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晨露

“從深圳福田流水線望出的夕陽,不及惠州沙田窗外的荔枝紅。”在學員“青陌”交來的寫作課作業中讀到這樣的句子,高翔感到涼訝。
2019年5月,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博士、即將入職上海政法學院的高翔決定開辦在線寫作課,作為對自己專業的一種實踐和觀察。如今,他的在線寫作課已開班到第四期。
不同于市面上很多標榜“學會10萬+爆款文”的在線寫作課,高翔把課程取名為“文筆蛻變課”,“教文筆的課挺少,大多還是教職業寫作”。
在流水線上看夕陽
誰會對創意寫作博士開的寫作課感興趣?開課前,高翔覺得,可能以大學生為主。后來才發現,恰恰是看起來離文學、離寫作有些距離的人,成了他的學員。
貴州人“青陌”是這門寫作課連續兩期的學員,在蘇州一家電子廠車間工作的她去年秋天開始一直穿漢服上班。去年8月,她在微信朋友圈轉發了“創意寫作博士的文筆蛻變課(第三期)”的鏈接,留言道:“花不可無蝶,山不可無泉,石不可無苔,水不可無藻,喬木不可無藤蘿,人不可無癖。”
深圳的夕陽與惠州的荔枝,出自青陌的作業《向著夕陽奔跑》。
青陌寫在《向著夕陽奔跑》里的兩個人物,一個“古典”,一個“俗女”,兩個女生一同落榜南下打工,輾轉深圳、惠州、蘇州多地工廠,見證彼此的戀愛、婚姻,她們“嘲笑”彼此的價值觀,但仍是共同看夕陽的摯友。
“最大的亮點是對話,帶著嬉笑怒罵,很有生活氣。在工廠工作本來是單調而辛苦的勞動,但作者發現了詩意和美。—高翔在作業點評中提出修改意見,“結構上太散,可以嘗試整理出明晰的時間線;敘事方式可以考慮從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的轉述,改用第一人稱‘我來寫。”他鼓勵青陌,“余華寫了《兄弟》,你可以寫《姐妹》。特別是工廠生活,可以多寫點。”
青陌的回復是在某天23點29分發來的,“寫這篇是利用轉班休息那天一口氣寫下來的,其實我就是文中那個‘古典,一個很飄很不現實的人。”她評價自己是個“沒什么上進心的人”,對于“多寫一點”的鼓勵,她答道:“我會努力的,雖然零起點,也只是當成興趣愛好,但會堅持下去的。”
租西裝手表拍形象照
生活的真相是什么樣的?這個問題落在線上寫作課本身,同樣難以簡單回答。
包括青陌在內,高翔的學員們大多不是為了“變現”,甚至也不為了發表。
起初,高翔也沒能免俗。他坦言,關注寫作課最初的好奇是,這樣真能賺到錢嗎?
“開課前的第一件事是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形象照。西裝、手表……都是租的”。高翔笑道。這是他觀察到的網課“套路”之一。授課者的形象照有著這樣的暗示,“來聽我的課吧,就能像我一樣成功”。
高翔提醒記者觀察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很多開寫作課的人,本身并不靠寫作掙稿費。
有人上了高翔的第一節課就要求退費。那節課分析的是哈金的小說《等待》,一個關于離婚的故事。要求退費的學員說,不是老師講得不好,而是她的婚姻正好觸礁,聽得傷心,“別的網課都是挺勵志的”。
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在讀博士信世杰也在開在線寫作課,形式是非虛構工作坊。除了對本專業的實踐,信世杰的動機與一次回鄉見聞有關。
“2015年冬天我回老家,曾是文學青年的三舅姥爺正在寫家族史。他是‘60后,現在當保安。”長輩希望讀中文系的信世杰指導寫作,“那時,我剛從中文專業考上創意寫作碩士,面對已經寫了六七萬字的三本‘作品,無從下手。”
“后來逐漸出現秀英奶奶、姜淑梅這樣的寫作者,她們的知識積累可能還不如我的三舅姥爺,是從學寫字開始學寫作。”信世杰說,“三舅姥爺”們帶著豐富的故事資源,如何整合、表達出來,寫作的過程也是梳理的過程,帶有自我紓解的功能。
“吸引我的其實就是四個字——創意寫作。”1987年出生的“青陌”高考落榜后輾轉各地打工,一開始在廣東,一連換了好幾家廠,蘇州是她落腳時間最長的地方。
每個人的記錄都有價值
1973年出生的“毛毛”是湖北荊州人,春節前回鄉一直待到現在。她平時生活在深圳,疫情期間完成了《從美發轉行做DJ,兒子艱難的擇業路,我會陪伴到底》《從按摩小白成長為資深技師,我希望行業能得到理解和尊重》兩篇作業。在澎湃·湃客號,兩篇文章分別得到314個和167個贊,前者有人感慨“媽媽的心思挺細膩”,后者有人鼓勵“行行出狀元”“職業沒有貴賤之分”。
毛毛初中學歷,在深圳做了10年按摩師。“‘按摩小白那篇就是我的經歷,”她很直率,“這個行業的確挺受爭議,我是照實寫的,沒有一點假。”
“年關將近,回老家之前,我特地在深圳美容美發批發城買了一整套拔罐用具寄回家。”在這篇5000多字的非虛構里,毛毛回顧了10年來在按摩業的經歷和觀察,文章結束在她與母親多年之后的和解,“我給母親刮痧、按摩,母親說,‘你要是開間店多好,帶幾個徒弟,生意不會差。當初村里人問母親我做什么工作時,她總是支支吾吾說我做銷售……”
上寫作課后,青陌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了“青鸞”。
“也是一種蛻變?”記者問。她答:“是老師說真正的寫作應該是從神話開始的。”
她講述自己學到印象最深的觀點——“創意的本質是表達,為萬物賦予獨一無二的生命和靈魂。創意寫作課要朝經典文學邁進,而不是網絡文學那種方向。”
開寫作課的經驗讓高翔意識到,寫作教育在社會體系中處于缺失狀態。“一方面,高校的文科專業面臨危機;另一方面,社會對寫作的需求很旺盛,但欠缺專業、系統性的教育。很多人一旦進入職業環境,就會焦慮,就要補課。這也造成目前市面上魚龍混雜的情況,大量寫作課本質上是變相的文案課。”
在高翔看來,文學照進現實、關注日常生活,是會逐漸萌生詩意的。他給記者發來學員所寫的小詩,最后一句是“春已暖,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在春天里遙望春天”。
這個春天,青陌做了一個選擇——在蘇州這家廠再上幾個月班,她打算離職回老家,找份工作,用更多時間靜下心看書、學習。她甚至擔心萬一哪天在線寫作課所在的平臺倒閉了,沒法回聽錄音,就特地買來錄音筆,錄下了課程。
“人生的另一個選擇。”她強調,“但不是那種浮華的,急于寫字變現的生活方式。”
摘編自《解放日報》2020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