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貧邁向振興過程中的難點與探索

2020年我國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之后，全國成千上萬脫貧村將面臨一個新的課題：如何和鄉村振興銜接？當前，全國不少地區的貧困村已脫貧，這些村落在基礎設施、產業發展、生態建設等方面，已具備鄉村振興的基礎。但我國還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國情，鄉村振興是一個歷史過程。2019年12月初，新華社黨校2019秋季班二支部一行到四川廣安進行了調研。調研發現，這些脫貧村的村容村貌煥然一新，村道硬化、房屋漂亮、果樹成林;但在鄉村振興過程中，人才、人力以及鄉風文明等成為焦點、難點問題。廣安市的一些縣區、村鎮對這些難點、焦點也在探索化解。

一、廣安脫貧攻堅基本情況

廣安是中國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的家鄉，地處川東渝北，轄區面積6339平方公里，總人口470萬，下轄2區1市3縣4園區（即廣安區、前鋒區、華鎣市、岳池縣、武勝縣、鄰水縣、廣安經開區、棗山園區、協興園區和華鎣山景區），擁有黨組織7483個、黨員16.7萬余人，是全國文明城市、國家衛生城市、國家森林城市、中國優秀旅游城市。

廣安地形地貌特殊，是四川盆地盆底逐步向盆周延伸地帶，境內華鎣山、銅鑼山、明月山縱貫南北，嘉陵江、渠江迂回曲折，整個廣安形成了旱山區、華鎣山地質災害區、渠江和嘉陵江洪澇災害區、水庫淹沒區四大“連片特困地區”。廣安全域也被納入省級秦巴山區扶貧開發特困區域，其中，廣安區是國家級貧困縣，其他5個區市縣是省級貧困縣。2014年，精準識別建檔立卡貧困村820個、貧困人口32.48萬人，貧困發生率8.6%。

調研組來到廣安市廣安區龍安鄉革新村，村委會大樓有一間專業攝影室，村民可在此拍攝證件照，平常時間，攝影室更多被用于給村里產的柚子、辣椒醬、柚子茶等拍照，用于電子商務展示宣傳。

革新村全村人口286戶共968人，其中，建檔立卡貧困戶24戶68人，多數是因病致貧。2018年3月， 革新村已脫貧。商務部派駐革新村的扶貧干部金達芾是駐村第一書記。金達芾介紹，革新村有土地1000余畝，800多畝種植了龍安柚，其中，400余畝流轉給了廣安鑫龍公司（地方國企投資的柚子加工企業）種植。

在革新村，部分村民們獲得土地租金，還有村民通過種植柚子獲得收益。這種柚子紅瓤、香甜微酸，從龍安鄉群策村發源，被稱為龍安柚。群策村與革新村同屬龍安鄉，兩個村的直線距離在3公里左右。近兩年，龍安鄉外出務工人員開始回流，有的通過商務部的家政扶貧在城區就業，個別的回到村里創業。

革新村脫貧摘帽之后，如何與鄉村振興相銜接，當地干部也在摸索。金達芾的想法是充分挖掘村內資源，通過網絡擴大影響，邁上振興之路。金達芾介紹，偶然機會發現村里有東晉瑯琊王氏家族一支，王羲之家族的后裔，但村里那幾位王姓村民文化水平不高，還成了貧困戶。

革新村除了發展柚子、辣椒等產業外，還打算利用瑯琊王氏、王羲之等資源搞“文旅結合”項目。基層干部介紹，鄉村振興中最稀缺的是可整合資源、全面帶動村落發展的人才，而普通致富帶頭人離這個要求還有一定距離。

革新村僅是川東地區脫貧村落的一個縮影。近年來，廣安市集中一切力量，抓產業發展、基礎改善、精準幫扶等工作，脫貧攻堅取得階段性成效。2016年，廣安區、前鋒區、華鎣市脫貧“摘帽”;2019年4月，岳池縣、武勝縣、鄰水縣退出貧困縣序列，廣安在全四川省率先實現全域脫貧“摘帽”。全市累計減貧29.9萬人、退出貧困村626個，貧困發生率降至0.7%。2019年以來，廣安聚焦聚力剩余貧困對象脫貧和已脫貧成效鞏固，實現2.6萬貧困人口脫貧、194個貧困村退出，在全四川省首批消除絕對貧困問題，為2020年決勝全面小康打下了堅實基礎。

