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研究緣起、基本思路與框架構建*

周耀林,姬榮偉

0 引言

文獻遺產作為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精神血脈。保護老化損毀甚至瀕臨消失的文獻遺產關乎“我之為我”“我之有別于他人”[1]的認知和詮釋，其重要意義不言而喻。長期以來，圖書界、檔案界、文物界等領域在文獻遺產保護實踐中不斷探索，將豐富的保護經驗與先進的保護理念、現代化的保護技術有機結合，逐漸明確了文獻遺產保護研究的對象、任務以及內容體系，圍繞文獻遺產制成材料特性及損毀規(guī)律、保管環(huán)境、保護技術、保護標準、技術管理等多個視角[2][3]10，共同構筑了系統化的文獻遺產保護理論體系，對我國文獻遺產保護實踐工作的開展具有普適性的指導意義。

但需要注意的是，受諸多因素影響，文獻遺產從最初的制成使用到保管保護的整個生命周期，無不體現著強烈的獨特性色彩，如文獻遺產形成年代、載體類型、材料質地、保存環(huán)境、保管設施、保護水平等。正是這些個性化特征的存在，使得文獻遺產保護需求是差異化的，決定了文獻遺產保護過程應是一個針對具體問題進行具體分析和具體解決的過程。顯然，以往側重于普適性的文獻遺產保護理論，只能對文獻遺產保護實踐提供抽象化和原則性的指導，在適配差異化保護需求方面則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為此，有必要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將精準思維融入文獻遺產保護之中，探索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的基本思路與框架，為文獻遺產保護實踐提供更具針對性、更為科學化的指導，從而進一步提升保護的質量和效率，挽救正在或即將遭受厄運的文獻遺產。

1 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的研究緣起

精準思維強調具體和準確，要求動作精準到位，在一個個具體的點上解決問題，排斥大而化之、籠而統之，體現出強烈的問題意識、實操意識、到位意識和調查意識[4]。自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精準扶貧思想以來，“精準服務”“精準治理”“精準傳播”“精準教學”等詞匯不斷涌現，精準思維成為社會服務、公共管理、文化傳播、人才培養(yǎng)等各行業(yè)、各領域的重要遵循。文獻遺產作為悠久歷史長河的記憶刻度，豐富璀璨而又頗具特色，在形成和保管利用過程中鑄就的歷史性、區(qū)域性、民族性、動態(tài)性等特征，決定了“大水漫灌”式的文獻遺產保護難出成效，同樣需要引入精準思維進行“精準滴灌”式的科學保護。實際上，文獻遺產精準保護雖鮮被正式提及，但絕非無源之水。印度先民采用的棕櫚葉手稿“巴斯塔斯”保護法[5]以及“文獻收藏庫房四季管理法”等經驗做法[6]，便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因地制宜”“因時而異”等精準化思維。伴隨著國際性文獻遺產保護力量的迅速崛起以及全球范圍內文獻遺產保護形勢(如損毀加劇、社會動蕩、資源短缺等)的日趨嚴峻，精準思維之于文獻遺產保護的重要價值日益凸顯，從而引領著文獻遺產精準保護實踐探索的發(fā)展和理論研究的推進。

1.1 實踐進展

1990 年代以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國際圖書館協會聯合會(IFLA)、國際檔案理事會(ICA)、國際博物館協會(ICOM)等國際組織著眼于全球范圍內文獻遺產的科學保護與合理利用，不斷探索專門化、個性化的文獻遺產保護措施。UNESCO全面調查巴勒斯坦文獻遺產機構以進一步明確阿拉伯地區(qū)文獻遺產保護的需求及挑戰(zhàn)[7]，組織舉辦全球政策論壇，旨在為受災文獻遺產提供更為適當的保護技術手段及管理體制[8]。IFLA通過制定專門化的保護政策及指南、建立不同形式的內容收集和保護標準、推進風險登記等方式，為文獻遺產保護提供可持續(xù)的技術方法支持及最佳的保護實踐指導[9-10]。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日本等國在文獻遺產的分級分類保護、專項保護資金支持、個性化保護策略制定等方面予以探索。美國國家檔案館結合伊拉克猶太檔案材料的浸水、受損及發(fā)霉特征，采取藏品干燥、評估、編目、數字化和在線發(fā)布等方式進行分階段、分類別的保護處理[11]；加拿大國家圖書檔案館推出“文獻遺產社群項目”，旨在以專項資金支持的方式提升地方性文獻遺產保護機構的保護意識和保護能力，并實施全程指引和監(jiān)管[12]；澳大利亞國家圖書館認為需要結合不同藏品進行分等級、分類別的保護干預，還應將藏品特性及用途、風險性質及影響、業(yè)務環(huán)境(專業(yè)知識及設施、保護需求等)等因素納入其中[13]；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根據館藏之中國近代繪畫特征，采取包括半公開式分類保存、調整儲存位置與環(huán)境條件、建立完整的信息錄入系統、運用現代高科技及精細化手工復原方法、培養(yǎng)專門研究人才等在內的特殊保護方式[14]。

