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綺晴
摘要:劉震云所著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中,父子、師徒、夫妻關系呈現出的畸形狀態,顛覆了人們對雙方關系的傳統理解,由此實現了對二元對立結構的消解;家園意象的模糊、故鄉情懷的喪失更是讓人難以理解;此外,作者將發生在延津的故事獨立于當時中國的大背景之外,這種邊緣化的敘事模式增加了讀者閱讀過程中對背景認知的模糊性。這一切都共同指向了一個問題——“一句頂一萬句”的那“一句”話,究竟能否被尋找到?或者說,延宕千年的中國式孤獨,最終能否被打破?而問題所指向的答案,卻又是具有不確定性的。
關鍵詞:二元對立;解構;邊緣化;話語尋找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通篇貫穿了這樣一個古老的道理。楊百順的“出延津”,牛愛國的“回延津”,一出一回,目的都是為了尋找某個人,或者只是某句話,以逃離纏繞著內心的孤獨感。那么,人們因為想擺脫孤獨的話語困境,渴望得到內心一直所期盼的話語而展開的尋找,最終會不會產生令人滿意的結果呢?
小說中的人物為了擺脫困境,逐漸迷失了自我,卻仍執意要尋找下去,不愿回頭。由此來看,《一句頂一萬句》所表現的意義不是單一的,故事主人公想要得到的那句話不一定找得到,即使找到也不一定符合自己的心意;那個“說得著”的人不一定能找,找到后不一定一直都說得著;該不該找,值不值得找,作者也并未明確傳達出要提倡或批判的東西。
一、二元對立結構的消解
《一句頂一萬句》中,很大程度上體現了二元對立結構的消解。簡單來說,二元對立的概念是:在傳統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建立在等級森嚴的二元對立結構中,例如,言語/文字,男人/女人等等,前者往往優先于后者,后者從屬于前者,德里達作為反邏各斯主義者,認為解構主義認定對立兩項之間僅有一些差異,而無孰優孰劣的等級秩序。(1)
小說從根本上顛覆了人們對父子、師徒、夫妻關系的理解。以“出延津記”中的主人公楊百順為例,他寧愿一次又一次離開,也不愿回家面對令他反感的父親,當在外受了苦走投無路回來時,他父親表現出的卻是幸災樂禍,在這對父子身上完全詮釋不了“父慈子孝”這四個字;楊百順和小趙名義上都是傳教士老詹的徒弟,但二人只一心干著自己的營生而內心并沒有真正把“信主”當回事兒,是勉勉強強的師徒關系;小說中夫婦之間的關系更為畸形,如楊百順與吳香香,雙方充滿矛盾毫無恩愛可言,丈夫甚至一反傳統成為了妻子的附庸,妻子成為了絕對強勢的一方。
小說中父與子、師與徒、夫與妻二元對立結構的瓦解,歸咎于主人公陷入的交流困境及其不懈的話語尋找。與壓根說不上話的親人、無溫情的家庭決裂后,楊百順踏上了尋覓的道路,從離家到拜師再到結婚,他為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找到能夠說知心話的人而不斷努力著,然而不幸的他陷入了“孤獨——尋找——尋不得——孤獨”的重復中。楊百順雖然最后在尋找巧玲的事情上死了心,但再也沒有停下步伐,他毅然乘上遠行的列車繼續逃離著尋覓著。楊百順是迷茫的,也是堅定的。他可能會一直陷于這個重復的怪圈中,在尋找過程中體會人生孤獨;也可能真的會找到他心中所要追尋的東西,成功擺脫孤獨困境。
二、對故鄉情懷的解構
在人們眼里,故鄉是出門在外的游子心中最牽掛的地方,是亙古不變的溫存,是精神的一片凈土。于中國古代文學的許多作品中可見,常見的月亮、大雁等物象都能夠牽扯出游子無限的故鄉情思情懷。而《一句頂一萬句》中則完全顛覆了人們對故鄉情懷的傳統認知。作者筆下的故鄉于故事主人公而言不再是精神的皈依之處,而是能夠勾起不堪的、痛苦的回憶的地方。前半部“出延津記”中,楊百順先是極其反感自己的家庭,輾轉多次從來沒有過回家的欲望,即使回去也是迫不得已,最終因為弄丟了養女巧玲,徹底離開了故鄉這片傷心地。在后半部“回延津記”中,曹青娥生前有機會可以回到童年生活過的故土,可不明所以地,她自己放棄了一切線索,直到臨死才有后悔之意;牛愛國也是因為故鄉變成了傷心地,一次又一次離開,一次比一次走得遠。
