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與距離

王超

5月23日，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復工后的首部作品、由何念導演的《熱干面之味》通過線上直播的方式與觀眾“云”見面了。該劇講述的是在疫情蔓延武漢封城背景下，一對分居多年、即將離婚的夫妻被迫隔離重新開始同居生活的故事。作品與已經蔓延全球的新冠疫情相關，但卻像上話中心總經理張惠慶表示的那樣，“沒有局限在喊口號或復盤疫情所帶來的沖擊，而是在疫情蔓延、武漢封城的大背景下討論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這個關系主要體現在“表演”與“距離”之中。

歐文·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一書中提出了社會擬劇論的觀點認為，社會成員在社會舞臺上扮演多種角色：丈夫，妻子，父母，子女，職員，鄰里……我們通過在不同場合塑造不同角色的表演印象，來達到不同的表演目的。有表演就有演員與觀眾，就有前臺與后臺，就有表演距離。表演距離分為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兩個維度，物理空間的距離會對心理空間的距離產生影響，但心理空間的距離并不取決于物理空間的距離。如《熱干面之味》中的夫妻二人，夫妻之間本應是親密無間的，但因二人分居多年，當丈夫重新回到家中面對妻子時，雙方只有滿滿的生疏與尷尬，物理空間上的距離讓彼此之間變得陌生客氣，讓兩個人的心理距離也越來越遠。因封城隔離二人又不得不重新開始同居生活，同居過程中兩人會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會因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距離產生摩擦，但生疏和客氣也在物理距離的拉近過程中消弭。一直到夫妻二人為照顧對方不得不擠在一張床上，并且接到女兒電話，開始回憶相互扶持一同奮斗的美好過往時，雙方的物理空間距離和心理距離同時到達全劇最近。但當兩人從方艙醫院回到家中，丈夫出軌行為被妻子發現，心理距離又陡然拉開，此時二人雖然依舊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兩人的心卻再也無法貼近。

那么為了維持關系，觀演雙方是否就可以無限拉近表演距離呢？就像在舞臺上進行表演時，演員之間必須保持適度的距離一樣，在日常生活的表演中同樣要遵循適度原則。距離往往可以體現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關系緊密，物理距離自然會相對更近，肢體接觸也會相對較多，關系疏遠，肢體距離也就隨之拉遠。但即便再親密的關系，也要注意保持適度原則。在舞臺上，距離太近可能會影響對手的表演和發揮，距離太遠又會使舞臺顯得分散零亂，保持一個讓對手和觀眾都感到舒服的距離極為重要。日常生活中同樣如此，子女會因父母沒有界限的關愛而苦惱，夫妻之間也會因為沒有個人空間而爭吵不斷，社會之中人與人之間同樣也會因為失了分寸而導致彼此之間處于尷尬境地。上述行為中表演者的表演目的可能都是善意的，都是出于對彼此的關心和愛護，但不恰當的表演距離卻會使觀眾感覺到不適應與不舒服，不僅破壞了自己的表演印象，同時也無法達到自己的表演目的。該劇中鄰居的行為就充分體現了這一點：莽撞上門向鄰居提出無理要求，破門而入，翻看他人手機，逼迫夫妻二人直播……一系列沒有距離意識的行為給男女主人公帶來了諸多煩惱，以至于最后竟要合伙演戲，拿刀相向來逼迫其保持距離。而這一行為不僅僅存在于戲里男女主人公的鄰居身上，受到“遠親不如近鄰”傳統觀念的影響，幾乎每個家庭都會有這樣的一個鄰居，他可能會來關心我們的工作，可能會在我們的感情生活插一腳，他們的原始目的可能是善意的，而且有時確實也會幫助到我們，像劇中鄰居及時破門而入救男女主人公于危時，但絕大部分情況下沒有分寸的距離意識帶來的都是尷尬和苦惱，在網絡日益便捷的情況下尤為如此。這一情狀通過戲中的“直播”情節就可管中窺豹，網民們在對網絡那頭主人公沒有清楚了解的情況下，僅憑看到了片面的表演形象就將之當作全部，并要求表演者時刻維持這一表演印象，但表演者的社會角色有很多，不同場合自然會有不同的表演，而一旦表演者表現出不同于先前表演形象的一面時觀眾就群起攻之，以虛假、作秀以冠之。這就是沒有適度的距離意識，過度干預他人表演的體現。