文獻遺產的專門化、特色化保護問題也引起我國高度重視。2007 年初國務院辦公廳發(fā)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古籍保護工作的意見》，此后《紙質檔案搶救與修復規(guī)范》《“十三五”時期全國古籍保護工作規(guī)劃》《關于加強文物保護利用改革的若干意見》等政策相繼出臺，強調古籍分級保護、特色古籍保護、破損檔案分級分類保護、西藏及新疆古籍專項保護及文物因地制宜保護等理念，引領我國古籍、檔案和文物保護等領域不斷將現代科學檢測、分析技術與傳統保護技藝相結合，在文獻遺產損毀情況的科學探測與全面分析、保護狀態(tài)的評估及專屬修復方案的制定、保護問題的具體分析及最佳保護方案選擇等方面積累了豐富的個性化實操經驗。例如，北京大學圖書館在修復“大倉藏書”時，借助該校文博學院的儀器設備，對這些典籍的紙張質地、纖維結構、老化程度、個別破損典籍所受病害類型等進行抽樣檢測分析，并在評估其先前保存狀態(tài)的基礎上制定了專屬的修復方案[15]；國家圖書館古籍保護中心結合每冊古籍存在的內部破損與外部破損等不同的破損情況及不同的紙張質地，制定了不同的修復方案，還專門制定檔案制度，詳細記錄古籍修復情況，以備查考[16]；浙江紹興開啟的“近代文獻保護工程”，結合近代文獻酸化及散失嚴重情況，通過全球搜集散佚文獻資源并重新整理影印出版的方式，填補了《四部叢刊》之后近代文獻保護整理的斷層和空白[17]；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遺產保護教育部工程研究中心主任李玉虎教授及其團隊開展的“檔案無公害整體脫酸加固與殺蟲滅菌同步關鍵技術研究”及“環(huán)保型防災耐久檔案盒與封存箱產業(yè)化”兩項科技項目，為檔案文獻加上“金鐘罩”和“鐵布衫”，從檔案盒和封存箱這樣的小環(huán)境入手拓展了檔案和文化典籍保護的新視野[18]；中國國家博物館在修復館藏絹本重彩畫《明·三人影像軸》時，結合古絹本年代不同、破損程度各異、種類繁多等情況，在文物影像資料采集、畫面顏料層檢測、除塵、清洗、揭裱、修補、全色等重點環(huán)節(jié)采取“因地制宜”的修復處理方式和恰當的技術方法，實現了最佳保護[19-20]。

1.2 研究現狀

國外學者主要從文獻遺產載體材料、保存環(huán)境、保護技術等視角出發(fā)，圍繞不同制成材料特性的鑒定與評估、不同損毀情況的分析與處理、微環(huán)境的監(jiān)測與控制、新技術方法的應用與檢驗等，形成了與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相關的系列研究成果。例如，在載體材料特性鑒定與評估方面，Paz等提出應在分析照片類文獻變質誘因的基礎上設計相應的預防性保護技術方案[21]；Larsen等主張在實施羊皮紙手稿預防性保護及修復之前，應首先對其基本狀況進行科學的評估與診斷[22]；Cenkova等認為文獻材料在長期保存過程中需要選用適當的、可靠的保護及修復方法[23]。在受損文獻材料分析與處理方面，Ardelean等通過探討紙質文獻材料表面污斑的產生原因、主要類型及鑒定方法，提出包括環(huán)境監(jiān)測、消毒、堿洗、漂白等在內的處理方式[24]；Car等則關注水浸損毀文獻材料的保護問題，并基于案例分析和數據收集提出了相應的保護措施[25]。在微環(huán)境監(jiān)測與控制方面，Kompatschera等在探討間歇性調節(jié)和動態(tài)定點控制對能源損耗影響程度的基礎上提出了更為合適的微環(huán)境控制策略[26]；Bankole從加強技術培訓、提升保護意識、改善保管環(huán)境等方面出發(fā)構建了更為持久的適應熱帶地區(qū)圖書館生物環(huán)境控制的解決方案[27]。在新技術方法應用與檢驗方面，Kaminska等探究了激光消融技術在歷史文獻表面清潔及光譜診斷中的應用[28]；Saoud等提出氫氧化鎂納米片可以作為一種新型材料應用于珍貴紙質文獻的加固及修復保護之中[29]；Di等將固體微粒伏安法引入紙張保護和修復之中，旨在幫助相關人員以微創(chuàng)方法識別和鑒定古代紙張的化學組分及制造方法[30]。