二、人才、人力、鄉風成焦點

調研組就鄉村振興的難點焦點進行了走訪，區縣干部認為，人才引進是鄉村振興面臨的最大難題;而村鎮干部認為，鄉風建設是他們面臨的頭疼問題。在脫貧邁向振興過程中，實際難點遠遠不止這兩個方面，不過它們是當前基層干部反映的焦點問題。

（一）人才人力問題

調研組在脫貧村發現，農村空心化現象仍然存在，多年前婦女、兒童、老人留守的“386199”現象已變成如今的“6199”，婦女外出務工的情況也增多。但同時，一些脫貧村里也開始有農民工回流。

以革新村為例，全村人口286戶968人，但留守的只有100戶左右，年輕人選擇外出務工。緊鄰重慶的廣安市領水縣，全縣100萬人口有30余萬人在外，留在村里的多是60歲以上老人。幾年前，一些超過60歲的村民也外出務工，他們開玩笑說“60多歲正當力”！廣安大多脫貧村進行了土地流轉，走適度規模特色產業道路。村民收取土地租金，在地里干活獲得報酬，但由于年輕人外出，干活的大多是老年人。

廣安市人社局副局長李旭洲介紹，廣安市人口470萬，農民工有150萬人左右，90萬人在四川省外，60萬人在四川省內，其中，廣安市內務工的有23萬人。而外出務工人員絕大多數是青壯年，也造成農村勞動力短缺。武勝縣飛龍鎮梅托村第一書記張雪飛認為，鄉村振興與城鎮化是相伴的，廣安城鎮化率還未達到全國平均水平，未來10年，村落空心化現象可能會繼續存在。

農村人才缺乏主要體現在基層組織人才和產業帶動人才缺乏。一些村組干部年齡偏大，知識結構、思想觀念等較為落后。部分村鎮干部表示，隨著脫貧攻堅完成歷史使命，第一書記、駐村扶貧工作隊一旦撤離，基層組織力量將會削弱。

在岳池縣，一些干部介紹，不少有能力的村民不愿當村干部。岳池的農民工以架設高壓線而出名，每月工資上萬元是常態。岳池縣黃龍鄉黨委書記張登明說，叫農民工返鄉創業很難，但叫他們支持家鄉、捐款都比較積極。這些能人回來的出路只有兩個，一是當村干部，二是做致富帶頭人。雖然家鄉總體發展不錯，但還不足以吸引大批農民工返鄉就業創業。

（二）鄉風文明建設問題

精準脫貧之后的鄉村，基礎設施包括道路、房屋等硬件已煥然一新，脫貧村也發展起相關產業。但鄉村振興是全面振興，包括生態、治理以及鄉風文明等多個方面。在農業農村現代化進程中，許多村民的思想觀念和生活習慣并未跟上鄉村振興的新要求。

一是生活習慣發生轉變需要一個過程。武勝縣三溪鎮黨委書記劉旭東說，鄉風文明建設中，村民們生活習慣的改變需要一個長期過程。比如廁所革命，本來是一件好事，但一些村民在改廁后還存在不習慣的情況。此外，關于垃圾分類等問題，在農村推行也需要循序漸進，不可能一蹴而就。

在岳池縣白廟鎮鄭家村，通過扶貧攻堅，村里走上鄉村旅游的發展道路，還成功申報成為4A級景區，游客也逐漸增多。但幾年前，村民曾把流經村內的生態河道攔腰截斷，養殖鴨子，造成村道上到處是畜禽糞便。第一書記李世燕說，村民們原來一直是這么干的，還沒適應村落發展升級后對環境的新要求，也未曾考慮游客的感受。

二是極少數村民“等靠要”思想需要改變。扶貧干部反映，貧困戶大部分都是感恩的、勤奮的，但也有極個別貧困戶、村民存在“等靠要”思想。據測算，這部分數字大概是貧困戶人數的百分之三。“等靠要”思想又加劇了非貧困戶與貧困戶之間的矛盾。

扶貧干部告訴調研組，村民“等靠要”思想的形成有以下幾種類型：一種情況是貧困村民一開始就懶惰，不勤奮，如果扶貧方式存在偏差，“懶漢”就對干部和政府的要求越來越多而且越來越離譜。另一種是貧困村民開始比較感恩，但在經過一段時間幫扶之后，覺得這是國家和干部虧欠他們的，“等靠要”是天經地義的，認為國家對扶貧干部有要求，否則干部沒法交待。另外，扶貧干部、扶貧單位之間如果存在攀比，又不注重激發貧困村民的內生動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等靠要”思想。