小說中的人物在故鄉找不到或者失去了某種東西,于是離開故鄉去追尋,尋求無果,身心俱疲,卻仍不愿意回到故鄉。這里,劉震云筆下的家園意象被塑造成精神痛苦的來源,故鄉情懷喪失。由此,作者借小說的人物之口表達出“過日子是過以后,不是過從前”的觀念。(1)這句話被小說主人公反復強調,在作品中出現多次,這說明在他們眼中,故鄉不再是游子的“根”,反而選擇將希望寄托于迷茫的充滿不確定性的遠方。這種拋棄了根的沒有回歸意識的追尋,則再一次增加了尋找的不確定性。失去了根,失去了精神歸屬的他們,能不能在他鄉尋找到另一個“根”,在尋找過程中會不會愈發迷失了自我,迷失之后又該何去何從,這些都不得而知。
三、邊緣化的敘事模式
《一句頂一萬句》被稱作是中國版的《百年孤獨》,小說將地點定位于河南延津,卻如同馬爾克斯筆下的小鎮馬孔多一樣獨立于大背景之外。根據小說內容透露出來的線索,可以大約推算出上半部故事發生的時間是在解放戰爭前期,那時中國正處于地主農民階級斗爭與水深火熱的內戰之中,然而作品淡化了階級矛盾與戰爭帶給人們的影響,絲毫沒有大時代背景的影子。下半部背景大約是在改革開放前后,作者也并未側重于表現欣欣向榮之景象與人性的豁達,下一代依舊承襲了上一代人的孤獨與執拗。由此開啟了一種獨立于中國大背景之外的邊緣化的敘事模式。
對背景模糊化、獨立化的處理,說明延津這個地方象征著的是大時空之下的孤獨,“通過重塑了一個看似不真實卻又真實的社會背景,解構了傳統意義上的歷史概念,重建了一個屬于延津人的生活邏輯。”(2)小說中生活在延津的人們都有著自己的孤獨,然而這種孤獨不一定只屬于延津,在中國的其他地方也許不同程度地存在著這種大時空之下的孤獨。邊緣化也即孤獨化的敘事模式反映的是陷于孤獨困境的人們。中國人的孤獨是延宕千年,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每個人心中的,今日的時代背景呈現的是開放繁榮之景,而人們的交流欲望也是一直存在著并且日益強烈,能否真正脫離或多或少存在著的話語交流困境,是充滿了不確定性的。
四、結語
小說主人公為了擺脫孤獨困境而進行堅持不懈地尋覓,卻與周圍人建構了更為畸形的關系;冒著迷失自我的危險,拋棄了故鄉的根,也要拼命向遠處追尋內心一直渴盼著的東西。在這里,我們看到中國社會中的人們經常處于一種渴望“說”又“說不著”的矛盾境地,在人類社會中,人們只能通過尋找與自己心靈契合的人對話,找到那“一句頂一萬句”的那“一句”,才能排解困擾自己內心的孤獨,獲得期盼已久的心靈安定。人們一邊在難以擺脫的話語困境的泥淖中掙扎,一邊又越陷越深,回不了頭。
然而在小說主人公尋找的過程與遭遇并不如意:吳摩西與巧玲“說得著”而巧玲又被拐賣了、牛愛國相繼與自己的三個朋友漸行漸遠、牛愛香嫁給老宋以后再沒笑過……唯一找到說得著的人反而是出軌的吳香香和老高還有龐麗娜和小蔣,不被世俗認可的方式暗示的是尋找無望的極大可能性。
小說結尾,牛愛國堅定地表示:“不,得找。”(3)但他要找的人是否在那里,那個人的心意有沒有發生改變,這一切又不得而知。“得找”說明了人們不論希望有多渺茫,即使四處碰壁,也要堅決找下去,逃離話語困境的決心,將迷失了的根、迷失了的自我在別處找回來。然而這種尋找究竟是否有結果呢?筆者認為,那個人,或者只是那句話,是存在的,但真正想要找到符合自己期盼的東西,擺脫孤獨,尋求心靈歸宿如同大海撈針,可能找得到,也可能找不著以致于迷失。因此,人們的話語追尋實際上是無望中的守望,迷茫中的堅定,它既是渺茫的,又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