國內學者同樣著眼于文獻遺產的個性化特征，圍繞載體類型、形成年代、民族屬性、瀕危程度、損毀情況以及文獻遺產所處的技術環(huán)境條件等展開探討，形成了個性化的文獻遺產保護研究成果，促進了國內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研究的興起和初步發(fā)展。從載體類型來看，學者們從不同載體類型或同一載體的不同特點出發(fā)，探討了紙質類、絲綢類等文獻遺產的專門化保護問題。例如，張美芳認為檔案及古籍修復用紙應視修復對象的紙張類型及修復目的而合理選用[31]；李世超等研究了專門適應絲綢紋樣檔案的理化特性及絲綢材料特性的抗菌防霉方法[32]。從形成年代來看，形成于不同歷史時期的文獻遺產其材料質地、印刷工藝、裝幀形式、損毀表現均存在差異，需要采取與之相匹配的保護手段。例如，謝雷[33]、林明等[34]提出傳統的古籍修復技術并不適應民國文獻修復，需要根據紙張及裝幀形式等實際情況探索符合修復需要的方法體系。從民族屬性來看，源于不同民族的文獻遺產因受地理位置、民族文化、保藏環(huán)境等因素的綜合影響而呈現出不同的特征，需要專屬的、適用性的技術方法予以保護。例如，沈崢等認為漢文修復經驗總結而形成的傳統修復技術并不完全契合少數民族古籍修復需求[35]；華林等[36]、阿呷婷瀘[37]等則分別探討傣文宗教檔案文獻遺產搶救性保護及彝族文獻保護制度體系建設等少數民族個案視角下的文獻遺產保護問題。文獻遺產保護還需對其損毀情況、瀕危程度及特定技術條件等加以考慮。例如，馬翀構建了面向瀕危檔案文獻遺產保護的分級保護模型[38]；張娟研究了酸化糟朽紙質文物的修復難題[39]；陳閩芳等探索了具有“互聯網+”特征的福建僑批“活化保護”模式[40]。

總體來看，文獻遺產保護實踐已在保護需求調研、保護風險規(guī)避、保存小環(huán)境控制、專屬保護方案制定、修復檔案制度建設、專門保護政策制定、專項保護資金支持等方面取得了進展；相關學者開始逐步重視文獻遺產個性化特征的捕捉，圍繞其載體類型、形成年代、民族屬性、損毀情況、環(huán)境條件、瀕危程度、保護技術手段等，在針對性保護和適應性保護方面也發(fā)表了不少的研究成果。但需要注意的是，文獻遺產精準保護實踐在制度化、體系化建設方面仍明顯不足，亟需系統科學的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理論予以指導。而從研究現狀來看，與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相關的研究成果僅僅停留在“案例式”分析和“建議式”研究的初級層面，缺乏對文獻遺產精準保護基本內涵、主要思路及框架體系的系統闡釋，欠缺在總結與提煉的基礎上上升至理論高度，難以發(fā)揮應有的理論指導作用。這就導致文獻遺產保護實踐依舊以普適性保護理論為基本遵循，從而悖離了文獻遺產個性化保護的發(fā)展趨向，并使得二者之間的矛盾日益加深。如何化解“文獻遺產保護實踐個性化發(fā)展與保護理論普適性指導”之間的現實矛盾，已成為我國當前文獻遺產保護工作科學有序推進的當務之急，這也是筆者開展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研究的緣起所在。

2 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的基本思路

借鑒精準思維的問題意識、實操意識、到位意識和調查意識等核心內涵，結合文獻遺產保護實踐的復雜化、個性化、多元化、動態(tài)化等基本特性，認為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是在普適性保護基礎上圍繞文獻遺產的差異化保護需求而形成的“靶向”保護過程。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是時代變革和技術創(chuàng)新背景下對傳統保護模式的革新和升級，在本質上體現了文獻遺產保護由經驗式向科學化、由被動式向主動化、由靜態(tài)式向動態(tài)化、由粗放式向精準化轉變的發(fā)展趨勢，旨在最大限度地消除文獻遺產保護策略的瞄準誤差，實現與文獻遺產保護需求的無縫對接。為此，結合上述界定及內涵解析，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的開展需要遵循普適性保護理論為指導、差異化保護需求為導向、“靶向性”保護策略為核心和動態(tài)化保護過程為依托的基本思路。

