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啟示錄

林紅

1

我們武漢人一貫是自詡見慣大場面的。武昌首義！九省通衢！大江大河大武漢！這次還真就見識了個天字號第一大場面——封城。

“封城那一天，我凌晨三點把車停在路邊想了好久。跑不跑？往哪里跑？帶誰跑？不跑要準(zhǔn)備什么？長期封城會面臨什么問題？有沒有其他的風(fēng)險？畢竟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見過封城這么嚴(yán)重的手段。最后還是決定不走，開始給每個親近的人打電話，一直打到天亮。讓大家自己選擇吧，特別是那些本來就準(zhǔn)備返鄉(xiāng)的外地人。最后，只有三個人走了。”楊同學(xué)回憶。

一般本地人都沒走。憑誰都知道，出門在外，哪怕去人間仙境，至多十天半個月，就開始想家，不為別的，熟悉舒適熨貼。不僅如此，大多數(shù)在城外的武漢人，各種努力想回來，即便形勢再艱難也要全家人在一起。

有個武漢小哥，在拉薩旅游，準(zhǔn)備回來的那天，遇上武漢封城，航班取消。他先到了成都，再到合肥，不停地向武漢靠攏，最后步行20公里，硬是走回了武漢。回來也沒歇著，開著他的捷豹跑車去當(dāng)志愿者送醫(yī)療物資。武漢人一向脾氣壞愛罵人，這家伙就是典型的武漢人，特別能罵人，他一邊搬物資一邊罵罵咧咧，一開始每天干活六小時，能漢罵六個小時不重樣。送了幾周物資，據(jù)說越來越沉默了，送完貨安安靜靜在江邊抽煙發(fā)呆。其實這次武漢人真的出乎意料的安靜，都在家里不出聲。實在忍無可忍時，個別大姐一亮嗓子，也是震驚全國的。

除卻志愿者們，還有必須去醫(yī)院工作的、看病的，買菜吃飯是武漢人民第一要務(wù)。生活，在這個城市的當(dāng)下，被剝開光鮮亮麗的外衣，把各種裝飾的物件甩在門外，露出其柴米油鹽的本質(zhì)。

2

由于封城太突然，大家毫無準(zhǔn)備，不了解具體的情況，不懂得疾病的危害，不明了后續(xù)的措施。湖北這地兒，地震臺風(fēng)通通沒有，即使偶爾有個水災(zāi)，也還能撈水里的魚吃，鮮有人有備戰(zhàn)備荒的經(jīng)驗。剛封城那天特別茫然，倉皇走進超市也不知道要買什么。超市里安定祥和的春節(jié)氛圍尚在，貨架也是滿的，人們除了全戴上口罩，一如平常。超市大姐很親切：“大家放心，我們每天都開，一次不用買太多，貨都有的。”頓時一顆心放下來一大半，只是買了兩袋鹽和兩瓶醬油，順手胡亂拿了一堆零碎東西。

一日復(fù)一日，超市確實一直開著，但貨架越來越空，品種越來越少，終于不用茫然了，也不用想到底需要買什么了，反正想買的基本都沒有。接著變成每早投放一小批貨，一開門就得去搶購。自從聽說著急去搶貨的都是不會網(wǎng)購的大爺大媽或者是家有病人需要加強營養(yǎng)的，總不能和他們搶吧，索性晃到中午再去，人少安全，就看能不能撿漏。陸續(xù)發(fā)掘過一袋黑芝麻湯圓、兩袋雞翅、三包速凍水餃、幾塊鹵牛肉……生活中的小確幸就是這樣的吧。

全國人民一度都不解：怎么這種時候還敢在超市瞎逛？有點吃的不就行了？可是，誰不知道家里最安全？今天少了鹽，明天缺了糖，雞蛋買不到，蔥許久未曾見……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然而少了之后，就如同椅子哪條腿短了半厘米，開始搖搖晃晃，安全感與舒適度全無。每天看到各種難辨真假的信息，越來越可怕的數(shù)據(jù)，令人悲傷的消息，唯有穿行在超市那些全空、半空的貨架之中，翻撿著殘余的食品日用品的時候，你才會發(fā)現(xiàn)，“活著”的感覺如此強烈。

武漢沒有北京的貴氣，沒有上海的洋氣，沒有杭州的書卷氣，沒有廣州的商業(yè)氣，武漢是一個特別熱鬧而又市井、繁華而又煙火氣的地方。其實無論在哪個城市，每個人的日常生活，都構(gòu)筑在熱鬧、市井和煙火氣中，只是平日里習(xí)以為常感受不到。菜場自是煙火氣最重的地方，但封城后就沒開過。大家唯有在超市里，才能找到往日熱騰騰生活的一點影子，感受到一點人間煙火，尋得一點治愈，只要你去過一次就一定能理解，為什么老人們一趟趟往超市里面跑，哪怕?lián)c風(fēng)險。