部分基層干部反映，個別村民在脫貧攻堅以及鄉村振興進程中，參與度不高，認為那是國家、政府的事情，與自己沒有利害相關。

三、化解鄉村振興焦點的基層探索

在川東丘陵地區，盡管鄉風文明和人才短缺成為當地干部擔憂的事情，但不少地方已積極探索，用“土辦法”助推鄉風文明建設，用“崗編分離”方式引進人才，實行“縣引村用”，充實基層力量。

（一） “崗編分離”引人才

廣安市突出人才振興這個關鍵，指導岳池縣試點“縣引村用、崗編分離”模式，面向社會公開引進150名專業人才到村工作，進一步優化農村干部隊伍結構、補齊鄉村專業技術人才短板、提高村黨組織帶頭人隊伍質量，探索出一條筑牢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人才支撐的新路子。

在岳池縣白廟鎮鄭家村，1995年出生的林小雯不僅是村主任助理，還是岳池縣鄭家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總經理。林小雯正是通過“縣引村用”的方式引進的人才。鄭家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是這個村的村集體經濟，業務包括民宿、文藝展演、民俗體驗等，具體經營管理都有林小雯負責。

前幾年，鄭家村還是一個集體經濟“空殼村”，貧困發生率達19%，建檔立卡貧困戶75戶279人。通過國家的精準扶貧，這個村不僅已經擺脫了貧困，還發展起旅游文化產業。

岳池縣委組織部長表示，岳池縣摸排鄉鎮綜合空閑事業編制168個，拿出150個實行動態管理，專項用于引進專業技術人才，重點向脫貧攻堅深度貧困村和鄉村振興示范區傾斜，著力破解編制空閑與鄉村振興剛性需求之間的矛盾。按照“逢進必考”原則，參照事業人員公開招聘程序，實施“縣引村用”模式，由縣委組織部牽頭面向社會公開引進鄉村振興人才。

這些人才納入村級后備力量，工作期滿5年后根據需要可安排到相應事業單位，期間不得抽調到鄉鎮或縣級部門工作。截至目前，全岳池縣已吸引96名專業技術人才下沉農村一線，推動產業發展、加快基礎建設和優化鄉村治理。

（二）“土辦法”建鄉風

關于鄉風文明建設，廣安農村也結合實際進行探索。基層干部介紹，最管用的還是“土辦法”。如果用生硬的語言給村民講大道理和相關政策，村民并不一定能接受，所以用大家都耳熟能詳的方式，對村民給予獎勵是“土辦法”的一種。在廣安武勝縣飛龍鎮梅托村的黨群服務中心，調研組見到54歲的村民黃美蓮帶著孫女前來領取獎品，她們領取了一個坐姿校正儀。梅托村駐村第一書記張雪飛說，這是推進鄉風文明建設的一個舉措。村民們參加農民夜校、在村里做好事、熱愛學習、為村爭光等都有積分，黃美蓮一家因為積分達到要求，就能領取獎品。村里一般是月初發放上一個月的獎勵，每次都有四五十個村民獲得獎品。張雪飛說，村民變化很大，很多人的衛生習慣都發生了改變。

鄉風文明建設是一個漫長過程，可能比鄉村振興的硬件建設更難，但通過干部群眾的一起努力和黨委政府的引導，現在都在一點點發生改變。

四、立足實際需求 警惕“轉型貧困”

基層干部群眾表示，盡管一些貧困村已經脫貧，但村民也提出了新的需求，比如村里通公交車等。部分干部還建議，脫貧之后，還需要警惕“轉型貧困”。

（一）關注實際需求

盡管大量的脫貧村道路修得很漂亮，但距離村民出行便捷還有一定距離。調研組發現，由縣城開往鄉鎮的公交車大多已經普及，但從鄉村至鄉鎮、由鄉村至縣城的公交車很少普及。

在鄉鎮，包括川東地區在內的廣大農村一般有逢集日期。逢集日，村民們往往選擇步行前往。武勝縣飛龍鎮盧山村村民王厚明告訴調研組，飛龍鎮每個月逢1、4、7的日子逢集，比如11日、14日、17日，很多村民上集鎮都是走路。王厚明說，大家希望村里有公交車，城鎮到村子的公交車如果集中在逢集日運營，也不會產生太大的財政負擔。