2.1 普適性保護理論為指導

精準思維既重視精細化又兼顧整體化，是一種從抽象上升到具體并使之在思維中再現的認識過程，充分體現了矛盾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辯證關系原理[41]。正因為如此，文獻遺產精準保護并非單純重視個性化保護而忽視普適性保護的基礎支撐作用和內在價值，而是強調二者之間的有機統一，即采取“從大處著眼，從小處入手”的方式，在普適性的文獻遺產保護原則、方法的指導下探索針對性、具體化的保護策略。

我國文獻遺產保護在科學化發(fā)展過程中，通過不斷總結實踐經驗，不斷挖掘與分析實際保護問題，圍繞圖書、古籍、檔案、可移動文物(可移動文化遺產)等形成了涵蓋基礎性研究和應用性研究兩方面的文獻遺產普適性保護理論成果。一方面，學者們圍繞文獻遺產保護的提出背景、概念內涵、發(fā)展歷程、基本方針、目標任務、基本策略等展開探討[42][3]7，形成的基礎性研究成果可以為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提供重要的方向指引；另一方面，學者們圍繞文獻遺產制成材料的質地性能及損毀機理、保存環(huán)境(自然環(huán)境、人為環(huán)境、建筑環(huán)境等)的合理控制、預防性保護(防高溫高濕、防光等)與治理性保護(去污、殺蟲等)的技術要點[43]、保護與修復體系(保障體系規(guī)劃、方案及策略制定等)的系統建構[44]、原生性保護(載體保護、存藏設施建設等)[45]與再生性保護(數字化技術、縮微復制技術等)[46]的方法應用、保護技術的管理[3]54等形成的應用性研究成果，可以為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提供直接的方法借鑒。

2.2 差異化保護需求為導向

精準思維的核心在于問題意識的培養(yǎng)，即對準瓶頸和短板進行差異化的精準干預。這種意識映射到文獻遺產保護之中，即表現為對文獻遺產不同保護需求的精準識別，直接關系到保護策略的針對性和有效性。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正是一種“因地制宜”“因需而異”的保護模式，必然要以差異化的保護需求為導向和行動指南。

我國文獻遺產數量浩繁，時間跨度大，地區(qū)分布廣，存在載體形態(tài)眾多、材料質地不一、保藏單位類型多樣、保護水平參差不齊、損毀情況各異等情況，決定了文獻遺產對保存環(huán)境條件、保護技術手段、保護管理舉措等保護策略的需求呈現出明顯的差異性。一方面，屬于不同載體類型的文獻遺產所需的保護技術、方法存在差異。例如，金石類文獻遺產多存于室外，需要采取監(jiān)管保護、清潔去污、加固處理和拓片建檔等保護方式[47]；貝葉類文獻遺產因制成材料的化學組分、字跡的色素成分及制作工藝的特殊性，在保存環(huán)境控制及保護技術選取等方面需要更具針對性[48]。另一方面，載體類型相同但形成于不同時期或同時期形成但保存于不同環(huán)境中的文獻遺產，其因損毀方式、損毀程度存在差異，需要不同的保護方案。例如，藏文古籍因紙張、裝幀等特殊性，修復過程與普通漢文古籍有所區(qū)別[49]；云南省檔案文獻遺產受特定氣候及社會環(huán)境影響，保護模式、方法與其他地區(qū)也明顯不同[50]。

2.3 “靶向性”保護策略為核心

文獻遺產在保護需求方面存在明顯的差異化特征，這就要求在制定保護策略過程中，必須遵循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思路，瞄準特定的保護需求，科學選取具有針對性的保護技術、方法。保護策略的“靶向性”是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的內在要求，也是精準保護需要把握的核心所在。

保護策略的“靶向性”體現為對文獻遺產差異性保護需求的有效察覺與精準回應，凸顯行動層面“落細”“落實”“落準”的施策藝術[51]。具體而言，靶向性保護策略的制定包含按需制定保護方案及最佳保護方案的選取兩層含義：(1)靶向性保護策略作為文獻遺產精準保護過程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主要解決“如何保護”問題，需要根植于文獻遺產整體、部分、個體的實際保護需求，以“因地制宜”“因需而異”原則為指導，制定分層級、分類別的個性化保護方案。(2)對于同一件(組)文獻遺產而言，保護手段、方法往往不具有唯一性。為實現保護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最大限度地提升保護質量和保護效率，需要科學地設置評估指標，采用定性評估和定量評估相結合的方式，從不同保護方案中選取最優(yōu)解。