3

人到中年之后，好像是某個閘口突然松開，各種思緒、情感奔涌而來，有點空就在反復(fù)思考生活理念、自我實現(xiàn)、人生價值觀。封城以后才發(fā)現(xiàn)，思考的內(nèi)容變得單一，第一目標(biāo)是活著，活生生的生命！眼面前的生命！捫心自問，病毒來了，自己可還扛得住？老人小孩怎么辦？家里有病人如何應(yīng)對？還有，狗怎么辦……

病毒仿佛是不斷縮小包圍圈的。第一周，聽說的都是不相干的別人的故事，比如同學(xué)的同學(xué)，朋友的朋友，父母的同事；第二周，認識的人的遭遇，親戚的親戚，以前的鄰居；第三周，有可能就開啟了自家苦難的歷程。

首先的噩耗來自于三姨父。他本來是心臟不舒服想住院的，結(jié)果非常時期醫(yī)院不收，發(fā)病時120也來得慢（估計太忙），救護車到的時候已經(jīng)沒救了。關(guān)鍵是，殯儀館說無論何種原因去世都要當(dāng)日火化，家屬不能過來，疫情過了再來取骨灰。親友們都驚呆了，想不出安慰的語言，只能跟我兩個表妹不斷說“保重！”“節(jié)哀！”但語言在悲劇面前毫無力量。我爸爸要去現(xiàn)場哀悼被我攔住，此時除了不近人情還能怎么辦？

來不及悲痛，不到一周，三姨也被確診為新冠肺炎。醫(yī)院床位仍然緊張，想盡辦法，總算及時入院，本以為情況還好，哪知專家一看片子，直接歸入重癥室救治，嚇得全家人一身冷汗。

沒過得幾天，大表妹也病了，還好此時床位已不再緊張，可巧就住在三姨隔壁病房。全家人苦苦瞞著，每天例行問候，不敢告訴尚在重癥室的三姨，以免影響她的恢復(fù)。終于有一天，大表妹發(fā)現(xiàn)媽媽可以下床走幾步了，可以自己打熱水了，恐怕瞞不住了，緊急找我們商量。大家還沒想出好對策，母女倆已經(jīng)在病房門口撞個正著。小表妹說：“自從爸爸病了一直到現(xiàn)在，我和姐姐沒睡過一天好覺，哭了不知道多少場，每天都提醒自己和姐姐一定要好好吃飯，必須自己撐住，不能倒，因為老人病了，還有太多事我們要去做。”

疫情突然，醫(yī)療物資一直短缺。但我們都相信，一切都得靠時間來填。口罩會有的，防護服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4

珞珈山的花不能看了，江灘的風(fēng)無法吹了，江漢關(guān)的鐘聲聽不到了，琴臺的演出都取消了，連歸元寺的佛也不能拜了……

只余一樣，飯總得吃吧，還得認真吃。武漢的主婦們每天都盡力用有限的食材發(fā)揮出最高廚藝水平。聽說肺炎患者都食欲較差，很多人為了證明自己沒病，使勁吃飯，拿食物測試自己的健康。好友們沒法兒聚會，啟動“云喝酒”活動，每個人拍下自己正在喝的酒，熱烈討論以后聚會吃什么。有些群一旦說話氛圍緊張就開始曬美食。

每天打開冰箱都心情沉重，有種坐吃山空的感覺。別的也就罷了，熱干面沒有了總覺得生活缺了點什么。某天不知道哪個小區(qū)的早點鋪子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開了，有熱干面！看著視頻里面熱騰騰的熱干面，一群人一邊口誅筆伐一邊狂流口水，認真分辨碗里放的到底是蘿卜還是榨菜。

認認真真坐家吃飯，盡量找樂子窮開心，飯后各種趴著躺著，本以為是“養(yǎng)豬”生涯，哪里曉得一個半月下來，竟然個個都瘦了七八斤，分析原因，大約是愁的。

4月8日，至暗時刻終于過去，武漢重啟。我們此后的生活，又會有怎樣的變化？

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一定會進一步思考生活的本質(zhì)，改變現(xiàn)有的生活方式，更重視親情，更注重健康；會活得更加真實，更直面分歧、矛盾、問題；以自己的方式做有趣和快樂的事，做由衷喜歡的事。倘要尋求這一次封城對于將來的意義，首先就在于此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