應和體現。這是周信芳表演藝術最精微最輝煌的價值所在。”
接著我們再談談周信芳先生的創新精神。
京劇有北派、南派之分,藝術有業內、業外之別。無論觀眾、演員還是評論家,對麒派藝術的認知和評價,可以各有不同,但有一點卻幾乎沒有爭議。那就是:麒派藝術的核心在于創新。周大師把自己六十年的演劇生活,歸納為:探新、求新、創新、革新、更新五個十二年,一生追求的就是一個“新”字。但,這個“新”字,絕不是嘩眾取寵的自我炫耀,也不是毫無準繩的標新立異。他追求的新,是能與當時廣大觀眾的生活理想、道德理想和審美理想相默契、相融合的新,是與時代相契合、與社會相貫通、與大眾相呼應的新。有些人把他的舞臺生活說成是:“學演老戲——創演新戲——回歸傳統”三個階段,略加推敲,這種說法實不妥當。事實告訴我們:大師一生從來沒有離開過傳統,也始終沒有放棄過創新。他自始至終在深厚傳統的基礎上努力創新,又在不斷創新的過程中弘揚傳統、豐富傳統。
大師的創新意識,不僅表現于劇目的思想內容,還表現在表演技藝方面的革新和提升。他創排的每一出戲,表演的每一個角色,都根據人物的性格特點,按照生活邏輯和情感依據,充分運用傳統固有程式,而又合理突破和大膽創造新的表現手段,以此塑造生動鮮活、與眾不同的藝術形象。即便是在傳統舊劇的演出,也同樣讓人有此感受。所謂“激活傳統,舊戲新演,合理突破,大膽創新”。以全部《烏龍院》為例,同樣表現水滸人物宋江的故事,同樣描寫宋江和閻惜姣的復雜關系和命運劇變,周信芳的演出版本和以往許多舊版本就有很大差別。在過去的一些版本里,宋江這個人物以一種類似“包老爺”的身份出現(不是包青天,而是包二奶的老爺們兒),一般用“丑生”風格表演;閻惜姣則是類似私娼淫婦的“潑辣旦”。兩人打情罵俏,恣意挑逗,發展到忌恨兇殺,趣味低俗。周大師研究了《水滸》和宋代正野各種史料,對人物作了重新定位,從主題立意到表演風格都有了根本性改動。經他改編和演出的《烏龍院》由通常只演“鬧院”和“殺惜”兩段,變為“鬧院”“下書”“殺惜”三段,刪減了低俗的臺詞和情節,增加了宋江與梁山義軍的深厚友誼,不但強調了晁蓋來信的重要性,更凸現了宋江行為的正義感。這樣一改,到了“殺惜”一場,展現在觀眾面前的激烈沖突,就不再是爭風吃醋般的情殺,而是一場有復雜背景和深刻內容的斗爭。整個過程層次分明、步步深入,渲染了閻惜姣的狠毒,強調了宋江的無奈。《烏龍院》從一出比較低俗無聊的熱鬧戲變為深刻嚴肅的經典劇,無論思想性、藝術性和觀賞性,都有了脫胎換骨般的提升。
總之,無論是新劇還是舊戲,周信芳大師都賦予了時代的、審美的新意,在原來基礎上有明顯突破和提升。要達到這種突破與提升,非得擁有高出常人的遠見卓識、豐富精彩的有效手段不可。
我在十年周信芳藝術研究會會長任內,主持《周信芳全集》的編纂工作,和編輯部同仁們一起,接觸了大量周先生的藝術生活資料,深深感覺大師的品格、修養,以及思想、成就,確非一般藝人可比。
演員之間的競爭,最后拼的是文化。周大師具備開闊的眼界、寬廣的胸襟、豐富的學養和超群的智慧。他飽覽群書,善于接受新生事物;虛心好學,善于汲取他人經驗;兼收并蓄、海納百川的氣魄,更充分彰顯了大都市的開放心態和先進的文化精神。這一切,使他創立的麒派藝術,遠離凝滯保守的舊習,跳出固步自封的羈絆,在舞臺競爭中完善,在文化比拼中完勝。