2.4 動態(tài)化保護過程為依托

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旨在最大限度地提升保護策略與保護需求的匹配度，實現文獻遺產“延年益壽”的目標。實際上，受內外環(huán)境的影響，文獻遺產總是處于不斷變化運動之中，其面臨的風險因素可能更為復雜，既往的保護技術也并非長期有效。因此，文獻遺產精準保護必須依托動態(tài)化的保護過程，采取與文獻遺產保護需求相適應的保護技術與方法。

文獻遺產動態(tài)保護，就是在克服傳統截面式、靜態(tài)化保護模式固有局限的基礎上，以立體式和動態(tài)化的方式對文獻遺產內外環(huán)境變化、實際保護需求及保護技術、方法的實施與反饋等加以審視，據此不斷優(yōu)化和完善保護策略進而提升持續(xù)性保護能力的過程。結合這一界定，可將文獻遺產動態(tài)保護的主要內容概括為保護需求的動態(tài)識別、保護效果的動態(tài)評估和保護過程的動態(tài)循環(huán)。其中，保護需求的動態(tài)識別強調運用科學有效的方法和程序，及時洞察和精準掌握文獻遺產保護需求的變化；保護效果的動態(tài)評估強調對現有保護技術、方法的應用情況及實施效果的評估和反思，在修正和完善的基礎上不斷與保護需求精準匹配；保護過程的動態(tài)循環(huán)強調文獻遺產保護并非一勞永逸，而是始終處于“保護需求識別-保護策略供給-保護效果評估-保護需求識別”的良性循環(huán)之中。

3 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的框架構建

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框架是對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的抽象概括和描述，是實際保護工作開展的行動指南。為此，本文在明確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的內涵及基本思路的基礎上，進一步遵循從邏輯起點、邏輯結構到邏輯終點這一主線[52]，厘清文獻遺產精準保護各模塊之間的邏輯關系并全面揭示其主要內容，以期構建一個科學嚴密、指導性強的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框架。參見圖1。

3.1 邏輯起點

邏輯起點是在思維過程中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邏輯行程中所經歷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53]，是研究的起始范疇和出發(fā)點。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研究圍繞“文獻遺產保護實踐個性化發(fā)展與保護理論普適性指導”的直接矛盾及“文獻遺產變質損毀與傳承利用”的根本矛盾展開，旨在調整文獻遺產保護理論指導與保護實踐發(fā)展之間的錯位關系，更好地實現文獻遺產的長久保存與傳承利用。

圖1 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框架

一方面，當前環(huán)境下文獻遺產保護實踐不斷向個性化方向發(fā)展，亟需與之相適應的保護理論的指導，而現階段我國文獻遺產保護理論仍以普適性指導為主流，個性化保護理論研究尚處于初步發(fā)展階段，由此形成的“文獻遺產保護實踐個性化發(fā)展與保護理論普適性指導”之間的現實矛盾，成為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研究的直接出發(fā)點。另一方面，文獻遺產精準保護必然遵循文獻遺產保護的目標導向，即通過搶救和保護逐漸老化、損毀、消失的文獻記錄，捍衛(wèi)人類記憶的完整性[3]8，這其中同樣蘊含著“矛盾”的觀點。1990年劉家真在探討文獻保護學研究基點時，認為文獻保護學的研究對象是一個運動著的過程，存在著“變質與保存”“保護與利用”等矛盾[54]。隨后，羅茂斌將“檔案價值的長期性和永久性與檔案制成材料壽命的有限性”這一特殊矛盾視為檔案保護技術學的研究對象[55]，可見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研究是以緩解“文獻遺產變質、損毀與傳承、利用”之間的矛盾作為根本出發(fā)點。上述“雙重矛盾”分別作為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研究的直接出發(fā)點和根本出發(fā)點，正是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框架構建的邏輯起點。

3.2 邏輯結構

邏輯結構聯結邏輯起點和邏輯終點，是該框架構建的核心環(huán)節(jié)。文獻遺產精準保護需要以普適性的保護理論為指導，依托動態(tài)化的保護過程，精準識別文獻遺產保護需求并實施“靶向”保護。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框架的邏輯結構正是在遵循這一保護思路的基礎上，對文獻遺產精準保護過程的理論抽象和高度凝練。為此，這一邏輯過程應主要包括4個方面。