隨著科技和網絡的全民普及，觀演關系變得愈發復雜，表演距離的界限也開始模糊。疫情期間，人們可以云聚會、云辦公、云上課，在全民直播的大環境中，看戲也可以在“云上”進行，網絡的阻隔讓觀演雙方之間多了一層紗帳，物理的隔離拓寬了表演的后臺，讓表演者可以有充分準備腳本的空間，但相對應的也是觀眾回應的冷漠。《熱干面之味》在線上直播時，觀眾最多達到了16.5萬人次，這是在劇場里任何時候都無法達到的，但沒有了劇場里的摩肩接踵，沒有了演員與觀眾面對面的交流，僅憑彈幕里冰冷的文字，戲劇這一門古老藝術也少了幾分溫度。在觀演關系變得冷漠的同時，因網絡面紗的阻擋而不用為表演負責的行為也日益增多，一個點贊，一條評論，一條彈幕……人們隱藏在面具之下不僅談論公共事件，對待他人隱私也會沒有距離意識地加以評判和討論，伴隨而來的可能是對他人的傷害。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選擇以《熱干面之味》作為復工之后的第一部作品，雖然沒有直接表現疫情給人們帶來的沖擊，卻通過夫妻關系、鄰里關系、網絡關系將當下日常“表演”中的規范和距離問題展現在舞臺上。疫情隔離期間所有人都被局限在家里，整日面對的就是家人和鄰里，對于常年不在家的人來說，這是拉近親人鄰里距離的機會，可以在有限的空間里重新認識彼此，遠離工作和社交享受來自家人的溫暖。但空間的局限往往帶來的表演后臺的暴露和表演距離的壓縮，近距離的觀演關系讓大家看到了彼此更多的表演秘密，引發了更多的表演危機，在深入了解、交流的過程中掌握合適的觀演距離，留給彼此恰當的個人空間是作為夫妻、父母、子女、鄰里等角色需要加以把握的尺度。隔離帶來物理空間阻隔的同時，網絡又將“數字”距離進一步縮小，面對面的觀演雖然減少了，但數字媒體的觀演關系卻增多了，直播、微信、朋友圈、微博……小小的手機背后潛藏的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廣闊的網絡社交空間，網絡阻隔給表演增加了一層保護和難度時，表演距離在物理空間的極遠和“數字”空間的極近之間形成了復雜且矛盾的關系。一方面因為網絡的阻隔，表演者可以有更多的準備空間來完善自己的表演，但同時也可能會產生誤傳，破壞表演印象;另一方面，不再是面對面的觀演關系又使表演者少了一層顧忌，面具之下不用再擔心行為產生的后果，隨之就催生了一系列不規范的表演，在自由的“數字”空間中如何規范自己的表演，在無限的表演距離中如何掌握尺度，是表演者在媒體社交日益頻繁的當下更加需要注意的問題。

網絡媒體的進步使現實的面對面的交流變少了，讓虛擬的“數字”交流增多了，日常生活中的觀演關系比戈夫曼書中提到的更加復雜化，《熱干面之味》通過不同于以往的觀演關系讓觀眾在期待一份面對面的擁抱的同時也面臨這樣一個問題：在觀演關系日益復雜的當下，面對不斷縮小的物理空間和無限放大的數字空間，該如何規范表演并如何維持表演距離的適度準則？

（作者為云南藝術學院戲劇學院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