基層干部介紹，對于人才困境問題，除了“剛編分離”“縣引村用”等探索外，駐村工作隊或第一書記也相當重要。他們建議，脫貧之后應繼續選派駐村工作隊，尤其是集體經濟薄弱、信訪突出等村落。此外，還要強化鄉鎮的發展和崗位的重要性。華鎣市陽和鎮黨委書記吳幫平說，人才振興要重視新型農民、科技人才，關鍵要重視管理層面的鄉鎮一級，否則連鄉鎮都留不住人的話，鄉村振興就會遇到障礙。

（二）警惕“轉型貧困”

在脫貧之后，還要警惕“轉型貧困”現象。所謂“轉型貧困”，就是在城鄉二元結構限制下，快速的城市化和工業化進程造成的貧困人口，從貧困特性上，這種貧困具有短期性和過渡性。針對農村而言，就是勞動力等資源不斷流出，農村逐漸“空殼化”，并出現了大量留守人口。這樣的新貧困并不必然反映在絕對收入上，而是主要表現為收入和社會公共服務獲得上體現的不平等和多元維度貧困兩個方面。

一方面，僅從收入來看，大多數外出務工的家庭年收入都遠超過貧困標準，但是這些家庭所享受的社會公共服務水平并不高，主要體現在留守兒童的教育和管護、留守老人的照料和保健等。另一方面，收入水平的增高并不意味著生活水平的提升，“轉型貧困”由于資產的缺乏和社會保障的強度不高往往不足以抵御風險，在疾病、自然災害等其他風險下，他們的收入無法彌補支出，因病和因災等致貧的風險大。

（三）注重“城鄉統籌”

相關專家認為，過去十年是我國城市化進程最快的十年，這使得“轉型貧困”現象大量涌現，在農村有留守兒童、留守婦女、留守老人;在城市有“轉移貧困”現象，即城市化不斷吸納農村人口，貧困也隨之轉移到城市，本來一些人口在農村不算貧困，當他們轉移到城市之后，由于失去了土地的保障加之相對較高的生活消費，成為城市的貧困人口。

目前的扶貧開發工作是城鄉兩個系統兩條線，是二元分化的。這就可能造成兩個問題：一是農村的大量“轉型貧困”因為處于農村扶貧開發的范疇下，其享受的公共服務無論在數量還是質量上都與城鎮公共服務水平存在很大差異，如兒童營養、中小學教育和農村留守老人的醫療服務質量等方面將會逐漸成為引發新貧困的主要方面。二是涌入城市的“轉移貧困”人口，客觀上會被城市的公共服務邊緣化，這就使得大量的貧困人口游離于城鄉之間，難以得到有效保障。

這就要加強社會保障體系建設，全面建成覆蓋全民、城鄉統籌、權責清晰、保障適度、可持續的多層次社會保障體系，并推動城鄉義務教育一體化，保證教育的質量和公平性。讓我國城鄉之間的社保、教育、醫療等開始向一體化的進程邁進，實現城鄉之間的統籌、平衡發展。

（四）產業要差異發展

有基層干部反映，產業振興是鄉村振興的基礎。目前在脫貧村里，大多有屬于本村特點的扶貧產業，但從更大的時空范圍來看的話，這些產業重復率較高。此后幾年，隨著國內大規模的扶貧產業如核桃、花椒、橙子等產品供應時，扶貧產業同質化的問題就需要提前謀劃解決之道，比如延長產業鏈，建設加工廠、發展電子商務等。

在一些發展得較好的脫貧村，“農旅結合”“文旅結合”等模式較為普遍。但在同一個區域，所有脫貧村都走一模一樣的“農旅結合”的道路，也一定會遭遇產業同質、客源稀少、后勁不足等問題。因此，不同脫貧村差異化發展或者在更大范圍的規劃層面，需要提前謀篇布局。

此外，還有基層干部反映要解決好“為誰振興”“誰要振興”等問題，未雨綢繆考慮如何杜絕部分村民在這過程中的“等靠要”思想，只有把“共建”“共享”真正體現出來，群眾的認可度才會更高，幸福感會更強。

（作者單位：新華社四川分社。調研組成員：周相吉、孔祥鑫、管建濤、暢文丁、楊新秋、陳國權、劉敏、趙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