3.2.1 文獻遺產特征信息分層采集

采集文獻遺產特征信息是精準保護開展的前提。文獻遺產是抽象和具體的有機結合[56]，既可以是抽象意義上的某地區(qū)或某民族文獻遺產，也可以具體化為某組或某件文獻遺產，這決定了其特征信息構成具有整體、部分和個體的層次之分。開展文獻遺產特征信息采集需要關注其不同層次之間的差異性，做到整體特征的宏觀把握，特殊部分的重點挖掘以及獨特個體的具體分析，遵循從宏觀到微觀層層深入的采集脈絡，兼顧整體情況、部分情況甚至是單個文獻遺產的具體情況。

具體而言，可以參考IFLA 的風險登記項目，即從收藏機構、藏品本身、基本情況(包括風險信息、緩解措施和附加信息)3個方面收集藏品信息的做法[57]，并將當前的文獻遺產保護行為考慮在內，圍繞“文獻遺產”這一基點，從保護主體、保護客體、保護環(huán)境、保護方法4個側面開展立體化、全方位的特征信息采集。其中，保護主體主要涉及文獻遺產保護單位(例如圖書館、古籍辦、檔案館等)的機構性質及職能、保護參與者的保護意識、年齡結構、學歷水平、專業(yè)技能水平等；保護客體主要涉及文獻遺產的分布情況(現存數量、民族分布、地區(qū)分布等)、載體情況(例如載體形態(tài)、制成材料質地與性能、制作工藝等)、年代情況(形成時期及相關歷史背景)、價值情況(歷史價值、藝術價值、科研價值等)、損毀情況(完殘程度、損毀狀態(tài)等)等；保護環(huán)境主要涉及自然環(huán)境條件(氣象及水文地質條件、庫房內部溫濕度及光照條件等)、保護過程所形成的人為環(huán)境條件(整理出版及展覽利用等)及建筑環(huán)境條件(館庫建筑結構與設計、庫房內部保護設施與設備、保管裝具等)等；保護方法主要涉及保護人才隊伍建設情況(人員配置、業(yè)務培訓、人才引進等)、保護技術應用及儲備情況(技術工具與類型、技術實施流程與效果、新技術研發(fā)與應用等)、保護管理制度建設情況(保護標準、業(yè)務規(guī)范、監(jiān)督與考核、管理平臺等)等。

3.2.2 文獻遺產保護需求評估識別

準確識別文獻遺產保護需求是精準保護開展的重要依據。從文獻遺產整體、文獻遺產部分和文獻遺產個體3個層次出發(fā)，圍繞文獻遺產的保護主體、保護客體、保護環(huán)境和保護方法4個側面而采集獲取的特征信息，是文獻遺產載體損毀狀態(tài)、內容價值屬性、保存環(huán)境條件及保護活動開展等基本情況的客觀反映。保護需求體現為文獻遺產對保護技術、手段等保護策略的具體要求，還需借助于需求評估的方式予以識別。以紐約文獻遺產保護服務計劃(DHPSNY)為例，通過組織專業(yè)檔案人員對檔案館、圖書館等組織運行的保護項目、配套政策及設施等進行全面評估，以評估報告形式描述組織現況及檔案需求，進而提供短期改進建議或幫助制定長遠發(fā)展規(guī)劃[58]。

具體而言，可以在借鑒DHPSNY的檔案需求評估經驗的基礎上，結合文獻遺產保護實際及采集獲取的特征信息，通過以下環(huán)節(jié)評估與識別文獻遺產保護需求：(1)評估維度選取與保護要素提取。依據采集環(huán)節(jié)所獲取的文獻遺產特征信息，相應地選取保護主體、保護客體、保護環(huán)境和保護方法4大評估維度并進行保護要素提取。(2)指標體系構建與評估過程開展。參考《文物藏品定級標準》《古籍定級標準》《紙質檔案搶救與修復規(guī)范第一部分：破損等級的劃分》《檔案館安全風險評估指標體系》等相關標準規(guī)范及評估方案，構建由文獻遺產損毀評估(包括損毀狀態(tài)、損毀機理等)、文獻遺產價值評估(包括珍稀情況、價值類別等)、文獻遺產保護風險評估(包括保護意識、保存環(huán)境、保護技術、保護組織、保護管理等相關風險要素)等構成的文獻遺產評估指標體系，采取定性評估與定量評估相結合的方法，對文獻遺產保護前端到中、后端的整個保護鏈條進行全方位評估。(3)評估結果分析與保護需求識別。結合上述評估過程形成的關于文獻遺產載體特性及損毀程度、價值屬性及價值等級、風險來源及風險級別等評估結果，組建由文獻遺產保護專家和保護工作人員共同構成的研究團隊，分析并識別文獻遺產在技術應用、開發(fā)利用、風險控制及組織管理等方面的差異化保護需求。