前面介紹過,大師家境貧寒,從小學藝,只念過不到兩年的私塾,但是他卻被公認為梨園奇才,不但能演戲,而且能編劇、能導演、能寫文章、能譜曲,這不能不歸功于他的好學天性。1908年,13歲的周信芳和梅蘭芳、林樹森等一起,加入北京喜連成科班,帶藝搭班。據當時擔任科班總教習的蕭長華老先生回憶,在科班眾多少年學員中間,有一個孩子與眾不同,顯得格外沉靜好學。平日,無論在喜連成的院子里,還是戲園子后臺,別的孩子一有空就都蹦蹦跳跳嬉戲玩耍,唯獨這個孩子,總是手捧書本,獨處一隅,埋頭讀書。他,就是日后名揚九州的麒麟童——海派京劇的一代宗師周信芳。這個真實故事告訴我們,大師之所以會成為大師,他是怎樣起步的。
據周信芳生前筆記記載,大師閱讀《六十種曲》《元人雜劇》《二十四史》《毛詩》《四書》以及《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等等各種文藝、歷史、教育,甚至旅游方面書報雜志的心得和摘記,比比皆是。無論何時,他始終不忘堅持讀書。每天晚上睡覺之前,他都要閱讀兩到三小時的書本,并將所讀內容與歷史記載相比照,查閱《康熙字典》解讀冷僻異難字。平日大師最喜歡去的場所就是中華書局、商務書館和各種書店書鋪,乃至街頭書攤。“書到用時方嫌少”是他經常放在嘴邊,既激勵自己又教誨后輩的格言。這使他對古代歷史的發展沿革,歷朝歷代的環境和風貌,歷史人物的思想和心理都有了相當深刻的認識,所以他所編的戲,所演的人物,既有歷史的真實感,又有戲劇的生動性。他有一張1940年3月4日日記中記錄的購書清單,記錄了他一天買書114種之多。試問:如此好學,如此勤奮,在當時梨園行內能有幾人?在今天眾多明星、諸多大牌之中又能有幾人?周信芳之所以能夠出類拔萃藝高一頭,豈是偶然!
大師的豐富學養和深厚積累,表現在諸多方面。在他把演戲視作生命的同時,也把看戲當作生活的重要內容。無論京劇、昆曲、話劇、越劇、滬劇、淮劇,他有空必看,而且從中吸收營養獲得啟示,從來不夜郎自大、自我封閉。然而,相比而言,大師看得更多的是他那個時代的另一種新興藝術品種——電影!20世紀40年代后期,他幾乎每星期都要去看三到五場電影。無論新拍的國產片、進步的蘇聯片,還是成熟的好萊塢片,什么都看。這不是閑來無事的娛樂,而是刻意的探索和追求。他看的是劇本的構思、導演的手法、演員的表演、場景的鋪設,以此豐富自己的想象,增強自己的見識。大師曾經坦言,他演出《追韓信》時,蕭何那個用背部的猛然顫抖來表現內心震撼的動作,就是這樣從美國電影中借鑒而來的。
大師的深厚功力,大師的智慧,大師的學養,是他不斷創新,不斷攀登藝術高峰的基礎。
對于周信芳和他創立的麒派藝術,用最簡煉的語言歸納,那就是:
一、思想上以民為本,形式上追求完整完美的演劇理念;
二、雄健壯美、激情磅礴,與時代相契合、與社會相貫通、與大眾相呼應的藝術風范;
三、扎根傳統,不斷探索,不斷進取,與時俱進的創新精神;
四、刻苦好學,勤于實踐,掌握高水平的表演技藝。
四者的完美結合,是大師之所以被公認為大師的根本原因。周大師離我們遠去雖然已有40個年頭,但他的演劇思想、藝術風范、創新精神,以及他的卓越成就早已滲透到各行當、各劇種,乃至各藝術門類藝術家的靈魂深處和機體內部。
今天重新喚起對大師的回憶,目的就在于推動當代戲曲事業的持續發展。戲劇評論家吳繩武有過這樣一段話:“挽救戲曲,挽救京劇有一條正確的路可走,這就是認真學習、借鑒周氏體系。”如果今天和明天的戲曲從業者,都能努力去尋找這樣的結合,達到這樣的結合,那么我們的戲曲藝術必然能在社會轉型的風雨波瀾之中,再造輝煌,不斷前進!
是的。人民不會忘記周信芳!周信芳永遠是中國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