3.2.3 文獻遺產保護策略靶向供給

靶向供給文獻遺產保護策略是實施精準保護的重要保證。圍繞文獻遺產保護主體、保護客體、保護環(huán)境和保護方法4個維度，依托文獻遺產損毀評估、價值評估和保護風險評估等評估過程而識別出的文獻遺產差異化保護需求，是不同層次文獻遺產(整體、部分、單體)在實體與內容兩方面保護要求的具體體現。文獻遺產保護策略供給必須瞄準文獻遺產在不同層次及不同保護方面所呈現的不同類別、不同等級的需求，予以靶向滿足。例如，湖北省檔案館以漢冶萍公司檔案的差異化保護需求為出發(fā)點，適應性地采取基于特藏庫的整體性預防保護、基于部分鐵鹽墨水字跡檔案的特殊治理與修復、基于“四防”檔案耐久收藏裝具的單元環(huán)境控制等保護措施[59]。

具體而言，可以將漢冶萍公司檔案保護的成功經驗作為參考，遵循以下思路設計文獻遺產的“靶向”供給策略：3個保護層次、2條保護主線和4層保護內容。在保護層次方面，應根據文獻遺產整體、部分和個體3個層次的差異化保護需求，針對性采取文獻遺產整體性保護、部分性保護和個體性保護策略，實現對文獻遺產的層層深入推進式保護。在保護主線方面，應結合文獻遺產實體保護與內容保護兩方面的保護需求，堅持文獻遺產原生性保護和再生性保護兩條主線，或平行推進或交叉進行，在相輔相承中貫穿于文獻遺產保護全程。在保護內容方面，應從文獻遺產載體、文獻遺產保存環(huán)境、文獻遺產保護技術和文獻遺產保護管理4個層面出發(fā)，遵循原生性保護與再生性保護兩條主線，結合不同需求方面及需求等級，適應性地采取基于文獻遺產整體的全局保護(如專庫及特藏庫建設、紙質文獻遺產的大規(guī)模批量脫酸、館庫環(huán)境一體化智能監(jiān)控、集成化保護技術平臺搭建、整體性保護規(guī)劃制定等)、基于部分特殊文獻遺產的重點保護(如部分文獻遺產的滅菌處理、重點文獻遺產保護項目實施等)、基于單個文獻遺產的針對保護(如定制專屬修復材料、控制展柜微環(huán)境、制定專屬搶救性保護方案等)，在分層次、分類別、分等級的立體化推進中實現對文獻遺產的精準保護。

3.2.4 文獻遺產保護過程動態(tài)推進

動態(tài)推進文獻遺產保護過程是持續(xù)提升精準靶向力的重要引擎。伴隨著文獻遺產保護內外環(huán)境條件與技術條件的不斷變化(如氣候環(huán)境惡化、自然災害頻發(fā)、保護技術提升)，由保護主體、保護客體、保護環(huán)境和保護方法共同反映出的文獻遺產特征信息并非一成不變，促使文獻遺產保護需求不斷更新，圍繞載體保護、環(huán)境保護、技術保護和保護管理4個層面供給的保護策略應相應調整。因此，文獻遺產保護不能一蹴而就，也絕非一勞永逸，而需要在動態(tài)推進中不斷優(yōu)化。

具體而言，動態(tài)推進文獻遺產保護過程應立足文獻遺產保護全局，將動態(tài)化理念融入文獻遺產特征信息采集、保護需求評估識別和保護策略供給的全過程。在特征信息采集環(huán)節(jié)，應堅持以歷史的眼光和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除需考慮與文獻遺產當前狀態(tài)相關的特征信息外，還應將歷史保護情況及保護風險因素納入，如可以借助現代化監(jiān)測設備及關聯分析技術進行特征信息的全方位、動態(tài)化采集，并在數據轉化基礎上構建嵌入保護屬性的文獻遺產保護數據庫[60]。在保護需求評估與識別環(huán)節(jié)，應充分考慮文獻遺產各保護要素的動態(tài)關聯屬性，在保護需求識別系統中嵌入動態(tài)分析與評估模型，及時關注文獻遺產保護要素的動態(tài)變化，相應調整文獻遺產保護需求評估指標及各指標權重，在動態(tài)化、循環(huán)式的評估識別中實現對文獻遺產保護需求的及時感知。在保護策略供給環(huán)節(jié)，應及時跟進文獻遺產保護需求動態(tài)，適應性調整和優(yōu)化文獻遺產保護策略，精準對接其所需的保護資源。此外，還應搭建以大數據等信息技術為依托的保護過程動態(tài)監(jiān)管平臺，對文獻遺產保護策略的落實情況及實施效果進行管控，并將結果與保護需求識別系統相對接，進而實現對文獻遺產的可持續(xù)性保護。

3.3 邏輯終點

邏輯終點是指逐層開展的邏輯起點通過邏輯結構的最終實現[53]。以“保護實踐個性化發(fā)展與保護理論普適性指導”“變質損毀與傳承利用”的雙重矛盾為邏輯起點，以“特征信息分層采集、保護需求評估識別、保護策略‘靶向’供給和保護過程動態(tài)推進”為邏輯結構進行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框架的構建，還需從保護文化、保護制度、保護技術、保護人才等多方面考慮其落地之舉，進而形成一個由邏輯起點、邏輯結構和邏輯終點組成的完整的邏輯鏈條。

具體而言，首先，應堅持保護文化的正確引導，通過宣傳、培訓等方式將精準思維融入文獻遺產保護文化建設之中，不斷強化保護主體對于文獻遺產精準保護理念的認知，引領文獻遺產保護行為由被動性保護向主動性保護轉變，由獨立性保護向協同性保護轉變，擺脫“事后保護”的藩籬并形成保護合力。其次，應做到保護制度的周密設計，可以借鑒IFLA 在專門化保護政策、指南、標準制定等方面的經驗，制定專門法規(guī)標準及各項具體的實施細則，加強組織管理制度及監(jiān)督考核制度建設，確保文獻遺產保護各環(huán)節(jié)、各流程均有章可循，實現保護人員、保護信息、保護資金等保護資源的精準高效配置。再次，應促進保護技術立體化發(fā)展，除需加強以文獻遺產預防性保護、治理性保護和修復性保護為主要內容的常規(guī)保護技術的研發(fā)之外，還應關注新技術背景下傳統技術方法的改造與創(chuàng)新以及面向新型載體的關鍵性保護技術應用[61]等。最后，應推動保護人才的定向培養(yǎng)，以實際的文獻遺產保護需求為出發(fā)點，可以采用培訓基地、高等院校、傳習所的“三位一體”新模式[62]，并將研究型人才和應用型人才同時納入文獻遺產保護人才培養(yǎng)計劃，從培養(yǎng)目標定位、課程體系設計、師資力量配置、實習實訓安排等人才培養(yǎng)全過程視角出發(fā)，構建多層次、多類型的保護人才定向培養(yǎng)模式，實現保護人才與保護需求的精準對接。

4 結語

如何保護文獻遺產，延續(xù)人類文明血脈，是一個永恒的命題。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以圖書館、檔案館、古籍保護中心、博物館等為代表的文獻遺產保護單位不斷汲取傳統保護經驗之精華，并融合現代化的保護理念與技術，在推動文獻遺產保護方面取得了重要進展。進入新時期，在保護形勢日益嚴峻的反向倒逼與信息技術更新換代的正向驅動下，文獻遺產保護實踐個性化發(fā)展趨勢逐步凸顯，與現階段側重于普適性指

導的文獻遺產保護理論間的矛盾不斷加劇。為此，本文將精準思維引入文獻遺產保護領域，在理清文獻遺產精準保護基本思路的基礎上，沿著由邏輯起點、邏輯結構到邏輯終點的脈絡，構建了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框架，試圖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文獻遺產保護實踐個性化發(fā)展與保護理論普適性指導”之間的矛盾，為文獻遺產保護實踐提供更具針對性、適應性的指導?？傊墨I遺產精準保護的提出，是對時代脈搏的理性把握及保護需求的主動回應，是新時代背景下尋求文獻遺產保護理論創(chuàng)新與實踐發(fā)展的新思考。但應該注意的是，文獻遺產精準保護是一項涉及多主體、多環(huán)節(jié)、多要素的復雜系統工程，本文提出的保護思路及保護框架僅是關于這一問題的初步探討，未來仍需就精準保護文化生態(tài)及體制機制構建等問題展開進一步深入研究。